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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她在刺耳的锯木声和愈发浓重的木屑的气味中醒过来。锯木工的妻子走进屋子,手里拿着一件男人的衬衫和一条男孩的马裤。

“眼下就只好先这样凑合了,”她说,“我得花时间给你做几件更合身的衣服,因为村里什么都借不到。另外,一时间也没有鞋子给你穿。”

“悲哀”感到头重脚轻,身体打晃,她穿上干的男孩衣服,接着就嗅到食物的香气。吃完一顿奢侈的早餐后,她就清醒得足以说话了,但却不足以回忆。他们问她名字时,“双胞”低声说了声“别”,她于是耸了耸肩,并从此找到了一个方便的姿势,对记不起来或假装记不起来的信息都如此应付了。

你住在哪儿?

船上。

对,不过不是一直吧。

是一直。

你的家人在哪儿?

耸肩。

船上还有谁?

海鸥。

我是问还有什么人,丫头。

耸肩。

船长是谁?

耸肩。

那么,你是怎么上岸的呢?

美人鱼。我是说,鲸鱼。

那主妇就是在这时给她起的名字。第二天,她给她换了一身粗麻布衣,用一顶干净的帽子盖住她那一头不可思议又有些吓人的头发,叫她去照管那些鹅。给它们撒谷粒,把它们赶到水里去放,盯着别让它们走远。“悲哀”的一双赤脚与陆地上那令人痛苦的重力斗争着。第一天在池塘边,她跌跌撞撞,不停绊倒,以致当两只小鹅遭到一条狗的攻击,随后引起一阵混乱时,她怎么都无法使四散的鹅聚拢起来。她这样努力坚持了几天,直到那主妇举手认输,又把简单的清洁活计交给她——结果也没一项令人满意。不过,斥责一个不称职的仆人带来的愉悦胜过了看到她把一件杂活干好时的那丝满意,每每发现没打扫到的角落、没生旺的火、没擦洗干净的罐子、花园里没除掉的杂草、鸟禽身上没拔净的毛,那主妇都会快乐地大发一通火。“悲哀”把心思全放在如何于吃饭时间及干活间歇或期间偷偷溜走,与“双胞”一起散散步或玩耍一阵儿的窍门上了。除“双胞”外,她偶尔也有别的神秘伙伴,但都不如“双胞”好,因为她是她的安全保障,是她的快乐所在,是她的向导。

主妇告诉她,那是月经,是所有女人都有的麻烦,“悲哀”相信了她,但到下一个月、再下一个月、再再下一个月,那东西却再也没有来。“双胞”和她谈论了这个,说那次出血其实会不会是在那堆隔板后边发生的那事的结果,那兄弟俩当时都参与其中,而并非是主妇说的那个原因。因为是腿裆外面而非里边疼,而主妇说的是里边疼很正常。直到锯木工请求老爷把她带走,说是他老婆没法养活她时,那地方还在疼。

老爷问:“她在哪儿?”“悲哀”于是被叫进了磨坊。

“多大了?”

锯木工摇摇头,“悲哀”却开了口:“我认为自己有十一岁了。”

老爷咕哝了一声。

“别管她的名字,”锯木工说,“你想怎么叫她都行。我老婆叫她‘悲哀’,因为她是个弃儿。你看得出来,她血统有点儿不纯。不管怎样,反正她干活可是任劳任怨。”

他说这话的时候,“悲哀”看到了他脸上的窃笑。

她骑在马背上老爷的鞍子后行了数英里,路上停过一次。由于这是她头一回叉开腿骑马,那灼痛感逼得她落了泪。摇晃,颠簸,拽紧老爷的上衣,终于她还是嘴里一涌,吐到了那上面。他于是勒住马,把她抱下来,让她休息,一边用一片款冬叶擦他的上衣。她接过他的水袋,可第一口就连同胃里的残余物一起喷了出来。

“悲哀,一点儿没错。”老爷咕哝道。

快到他的农场时,他把她抱下马,让她步行完剩下的路,对此她感激不尽。每走几弗隆(英制长度单位,一弗隆等于八分之一英里。),他都要回头看一看,担心她跌倒或是又吐了。

当她们瞥见那座农场时,“双胞”一面微笑一面拍起手来。一路上骑在老爷身后,“悲哀”一直惊恐地四下张望,若不是受着恶心和疼痛的折磨,她还会更害怕的。数英里长的路上,高大的铁杉犹如柚木船的船桅一样耸立着,而当它们渐渐退去,大教堂般的巨松又在他们头顶投下团团阴影。马背上的路程有多么漫长,那树荫就有多么厚密,不论怎么努力,她始终看不到树梢,就她所知,那些树高得刺破天空。不时有满身毛发的庞然大物矗立在树木中间看着他们骑过。一次,一头驼鹿从他们前面的小路上横穿而过,老爷不得不突然转向,马绕了四圈,才得以继续前进。因此,当她跟在老爷的马后进入一片洒满阳光的空地,听到鸭子嘎嘎的叫声时,她和“双胞”都感到无法更舒心了。与那位主妇不同,太太和莉娜的鼻子都小而挺直;太太的皮肤像蛋白,而莉娜的像褐色的蛋壳。在做任何事,吃饭或休息之前,莉娜坚持要先给“悲哀”洗头。不光是因为藏在她帽子下面的细枝和小片稻草让她心烦,还因为她害怕虱子。这让“悲哀”感到诧异,在她看来,虱子和蜱虫、跳蚤或身体上任何其他寄生虫一样,更多的是令人讨厌而没有什么危险。莉娜却不以为然,洗完头,她又将这丫头全身擦洗了两遍,才让她进屋。随后,她一边左右摇着头,一边把一块浸过盐水的破布递给她,让她清洗牙齿。

