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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拉德·邦德被卖给弗吉尼亚的一位种植园主,为期七年,年轻的他期盼着在二十一岁时获得自由。但由于违法——盗窃与侵犯人身罪——他的期限又给增加了三年,还被转租给一个远在北边的种小麦的农场主。过了两个收获季之后,小麦在第三年遭了瘟病,主人便把他的地产转变为各种牲畜的家。最后,由于过度放牧对牧场的需求越来越大,主人就与他的邻居雅各布·伐尔克做了一笔以劳力换地的交易。不过,一个男人应付不了所有那些牲畜。得再增添一个男孩做帮手。

在斯卡利到来之前,威拉德经受了艰苦而孤独的日子,成天看着牛群吃草、交配,唯一的慰藉是回忆在弗吉尼亚时更艰苦但也更令人满足的生活。那里的活儿虽然不是人干的,但日子却不单调,而且他还有伙伴。他是二十三个在烟草地里干活的人当中的一个。六个英国人,一个土著人,还有十二个经由巴巴多斯而来的非洲人。哪儿都没有女人。他们之间的情谊,是以对监工及东家那可憎的儿子的共同仇恨为标志的。而后者就是那个被侵犯的人。偷猪完全是个捏造的附加罪名,那不过是为了增加威拉德的债务。被转移到这个更艰苦、更寒冷的地区后,他很难适应。晚上睡在吊床里,陷于宽广而生气勃勃的黑暗中,他让自己防备着一切活物和死物。一头驼鹿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很可能是魔鬼的凶光,正如被折磨的灵魂的哀号或许是快乐的狼的嚎叫。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中经历的恐惧也紧抓着他的白天不放。猪、羊、牛是他唯一的同伴,直到主人回来,用马车拉走最好的去屠宰。他怀着喜悦和宽慰的心情迎接了斯卡利的到来。当他们的职责扩展到偶尔去伐尔克那里帮忙时,他们跟那里的人建立了轻松友好的关系,仅有几次威拉德喝多了酒,行为有些不端。刚到这里时,他曾逃跑过两次,结果都在一家旅馆的院子里被抓住,奴役期限于是又被延长了。

当伐尔克决定建一座巨宅时,他的社交生活开始有了更大的改善。他再次成为劳动力中的一员,有技能的或没技能的,而到那个铁匠来了以后,事情就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不但宅邸宏伟、四周篱墙令人印象深刻,那扇大门尤其非同一般。老爷想给两边的栅栏都加上华丽的装饰,但铁匠说服他放弃了那个想法。结果是一道道三英尺高的竖杆配上简单的小金字塔形帽盖。这两排整齐利落的铁栏杆通向那扇顶端镶以弯绕的粗藤的大门。或者说他是这样以为的。凑到更近处看时,他才知道那些镀金的粗藤原来是蛇,鳞片什么的应有尽有,只是末梢是花朵而非獠牙。大门打开时,每朵花的花瓣便被一分为二。大门一关上,花儿又都合并在一起。

他钦佩那铁匠和他的手艺。这一看法一直持续到他看到钱从伐尔克手里转到铁匠手里的那天。银币的响声和它们那亮闪闪的光泽一样不容置疑。他知道伐尔克正在靠投资朗姆酒发达起来,但得知铁匠和那些运送建筑材料的人一样挣到了工钱,而与那些和他在弗吉尼亚干活的人不一样,这就惹恼了威拉德,于是他鼓动斯卡利和他一起拒绝那个黑人提出的任何要求。拒绝砍伐栗树、拖运木炭或推拉风箱,下雨时还会“忘记”把生木材遮起来。伐尔克为此责骂他们,他们只好闷闷不乐地应付着,反倒是铁匠本人平息了威拉德的不满。威拉德有两件衬衫,一件有领子,另一件则更像是破布。那天早晨,他在新鲜的动物粪里滑了一跤,身上的衬衫沿着后背从上到下整个儿给撕破了,他只好换上那件有领子的好衬衫。到了工地,他发觉铁匠看了看他,然后点着头,竖起大拇指,像是在夸赞。威拉德实在不明白那是取笑还是称许。但当听到铁匠说“邦德先生,早上好”时,他感到很受用。弗吉尼亚的行政官、警察、孩童、传教士——从来没有一个人考虑过叫他先生,他也没指望他们这么叫。他知道自己的等级,却不知道那样一个小小的尊称可能给予他的提升。无论是不是玩笑吧,这第一次并没有成为最后一次,因为铁匠总是能做到这样称呼他。尽管仍因一个自由非洲人与自己地位不等而愤愤不平,但他对此也无能为力。没有一条现存法律是保护契约劳工而抵制他们那类人的。然而那铁匠很有魅力,而他也确实十分享受被人称作先生。威拉德暗自轻笑,他明白了为什么佛罗伦斯那丫头会被这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当他们于晚饭时间在林中约会时,他很可能称呼她小姐或女士。而如果她所需要的不光是那黑人的微笑,那么他觉得,那会让她激动不已。

