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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害怕。我的诉说不能伤害你,尽管我做了那些事;而且我保证,我会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也许会哭泣,或偶尔再一次看到流血——但我绝不会再伸展四肢站起来,并露出牙齿。我在解释。你要是乐意,尽可以把我将要告诉你的当作一种忏悔,但这其中充满了奇怪的事物,仿佛只可能出现在梦里,又或者那些在水壶冒出的蒸汽中出现嬉戏的狗影、坐在架子上的玉米皮娃娃瞬时间四脚朝天地躺在屋角——而它怎么到了那里似乎显而易见——的时刻。更奇怪的事无时无刻不在四处发生。你知道的。我知道你知道。但问题是:谁该负责呢?另一个问题是:你能读懂吗?如果一只雌孔雀拒绝孵蛋,我一下子就能读懂其中的含义,而且果然,那天夜里我就看到悯哈妹(原文为a minha mâe,葡萄牙语,意为我的妈妈,此处系音译。)牵着她的小男孩的手站在那儿,我的鞋塞在她围裙的口袋里。其他的征兆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理解。但往往,我们会遭遇太多的征兆,又或者,一个明显的征兆过于迅速地被遮盖起来。我将它们分门别类,并试着去回忆,可我知道我还是漏掉了许多,正如我读不懂那条花园蛇为什么要爬到门槛那儿去死。就让我从我确切知道的事物开始讲起吧。