握着帕特丽仙的手,老爷宣布她晚上必须睡在屋里。太太问原因,他说:“别人告诉我她总是四下游荡。”

在当日的寒夜里,“悲哀”蜷缩在壁炉旁的一块草垫上,睡了醒,醒了睡,“双胞”为了哄她入梦,不停地在她耳边描述着成千上万个男人走在海浪上无声地歌唱的情景。他们的牙齿比他们脚下的白色泡沫还要闪亮。当天色转暗,月亮升起,他们如黑夜般漆黑的皮肤边缘会泛起银光。成熟而又肥沃的土壤的气味让全体船员的眼睛炯炯发亮,却使那些走在海浪上的人高声哭喊。在“双胞”的声音和莉娜给她下身涂的动物油脂的安抚下,“悲哀”几个月来第一次陷入了甜美的睡眠。

不过,第二天早晨,她刚咽下早餐就又全吐了出来。太太给她喝了点儿蓍草茶,便打发她去菜园里干活了。在地里拔晚熟的萝卜时,她听得见老爷在远处的一块田里破石的声响。帕特丽仙蹲在菜园边吃着一个黄苹果,看着她。“悲哀”挥手。帕特丽仙挥手回应。莉娜来了,催促小女孩离开。从那一刻起, “悲哀”,不然就是“双胞”便看清了,凡是老爷和太太不管的事情,都由莉娜做主。即使到处都不见她的踪影,她的目光也仍无处不在。她在公鸡打鸣前就起床,然后摸黑走进屋里,用她鹿皮鞋的鞋尖碰一碰睡觉的“悲哀”,并在添柴等火烧旺期间在屋里逗留一会儿。她挨个儿检查篮子,一一揭开罐盖查看。“悲哀”觉得,她是在检查里面储存的东西。但“双胞”说不是,她是在查看你有没有偷吃食物。

莉娜很少跟她说话,连“早安”都不问,除非她要说的事情十分紧迫。因此,正是她告诉“悲哀”她怀孕了。当时莉娜从“悲哀”手中夺过一篮小米,然后冷冷地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你怀了小孩吗,小孩?”

“悲哀”张口结舌。然而想到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她自己的小人儿,正在她体内生长,她于是又高兴得涨红了脸。

“我该怎么办呢?”她问。

莉娜只是瞪了她一眼,便把篮子挎到腰间,走开了。要是太太知道了,她也从不说什么,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怀有身孕吧。“悲哀”的分娩来得太早,莉娜告诉她,以致婴儿难以存活,但太太却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所有人都为之振奋——至少有六个月是如此。他们把他埋在了屋后那座小山脚下,他哥哥的身旁,并做了祷告。虽然“悲哀”认为她看到了自己的新生儿打哈欠,可莉娜却用一块粗麻布把婴儿包了起来,放到那条河流中水面最宽且远在那座河狸坝下方的位置,任其漂流。婴儿没有名字。“悲哀”哭了,但“双胞”叫她别哭。“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她说。这多少算是点儿安慰,然而 “悲哀”一直想着她的宝宝在莉娜的手掌下呛水的样子,好几年后这幅画面才从她脑海中渐渐褪去。由于没个可以说话的人,她越来越依赖“双胞”了。和她在一起,“悲哀”从不缺少友谊或交谈。即使他们让她睡在屋里,她总还是有故事可听,而且白天她们俩可以一起偷偷溜出去,在树林中漫步、嬉戏。那位执事还会给她樱桃果和核桃吃。但她必须保密。有次他给她带来一条围巾,而她却给里面包满石子,扔进了那条小河,因为她清楚,这么漂亮的一条围巾会惹莉娜生气,也会惊动太太。尽管太太的又一个男婴夭折了,帕特丽仙倒一直很健康。有一小段时间,莉娜似乎被说服了,也相信几个男婴的死不该归咎于“悲哀”,但当一匹马踢破了帕特丽仙的脑袋后,她又改变了想法。

随后佛罗伦斯就来了。

当佛罗伦斯在那个严冬到来,看到来了新人,“悲哀”感到既好奇又高兴,她微笑着准备走上前去,只是摸一摸那小女孩的一只粗辫子。但“双胞”挡住了她,她贴近“悲哀”的面颊,喊道:“别!别!”“悲哀”觉察到 “双胞”的忌妒,便躲开了脸,只是不够迅速。莉娜已经摘下她自己的披肩,披到了那孩子的肩上,然后把她抱起来,进了牛棚。从那以后,那小女孩就属于莉娜了。她们一起睡觉、一起洗澡、一起吃饭。莉娜给她做衣裳,还用兔皮给她做了双小巧的鞋。每当“悲哀”靠近,莉娜就命令她“走开”,或是打发她去干急需要干的活,她的眼中总是闪烁着不信任的光,与此同时,她还要确保其他人和她一样地不信任“悲哀”。“悲哀”记得,当老爷让她睡在屋里时,那双眼睛是怎样眯起来又一闪一闪的。尽管莉娜在她分娩的整个过程中一直帮助她,但“悲哀”永远都忘不了她的宝宝,每日每夜地呛着水,漂过这世上的一切溪流向下而去的情景。就像原先和帕特丽仙那样,“悲哀”与这个新来的小女孩之间被迫保持着距离,从此她便表现得一如往常——以一种沉着的冷漠对待任何人,除去“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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