“我活了这么些年,”他对斯卡利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随时把她带到随便哪里去,而他要是不在她眼前,她就像只母狼似的到处去搜寻他。要是他有一两天没在他的锻铁炉那儿,她就会绷着脸,直到他拉着铁矿石回来。这让‘悲哀’看起来就像个贵格会教徒。”

斯卡利只比佛罗伦斯大几岁,对她行为举止上的剧烈变化不像威拉德那样大惊小怪。他自认是个精明的性格裁判官,他觉得自己和威拉德不同,在识破他人的真正本质方面有着狡猾而过人的直觉。威拉德从表面判断人;斯卡利则看得更深入。虽说他十分享受偷窥莉娜的裸体,却也在她身上看到一种纯洁。他相信,她的忠诚并非是对太太或佛罗伦斯的屈服,而是她自我价值的一种体现——守信。又或许是道义。尽管他也和威拉德一起拿“悲哀”开玩笑,但比起另外两个女仆,斯卡利更喜欢她。若是他有兴趣勾引谁,她便是他要选的人:她的神情令人畏惧、复杂难解又遥不可及。那烟灰色的一眨不眨的眼睛并非茫然无神,而是在等待。正是那种静静守望的目光让莉娜感到困扰。除去他,所有人都认为她疯傻,因为她独自一人时会大声讲话。可谁又不是这样呢?威拉德经常跟母羊打招呼,太太单独干什么活时,总是自己指导自己。莉娜呢——她应答着鸟儿,仿佛它们在向她询问关于该如何飞翔的建议。把“悲哀”当作“怪人”而对其不屑一顾,是因为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境况有着怎样灵敏而清晰的感知力。她的独处保护了她;她对交配表现出的温顺是她送给自己的一份礼物。怀孕的时候,她容光焕发,而当生产的时刻来临,她在绝对恰当的地点求助于恰当的人。

另一方面,若是他对强奸感兴趣,佛罗伦斯将会是他的猎物。不难发现,毫无防备、急于寻欢,尤其是甘愿将别人的卑鄙归咎于自己,这些特点在她身上合为一体。但显然,从她现在的样子来看,那已经不再真实。当他看到她沿路大步走来的那一刻——不管是鬼魂还是士兵——他就知道她已变得碰不得了。不过,他对她不可侵犯性的认知,完全是客观的。除去偷窥莉娜身体这个怪癖,斯卡利对女性的肉体毫无兴趣。很久以前,男人且只有男人的那个世界早就给他盖了戳。从第一眼看到那铁匠起,他就从未置疑过他会对佛罗伦斯产生怎样的影响。因此,她那种从“永远拥有我”到“永远别碰我”的变化,在他看来是早就可以从迹象中预见到的。

同样,斯卡利对太太的看法也不如威拉德那么宽厚。他倒不是不喜欢她,而是认为她在丈夫死后及自己病愈后的行为表现,并不单单是悲痛和疾病的结果。如今,太太像时钟一样快乐地消磨着时光。是个十足的忏悔者。但对他而言,这意味着在她的虔诚底下隐藏着某种即使不算残忍也称得上冷漠的东西。她拒不进入那座巨宅——当初建造它时她可是兴高采烈的,在他看来,这不仅是对她自己,也是对所有人,尤其是对她故去的丈夫的一种惩罚。原先夫妻二人共享甚或共庆的东西,如今被她看成是第三和第七宗罪(七宗罪,分别指好色、暴食、贪婪、懒惰、愤怒、妒忌、骄傲,这里第三和第七宗罪即指贪婪与骄傲。)的标志而对其嗤之以鼻。无论她在那男人生前多么爱他,他把她抛在身后这一事实彻底击垮了她。她怎么可能不寻找某种途径来发泄一丝她的报复,让他看看她感觉有多糟糕有多气愤呢。