故事从那双鞋开始。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始终都无法忍受打赤脚,即使在最热的天,我也总是在乞求一双鞋,谁的鞋都成。我妈妈,悯哈妹,她皱着眉,据她说,是我种种臭美的方式惹恼了她。只有坏女人才穿高跟鞋。我这么做很危险,她说,而且很野。但虽然气急败坏,她还是可怜我,让我穿上了夫人扔掉的一双鞋:尖头的,一只的高跟断了,另一只则磨破了,鞋面上有个饰扣。结果呢,莉娜说我的脚没有用处,面对生活永远都太过娇嫩,而无法拥有一双生活所需要的、比皮革还要结实的脚板。莉娜说得一点儿不错。佛罗伦斯,她说,现在是一六九○年。这年头还有谁长着一双奴隶的手却用葡萄牙贵妇的脚走路呢?因此当我上路来找你的时候,她和太太给了我一双老爷的靴子,那是给男人而不是给女孩穿的。他们往靴子里塞了干草和油乎乎的玉米皮,叫我把信藏在我的长袜里——也不管那上面的封蜡有多么让人发痒。我认得字,但我没有去读太太写了些什么,而莉娜和“悲哀”又不识字。不过我知道要是有人拦住我,那封信会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的头脑发晕,因为这两件混杂在一起的事:渴望见到你,又害怕在中途迷路。没有比这件差事更让我担惊受怕,又更让我跃跃欲试的了。从你消失的那天起,我就梦想着,谋划着。想弄清你在哪里,又怎样才能到达那里。我想沿着小径一路跑过山毛榉和白皮松林,可我又自问该走哪条路呢?谁肯告诉我?在这座农场和你之间的荒野中住着什么人?他们会帮助我还是会伤害我?山谷中那些没有骨头的熊会怎么样?记得吗?当它们移动时,毛皮晃来晃去,仿佛那底下什么都没有?它们的气味掩盖了它们的美貌,它们的眼睛从我们也还是野兽时就认识我们了。你告诉我,这就是为什么盯着它们的眼睛看会要了我们的命。它们会靠近、跑向我们,对我们表示喜爱,想和我们玩耍,可我们却误解了它们的意思,回报以恐惧和愤怒。比奶牛还要大的巨鸟也在那边筑巢,莉娜说,而且,并不是所有的土著人都像她那样,她说,所以要当心。一个祈祷的野蛮人,邻居们都这么叫她,因为她只偶尔去一次教堂,而洗澡却是她每日的功课,基督徒从来都不这样。她在衣服底下佩戴着亮蓝色的珠链,在第一缕曙光出现、月亮还隐约可见的时候偷偷起舞。比起可亲可爱的熊或是比奶牛还要大的巨鸟,我更害怕无路可循的黑夜。我想不出怎样才能在黑暗中找到你。而眼下,终于有了一条路。我有命在身。一切已安排停当。我将看到你的嘴唇,用我的手指沿着它一直摸下去。你将再次把你的下巴放进我的头发,而我则会对着你的肩膀呼吸,吸进呼出,吸进呼出,我很高兴这个世界正在为我们打开大门,可那股新鲜劲儿却让我颤抖。为了到你身边,我必须离开这唯一的家,离开我唯一认识的人们。莉娜说,从我牙齿的形态来看,我给带到这里时,可能是七八岁的光景。从那时起,我们总共煮过八次野梅子用来做果酱和蛋糕,所以我该是十六岁了。来到这个地方以前,我白天摘羊角豆、扫烟叶,夜里就在厨房的地板上和悯哈妹睡在一起。我们都受过了洗礼,当这一世的生命了结,我们将能够拥有幸福。神父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每七天里,我们要学一次读写。因为被禁止离开,我们四个人就藏在沼泽地的附近。我妈妈和她的小男孩、我、神父。他本来是不被允许教我们识字的,但最终还是教了,只是要时刻当心着想抓他的坏弗吉尼亚人和清教徒。要是被他们抓到了,他就会被投进监狱或者缴纳罚款,或者既蹲监牢又缴罚款。他有两本书和一块石板。我们用小棍在沙地上画,或用小石子在光滑平整的石块上摆出字词。把字母都记住以后,我们就摆出整个的单词。我比妈妈学得快,而她的小男孩一点儿都不成。很快我就能凭记忆写出整部《尼西亚信经》(基督教三大信经之一,主要用于礼拜仪式中。),包括所有的标点符号。我们说出而不是像我现在所做的这样写下忏悔。而在此刻之前,我几乎把这一切忘了个精光。我喜欢说话。莉娜说,石头说,连“悲哀”都说。说得最好的是你。刚给带到这里时,我一个字都不讲。我所听到的一切字眼都跟我和悯哈妹懂的不一样。莉娜说的话我一点儿都不懂。太太说的也是。慢慢地我从嘴里说出一点儿话,而不是在石头上拼写。莉娜说,我在石头上说话的那个地方叫马里兰,老爷就在那里做生意。所以,那里也就是我妈妈和她的小男孩的埋骨之地。或者说,将会是他们的埋骨之地,假如他们准备好要安歇的话。和他们一起睡在厨房的地板上,可不如跟莉娜一起睡在破雪橇里好。冷天,我们在牛棚里属于我们的地盘周围放上木板,在毛皮底下搂着睡。我们闻不到牛粪味,因为牛粪都冻实了,而且我们还盖着厚厚的毛皮。夏天,如果我们在吊床上受到蚊子的攻击,莉娜就会用树枝为我们搭一处凉快的地方睡觉。哪怕是雨天,老爷给你提供了库房,你也绝不会喜欢吊床,而宁愿睡在地上。“悲哀”现在不再睡在壁炉旁边了。给你打过下手的威尔和斯卡利,他们从来不在这里过夜,因为他们的主人不允许。你记得他们吧,他们不肯听从你的吩咐,直到老爷出面才行?他能够命令他们,因为他们是老爷用土地租约交换来的。莉娜说,老爷是精明的生意人,保证只进不出。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我看着,妈妈听着,她的小男孩背在她的胯上。我们原来的葡萄牙主人没有把他欠老爷的债务全部还清。老爷说,用那女人和那女孩顶替,但不要那小男孩,债务就此了结。悯哈妹求他别这样做。她的小男孩还在吃奶。带走女孩吧,她说,我女儿,她说。就是我。我。老爷同意了,调整了对这场交易的预期。就在刚刚开始悬干烟叶的季节,神父带我上了一艘渡船,然后是一艘双桅船,最后是一条大船,他把我塞在他那些装有书籍和食品的箱子中间。第二天,天气变得刺骨般寒冷,我很庆幸自己得到了一件斗篷,尽管它十分的薄。神父说他要到船上的其他什么地方去,嘱咐我待在原地别动。一个女人走近我,说,站起来。我照做了,她就从我肩上把斗篷拿走了。接着又拿走了我的木鞋。然后离开。神父回来后,听说了发生的事,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晕。他四处跑去打听是谁干的,人又到哪里去了,却得不到一个答案。最后,他只好用破布和散在周围的船帆碎条把我的脚包起来。这下我才知道,不像在那位葡萄牙主人家,教士在这里并不受爱戴。当神父请一名水手帮忙时,那人居然往海里啐唾沫。神父是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唯一的好人。船靠岸时,我相信这里就是他告诫过我们不要待的地方。入地狱时先会遇到冰冻,然后就是一直燃烧的火,罪人们的身体无休无止地冒着泡,烧得焦焦的。但先来的是冰,他说。而当我看到地狱的冰刀从各栋房子和树木上垂下来,同时感到白色的空气灼烧着我的面孔时,我敢肯定,火就要来了。随后,莉娜满脸微笑地看着我,并搂住我给我暖身。太太把目光移开。“悲哀”看到我也不高兴。她用一只手在脸前扇着,就好像在驱赶蜜蜂。她在任何时候都是这么怪里怪气的,而莉娜说她又有孩子了。父亲是谁仍旧不清楚, “悲哀”也不说。威尔和斯卡利大笑着否认。莉娜认为那孩子是老爷的。她说她有理由这么想。我问起是什么理由,她说他是个男人嘛。太太对此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有。可我有点儿担心。倒不是因为她怀孕导致我们的活儿更多了,而是因为哺育着贪婪婴儿的母亲让我害怕。我知道当她们作出选择时眼神是什么样的。她们抬起双眼死盯着我,说的什么我完全都听不见。说着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手里却握着小男孩的手。