在二十二年的人生经历中,斯卡利目睹过的人类的荒唐事要比威拉德多得多。十二岁之前,他曾被一位英国国教助理牧师教育过、爱过、背弃过。当他母亲在她工作的那个小酒馆的地板上死去之后,号称是他父亲的那个人便把他租给了教会。酒馆老板声称斯卡利要为自己干三年的活以偿还他母亲的债务,但那位“父亲”出现了,他把欠债还清,将儿子的劳务连同两桶西班牙葡萄酒一起卖给了主教会议。

斯卡利从未因助理牧师的背弃及随之而来的鞭打责怪过他,因为他不得不把他们二人被当场抓获的那种情形说成是这个男孩淫乱好色,否则他不但会被解除圣职,还会被处死。长老们一致同意,斯卡利年纪尚轻,并非不可救药,便把他转手给一个地主,那人正需要人手去远方与一个牧人一起干活。那里地处乡间,人口稀少,他们希望男孩能在那里走上正路,至少,也没机会去腐蚀别人了。斯卡利计划一到那里就逃跑。但第三天便来了一场暴风雪,地面冻结,积雪足有三英尺深。奶牛站着死了。被冰包裹的椋鸟们紧紧地附着在被雪压得下垂的树枝上。他和威拉德睡在安置牛羊的那间牲口棚里,任凭那些他们挽救不了的牲畜自生自灭。在牲口的温暖中,他们彼此紧靠着身体,斯卡利就此改变了计划,而威拉德对此一点儿也不介意。尽管这个年长些的男人喜欢喝酒,但整个童年都睡在一个小酒馆的吧台底下并见识了酒精对母亲的深重影响的斯卡利,却滴酒不沾。他决定等待时机,直到挣够钱,重获自由,有能力买上一匹马。乘坐二轮、四轮载人或运货马车都并不比骑马高级。任何受限于步行走四方的人似乎永远都到不了任何地方。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培养着耐心,但内里却仍躁动不安,与此同时,他的希望也开始变得渺茫。后来,雅各布·伐尔克死了,他的寡妇对他和威拉德甚为依赖,以至于付给他们工钱。在四个月中,他就积攒下十六先令。而四英镑,也许更少,就可以买下一匹马。若是再把自由费——相当于二十五英镑(还是十英镑?)的货物、粮食或钱币——加上,这些年以劳务偿债的日子也就值了。他不想把他的一生仅仅耗费在寻求吃食或爱上。与此同时,他不做任何令伐尔克太太烦恼的事,也不给她任何理由去解雇他。当威拉德预言她会很快再嫁时,他感到沮丧。一个接管这座农场的新丈夫可能会作出完全不同的安排,一种不将他考虑在内的安排。能为女人们干活且能在她们中间干活,这机遇对他和威拉德都十分有利。无论这里有多少女人,也无论她们多么勤劳,她们终究没法弄倒六十英尺高的大树、搭建圈棚、修理马鞍、屠宰牛羊、给马钉掌或外出打猎。因此每当看到太太发泄不满,他就尽他所能去讨她欢心。而当她抽打“悲哀”、拆掉莉娜的吊床、出广告要卖掉佛罗伦斯的时候,他虽然内心憎恶,却绝不吱声。不仅仅因为他不在那个位置上,也因为他决心永远告别仆役生活,而对于这,钱就是保障。不过,只要可能,他会尽力在暗中减缓或消除太太造成的伤害。他为“悲哀”的宝宝准备了一个箱子,还加了羊皮衬里。他甚至撕下了贴在村里的广告(却漏掉了教堂里的那张)。然而,莉娜却难以接近,她既不主动请求,也不愿接受别人提供的任何帮助。他和威拉德做的那块腌猪头肉始终还是用布包着,放在那间工具室里,她现在在那儿睡觉。

这些都是伐尔克的死带来的破坏。是女人受男人奴役,或直截了当地说,是女人没了男人的后果。或至少这是他的结论。他无法证明她们各自心里在想什么,但基于他自己的经验,他确定背叛是时下的毒药。

难过。

他们一度以为他们就像是一家人,因为他们一起于与世隔绝中雕刻出友情。但他们想象中的那个家是虚假的。不论每个人所爱、所求或逃避的是什么,他们的未来是分离的,是谁也说不准的。但有一点确定无疑,那就是唯有勇气是不够的。缺乏血缘关系,他看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团结在一起。然而,回想起那位助理牧师描述的创世前的存在,斯卡利看到那里的暗物质,厚密而不可知,渴望着被造成一个世界。

或许他们的工钱没有那个铁匠的多,但对斯卡利和邦德先生而言,那已经足够他们去设想一个未来了。

我一整夜都在走。一个人。没有老爷的靴子,很艰难。穿着它们,我可以横穿过一条多石的河床。可以很快穿过树林,走下长满荨麻的小山。我解读或辨识过的东西现在没用了。狗头,花园蛇,所有那一切都毫无意义。不过,失去你之后,我的路清晰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生命,是我远离伤害、远离任何凝视过我最终却把我抛弃的人的保障。是我远离所有那些自认为拥有我并统治我的人的保障。可我对你而言什么都不是。你说我粗野。我是野。你嘴上眼中的那是颤抖吗?你害怕了吗?你应该怕。锤子空砸了好多下,最后才触到你,却立刻服了软。你从我手中夺过它,扔远。我们冲撞了很长时间。我露出牙齿去咬你,去把你撕开。马莱克尖叫着。你将我的两条胳膊扯到背后。我扭转身体,逃避你。那些钳子就在那儿,很近。很近。我摇摆,使劲摇摆。看到你脚下不稳,流着血,我就跑了。然后是走。然后是漂。一块在深冬季节从河岸上砍掉的浮冰。我没有鞋。没有怦怦的心跳没有家没有明天。我走过白天。走过黑夜。羽毛收拢了。暂时。

自我从你身边跑开已经过了三个月了,我以前从没见过树叶生产出这么多血和黄铜。那颜色太鲜艳,刺人眼,为了缓解,我得凝视树梢上方高高的天空。夜里,当白昼的光让位于漆黑寒空中宝石般闪烁的星星,我离开熟睡的莉娜,来到这间屋子。

你要是活着或者什么时候康复了,你将不得不弯下腰来读我的诉说,在一些地方也许还得趴下。不便之处还请见谅。有时指甲尖会滑开,词句的结构就乱了套。神父从不喜欢这样。他轻敲着我们的指头,让我们重来。刚到这间屋子时,我肯定这诉说会让我流下从未有过的眼泪。我错了。眼睛干干的,我只是在油灯熄灭的时候才停止诉说。然后我就睡在我的文字当中。诉说在继续,没有梦,等我醒来,很费一番工夫才离开,走出这间屋子去干杂活。干那些没意义的杂活。我们清洗那个尿壶,却永远不会用它。我们给草地里那些坟墓建起高大的十字架,然后又移走,砍短,再放回去。我们把老爷咽气的地方打扫干净,却不能在这栋房子的其他任何地方待。蜘蛛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称王称霸,知更鸟平平静静地筑巢。各色各样的小生命随着刺骨的寒风从窗户飘进来。我用身体遮着灯,忍受着寒风,它那冰冷的牙齿撕咬着,仿佛冬天等不及埋葬我们似的。太太不在意户外有多冷,也不记得夜晚的风寒对一个婴儿来说有多么可怕。太太的病是好了,但身体并不好。她的心不信教。一切笑容都消失了。每次从教堂回来,她的眼里都是一片茫然和空洞。就像那些在储物室门后检查我身体的女人们的眼睛一样,太太的眼睛只是向外看着,而她看到的却不中她的意。她的衣裙深暗单调。她祈祷得很多。她让我们所有人,我、莉娜、“悲哀”和“悲哀”的女儿,不论什么天气,都睡在牛棚或存放砖头绳子工具各种各样建筑废料的储物室里。只有野蛮人才在屋子外面睡觉,她说,于是,哪怕天气好的时候,我和莉娜也不能睡在树下的吊床上了。“悲哀”和她的宝贝女儿也没壁炉了,因为太太不喜欢那婴儿。一个冰冷的雨夜,“悲哀”和宝宝躲在这儿,在楼下老爷去世时待的那间屋子门后。太太抽了她耳光。好多下。她不知道我每晚都在这儿,不然,她也会抽我,因为她相信这是她的虔诚所要求的。经常去教堂这件事改变了她,不过我不相信是他们要她那样做的。这些规矩是她自己定的,她已经不一样了。斯卡利和威拉德说,她在贴广告要把我卖掉。但不卖莉娜。她还想把“悲哀”送出去,可没人愿意要。“悲哀”是个母亲。这就是全部,不多也不少。我喜欢她对她女儿的尽心尽意。她不再被叫作“悲哀”了。她把她的名字改了,并且正计划着逃跑。她想让我跟她一起走,可我在这儿还有一件事要完成。太太对莉娜更不好。她要她陪她去教堂,可不论什么天气都让她坐在路边,因为她不能进去。莉娜再也不能在河里洗澡了,而且得一个人耕种。以前她们一起在菜园里干活时总是有说有笑,如今我再也听不到那样的声音了。莉娜一直都想告诉和提醒我她早就警告我要当心你。可是她警告的理由使得那警告本身错了。我还记得很久以前老爷还没死时你就告诉我的话。你说你见过比自由人还自由的奴隶。一个是披着狮子皮的驴。另一个是披着驴皮的狮子。你说是内在的枯萎使人受奴役,为野蛮打开了门。我知道我的枯萎是在寡妇的那间储物室里诞生的。我知道长着羽毛的那东西的爪子确实对着你爆发了,因为我没法阻止它们想要照你撕裂我那样把你撕开。不过,还有一点。一头公狮认为它的鬃毛就是一切。而母狮并不这样认为。我是从女儿简那里得知这个的。流血的双腿没能阻止她。她冒险。冒一切险来拯救被你抛弃的这个奴隶。