那男人穿过拍岸的浪花,小心翼翼地迈过石子和沙砾走向海岸。浓雾、大西洋的水汽和从工厂冒出的黑烟笼罩着海湾,迟滞了他的步伐。他看得到他的靴子溅上了水,但他的皮包和双手都是干的。当浪花落在他身后,他的靴底陷进泥里时,他转过身向船上的人挥手,但是由于船桅在雾中消失了,所以他也说不准,他们是否仍然停在那里,还是冒险继续航行了——紧靠着海岸,临近码头和系泊区。和他刚会走路就熟悉了的英国雾,或者由此一路向北他如今居处的雾不同,这里的雾让阳光一烤,便把周围染成了厚重、热烈的金色。要想穿行其中,不啻挣扎着穿过梦境。随着滩泥变成沼泽水草,他便向左转,小心谨慎地迈着步子,直到脚下一绊,一条从海滩通向村庄的木板路出现在眼前。除去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四下里一片死寂。等他走到一片活的橡树林时,雾才飘舞着散开了。他于是加快了步伐,虽然此刻把握着方向,但他也还是有些怀念刚刚走出的那片不辨方位的金色迷雾。

他信心渐增地择路而行,终于来到夹在两座巨大河畔农场间的那个沉睡着的破旧不堪的村庄。在那里,他说服了马夫免收押金把马租给他,只要他在一张票据上签上雅各布·伐尔克的名字。虽然马鞍粗制滥造,但那匹叫雷吉娜的母马却是良驹。他跨上马,感觉好多了,于是信马由缰地驰去,刚开始沿着海滩头跑得有些过快,直到进入勒纳佩的一条小路。在这里还是小心为妙,他于是放缓了雷吉娜的脚步。在这种地方,他无法确知遇友还是遇敌。六七年前,一支由黑人、土著人、白人和黑白混血人——获得自由的奴隶、奴隶以及契约劳工——组成的队伍发动了对抗当地绅士阶层的战争。当那场“人民之战”已无望取得对刽子手的胜利时,其业已造成的结果——包括敌对部族之间的互相屠杀,把卡罗来纳人逐出他们的土地——引发了一系列维护秩序、镇压骚乱的新法律的形成。依据新法,禁止解放黑奴,禁止黑人集会、旅行和携带武器;授予任何白人以任何理由杀害任何黑人的特权;而通过补偿伤残或死亡奴隶的主人,进而永远地将白人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加以保护。叛乱之前及期间,在绅士阶层和劳工之间锻造出的任何社会宽松,都在偏向绅士阶层利益的重锤下被击碎了。在雅各布·伐尔克看来,这些法律无法无天,鼓励了残酷行径,即使不是以牺牲基本道德,也是以牺牲共同利益为代价的。

简言之,一六八二年的弗吉尼亚还是一团糟。谁会跟得上为上帝、国王和土地而激战的步伐呢?尽管他有着相对安全的肤色,独自行路仍须小心谨慎。他知道自己可能会单独骑行好几个小时,除去在内河航道上方飞翔的大雁再没有别的同伴,而且可能会从采伐木后突然冒出一个举着手枪的饥饿游民,或者在洼地里撞上一大家子瑟瑟发抖的逃亡者,抑或碰见一名危险的武装歹徒。他随身带着好几种货币和一把刀,显然是那些人眼中的一只肥羊。雅各布急于走出这片殖民地,进入另一片稍为安全尽管更令他厌恶的殖民地,于是便策马扬鞭。他下过两次马,第二次是为了把一只卡在树缝中的小浣熊流血的后腿给弄出来。在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救援那只吓坏了的动物,避开它的牙齿和爪子时,雷吉娜趁机大嚼路边的野草。他救下小浣熊后,那小家伙便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大概是去找被迫抛弃了它的母浣熊,但也更可能会落入其他野兽的爪中。

他一路疾驰,满头大汗,咸咸的汗水流进了眼睛,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虽然已入十月,雷吉娜却浑身汗湿,着鼻孔喷气。这里没有类似冬天的季节,他想。他现在原本也有可能在巴巴多斯,他曾经考虑过那地方,尽管传闻那里比这儿更热。但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还没等他实施,那决定便失去了意义。一位他从未谋面的叔父去世了,留给他这个被家族抛弃的侄儿一片一百二十英亩的休闲地,那里的气候四季分明,更合他的心意。不过,这种雾蒙蒙、热腾腾、蚊虫乱飞的天气倒也没有使他情绪消沉。尽管在三处不同的水域里换乘三艘船之后,如今又在勒纳佩的小路上艰苦跋涉,他还是以此行为乐。在一片如此崭新、危险的天地里,呼吸着这般生疏而又充满诱惑的空气,从来都令他生气勃勃。刚一驰出温暖的金色海湾,他便望见了自挪亚时代就未被触碰过的森林,海岸线美得叫人落泪,野果在等候采撷。公司那套有关唾手可得的利润在等候一切新来的人之类的谎言并没有使他称奇或者消沉。事实上,正是艰难和冒险吸引着他。他的一生充满着对峙、风险及和解。如今,他从一个落魄的孤儿变成了地主,从四处流浪变得拥有一席之地,从原始粗野地生存变到心平气和地生活。他享受这种从不知晓自己的路上横亘着什么,又会有谁抱着什么动机靠近他的旅程。他是个思路敏捷的人,每逢遇到大小危机需要锐意创新、果敢行动时,就会兴奋得涨红脸。他在粗制滥造的马鞍上摇晃着,面朝前方,目光扫视着四周。从多年前这里还归古老的瑞典民族所有起,至后来他担任公司代理人时,他一直对这里的山川草木了如指掌。再往后,荷兰人统治了这里。在竞争控制权期间及以后,想要弄清谁拥有这块或那块土地,这处或那处的地界划在哪里,从来都没有什么意义。任何一片土地,都有可能今年为一座教堂所有,明年却由一家公司控制,或是变成王室赐予一个子嗣或一位宠臣的私有财产,但绝没有当地土著的份儿,而他们才是所有这一切的真正主人。由于土地产权总是流水般地变换,除去在卖契上注明的那些,他对村镇或城堡的新老名称,诸如奥伦治堡、亨利角、新阿姆斯特丹、威尔特怀克,一概不感兴趣。按照他自己的地理知识,他是从阿尔贡钦出发,取道切萨皮克,再前行穿过勒纳佩,去往萨斯奎哈纳,毕竟,海龟的寿命总要比城市的长。乘船经由南河进入切萨皮克湾后,他上了岸,先是找到一座村庄,然后在马背上穿过土著人聚居区的一条条乡间小路,留心着他们的玉米地,小心穿过他们的猎场,礼貌地请求允许他进村——这儿一座小的,那儿一座大的。他在一条特定的溪水里饮马,避开松林前危险的沼泽地。辨认着某些山坡,一棵枯橡树,一处废弃的兽穴以及突然袭来的松脂气味——这一切可不光是有价值,更是必不可少。在这片异乎寻常的领地上,雅各布只知道,当他走出位于沼泽边缘的这片松林后,他才终于进入了马里兰,目前这里为国王所有。寸土不遗。

进入这片为私人所有的土地,他的各种情绪起伏争斗,不分胜负。与沿岸一带的各殖民点——争夺、作战,反复更换名称;交易权仅限于获胜一方的国家——不同,马里兰地区允许与外国市场互通有无。此举对庄园主有利,对商人更加实惠,而对掮客则最划算。这块领地完全为天主教所控制。教士在各个城镇中招摇行走;他们的教堂威胁着广场和街区;险恶的布道团会突然在土著人的村庄边出现。法律、法庭和贸易都由他们一手把持;而身着盛装、脚蹬高跟鞋的女人们坐在由十岁的黑人孩子驾着的马车里。他被天主教这种放荡、虚浮的狡猾所激怒。“要厌恶那彻头彻尾的娼妓罗马/”济贫院儿童部的全班同学都记得他们启蒙读本中的这些字句,“和她一切亵渎神明的言行/不要饮用她那遭诅咒的杯中的水/不要遵从她的教令。”但这并不是说,你不能和他们做生意,他就曾多次在和他们的交易中占足便宜,尤其是在这里,烟草和奴隶捆绑在一起,每一种货币都紧紧抓着合伙人的臂肘。由于持续不断的暴力或突然爆发的疫病,不是你垮就是我亡,给所有人都造成不便,但贷方除外。

无论多么难以掩饰,蔑视都必须被抛在一旁。前一次涉及该地产的交易是与业主的秘书坐在酒馆的凳子上进行的。如今,出于某种原因,他应邀,更确切地说是应召,到庄园主的家里去——那是一座叫朱伯里奥的庄园。一个生意人受邀和一位绅士进餐?在一个星期天?看来其中定有麻烦,他思忖着。终于,他一边拍打着蚊子,警惕着可能惊吓到坐骑的草蛇,一边打量着朱伯里奥庄园的宽大铁门,引着雷吉娜走了进去。他曾听说过这里有多么恢弘,却还是对展现在眼前的一切准备不足。蜜色石头砌就的住宅确实更像一座法庭。右首边远处,在围着庄园的铁篱之外,因雾气而变得柔和的地方,他看到一排排的住房,安静而空荡。他估摸,人们正在田里想方设法去减少霉湿天气对庄稼的糟害。怡人的烟叶气味,仿若壁炉和伺酒美妇一样,香脂般裹住了朱伯里奥庄园。小径尽头是一座小型的砖砌露天广场,广场边,一条走廊的入口傲然而立。雅各布站住了。一个男孩走过来,他有点僵硬地下了马,然后把缰绳递过去,吩咐那男孩说:

“只饮。不要喂。”

“是,先生。”那男孩应着,牵扯马转身,嘴里嘟囔着“乖小姐,乖小姐”,牵着母马走开了。

雅各布·伐尔克上了三级砖阶后又折了回来,然后转身打量这栋宅邸,啧啧称赞。两扇宽大的窗户,每扇至少有二十四个窗格,位于门的两侧。广阔的二层另有五扇窗户,以迎接在雾气上方闪耀的阳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住宅。他所认识的最富有的人们也只是用木头——而非砖——来建造房子,而且他们建的都是些钉板房,根本用不上这样高大的立柱——它们更适用于议会大厦。真够宏伟壮观的,他心想,不过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这种住房倒也易于修建。柔软的南方木材,光滑密实的石料,无须填隙堵缝,一切设计都为通风,而不必防冻。大概还有长长的门厅、客厅、卧室……造起来容易,住着舒畅,可是,上帝啊,这也太热了吧。

他摘下帽子,用袖口抹去额头的汗珠。接着,他用手指摸了摸衣领,重又踏上台阶,还试用了一下刮靴刀。没等他敲,门便被一个小个子男人打开了,那人周身反差强烈:白发黑脸,年老中透着某种永恒,毕恭毕敬的同时又面带嘲讽。

“下午好,先生。”

“奥尔特加先生在等我。”雅各布越过老人头顶扫视了一眼房间。

“是的,先生。您的帽子,先生?德奥尔特加先生在等您。谢谢您,先生。这边走,先生。”

伴着响亮而又逼人的脚步声,德奥尔特加出现了。

“真够准时啊!来,雅各布。来。”他指着一间客厅说。

“您好,先生。谢谢您,先生。”雅各布一边说着,一边惊奇地打量着东道主的外衣、长袜和他那时髦的假发。裹在那套精致紧绷的装束中一定很热,但德奥尔特加的皮肤干得犹如羊皮纸,而雅各布却仍在流汗。他越来越频繁地从衣兜中掏出手帕擦汗,这状况让他窘迫不堪。

他在一张小桌旁就座,周围都是神像雕塑,关着的窗户把热腾腾的空气挡在了外面。他喝着檫木根啤酒,附和着东道主对天气的评论,并叫他不必因自己一路忍受酷热远道而来感到抱歉。一番客套之后,德奥尔特加迅速把话题转到了生意上。是因为一场灾祸,雅各布早就所说了,但他还是带着一点儿同情,礼貌地倾听着眼前这位当事人兼债务人口中的说法。德奥尔特加的船已在离岸一海里处停了整整一个月,等候一艘本应很快到来的船以把损失的一切重新补上。三分之一的货物染上了斑疹伤寒。由于抛尸地点离海湾太近,被代表业主利益的治安官罚了五千磅重的烟草;他们被迫打捞尸体——当然只是那些能找到的(德奥尔特加说,他们使用了长矛和兜网,光是买这些工具就花了两英镑六先令)——并奉命将其火化或埋葬。他只好把尸体堆在两辆载货马车(又花了六先令)上,运到低洼地,交由海草和短吻鳄代为处理。

他会抛开损失,继续把船驶向巴巴多斯吗?不会,雅各布想。这个懒散的人,如同所有信奉罗马天主教的人一样固执己见,他只会一味地在海港中又干等上一个月,幻想着从里斯本驶来一艘船,载着足以弥补其损失的货物。而在等候填满舱容期间,船沉了,结果就是他不仅损失了那条船,以及原来那三分之一货物,而且还损失了一切,当然,除了那些没被铁链锁着的水手,还有四个卖不掉的、气得眼睛发红的安哥拉人。眼下,他想再贷些钱,并将偿债的期限延长六个月。

餐宴乏味而单调,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因为雅各布感到无比尴尬。他那身粗衣在刺绣的丝绸和带花边的衣领的对比下,僵硬之极。平素里灵巧的手指此时用起餐具来却很是笨拙。他的双手上甚至还留有浣熊的血渍。怨恨的种子此刻开了花。为什么要在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在一位远比他们地位低下的客人面前如此炫耀呢?故意的,他认定;是要让他蒙羞,从而奴颜婢膝地接受德奥尔特加所希冀的安排。晚饭在一阵低声祈祷中开始,所用的语言他无法破解,这之前及之后他们还慢慢地画了十字。尽管双手肮脏,头发汗湿,雅各布还是按捺住内心的恼怒,专注于食物。然而无比饥饿的他却在端上来的丰盛的时令菜面前退缩了:除去腌菜和小萝卜,其他全是油炸的或是做得过老。葡萄酒兑了水,而且过甜,不合他的口味,让他大失所望;而陪同吃饭的人更让人扫兴。两位少爷像坟墓一样沉默。德奥尔特加太太又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问着些无聊的问题——你在下雪天是怎么过活的?——还作出一些违背常理的评论,仿佛她的政治判断与男人的不相上下似的。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发音,他们蹩脚的英语,总之在雅各布看来,原本基于现实世界的谈话没有流露出任何实质内容。夫妇俩都谈到了时局的严重性,谈到了这个未被驯服的世界赋予他们的独一无二的责任;谈到了宇宙与上帝的工作之间牢不可破的联系,以及他们代替上帝所承受的困难。他们说,照管患病或不听话的劳力就足以让他们跻身圣德之列了。

“他们时常生病吗,夫人?”雅各布问。

“不,他们经常假装生病,”女主人说,“他们都是恶棍。在葡萄牙,他们休想耍弄这种伎俩。”

“他们是从葡萄牙来的吗?”雅各布不晓得那女仆懂不懂英语,也不知道他们骂她时是不是只用葡萄牙语。

“哦,葡萄牙的安哥拉。”德奥尔特加说,“那是一片极为友好、美丽的土地。”

“葡萄牙吗?”

“安哥拉。不过,当然啦,葡萄牙是无与伦比的。”

“我们在那里待了四个年头。”德奥尔特加太太补充说。

“葡萄牙吗?”

“安哥拉。不过,我们的孩子并不是在那里出生的。”

“那就是生在葡萄牙了?”

“不。马里兰。”

“啊。英国。”

原来,德奥尔特加是一位牧场主的三儿子,不可能得到什么遗产。于是他去了葡萄牙的奴隶库安哥拉,经营到巴西的船运,但他发现如果到更远的国外去,赚钱更快也更多。他果断迅速地从一种类型的放牧转向另一种,并且发了大财。也就是一时罢了,雅各布心想。目前看来,地位有所上升的德奥尔特加干得似乎也不怎么样,但他毫不怀疑自己总会想出办法来成功,这次宴请就意在证明这一点。

他们有六个孩子,其中两个年长的已经可以上桌就餐了。那是两个闭口不言的男孩,一个十三岁,另一个十四岁,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戴着假发,像是在出席舞会或庭审。雅各布明白,自己的刻薄不值分文,原因是他本人无后——一个男孩,或者哪怕是女孩呢。如今,他的女儿帕特丽仙已追随她死了的弟弟们而去,因此尚无一人可以去收割他希望积累起来的不多却体面的遗产。于是,正如在济贫院中所受的教诲那样,雅各布夯实了他的忌妒心,以在这对夫妇的婚姻中吹毛求疵为乐。他们似乎很般配:虚荣、骄奢,对他们那些锡铅合金与瓷制器皿的自得胜过了对他们儿子的。这就充分说明了德奥尔特加何以负债累累。把赚来的钱都花在华而不实的小摆设上,以节俭为耻,长丝袜,一个盛装打扮的妻子,在大白天浪费地点着蜡烛,无论船只失事还是庄稼歉收,仍然一如既往,无法收敛。仔细观察这对夫妇,雅各布注意到丈夫和妻子从不对视,只在对方看向别处时,才偷偷瞥上对方一眼,他说不准这种偷窥中暗含着什么,但在忍受这愚蠢无聊的谈话和难以下咽的食物时,对此作着最邪恶的猜测倒也让他自得其乐。他们并不微笑,而是冷笑;不哈哈大笑,而是咯咯傻笑。他设想,他们对仆人一定很刻毒,对教士准是很谄媚。他本来还为自己因长途跋涉造成的不可避免的后果——泥污的靴子,脏兮兮的双手,汗流不止,周身汗臭——感到尴尬,但那全都在德奥尔特加太太刺鼻的香水味和厚施脂粉的面孔前相形见绌了。唯一能够稍稍缓解这种难堪的,只有端来食物的那女人身上丁香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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