这间屋子里没有更多空地了。这些话把地板铺满了。从现在起,你将站着听我诉说。墙壁制造了麻烦,因为灯光太弱,照不到。我用一只手拿着灯,另一只手刻字。我的胳膊酸疼,可我需要告诉你这一切。我不能告诉任何人,除了你。现在我在门旁边,就快完了。当诉说停止,我要怎样来对付我的那些黑夜?不会再做梦了。我突然想起来,你不会读我的诉说。你读这个世界,却不读这些诉说的文字。你不知道怎么读。也许有一天你能学会。真学会了,就再到这座农场来,把你做的那扇大门上的蛇分开,走进这座又大又让人敬畏的宅子,爬上楼梯,在大白天进到这间说话的屋子里。要是你永远都不读这个,就没有人会读了。这些小心谨慎的词句,闭合而又敞开着,它们将自己跟自己交谈。一圈又一圈,从一边到一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满屋子地交谈。或者。或者也许不。也许这些词句需要外部世界的空气。需要飞起再落下,像灰烬一样落到一片又一片的报春花和锦葵上。落到一片碧绿的湖水上,穿过那些永恒的铁杉和被彩虹划破的云朵,给大地之土增添风韵。莉娜会帮忙。她憎恶这栋宅子,而且虽然她需要成为太太的需要,但我知道她更喜欢火。

瞧见没?你是对的。悯哈妹也是。我变野了,可我还是佛罗伦斯。从头到脚。不被原谅。不肯原谅。不要怜悯,我的爱。决不要。听到我了吗?奴隶。自由。我延续着。

我将保留一件伤心事。那就是一直以来我都没法知道我妈妈在对我说什么。她也没法知道我想对她说什么。悯哈妹,你现在可以开心了,因为我的脚底板和柏树一样坚硬了。

谁也不会想要你的弟弟。我知道他们俩的口味。乳房提供的欢愉胜过其他更简单的东西。你的乳房挺起得太快,已然被那块遮着你小女孩胸脯的布弄得不适。他们看到了,我看到他们看到了。即使我把你给了那些住在木棚里的男孩们当中的一个,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菲戈。你记得他的。就是那个和马匹在一起,还跟你在院子里玩的温顺的小男孩。我为他存下果皮,让他把甜面包带给其他人。他妈妈贝丝知道我的心思,而且也没有不同意。她像一只老鹰似的看护着她的儿子,就跟我看护着你一样。可那没有任何持久的好处,我的爱。没有保护。一点儿也没有。当然,你对鞋子的那般渴望也不是什么好事。就好像你在催促你的乳房赶紧挺起来,同时也在催促一对老夫妻张开他们的嘴。

请理解我。没有保护,而且《教义问答手册》里也没有哪一条告诉他们不能那样做。我试着跟神父讲。我希望如果我们能以某种方式多少学点儿字,有一天你可以走出一条你自己的路。神父充满善心和勇气,他说这正是上帝想要的,就算他们为此罚他钱,关他监禁,或是用炮火对他穷追不舍,就像他们对待其他教我们阅读的教士那样。他相信,要是我们识文断字,我们会更加敬爱上帝。我不懂那个。我只知道学习中有魔法。

当那个长着黄头发的高个子男人来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他厌恶那饭食,我还在他眼里看到某些东西,表明他不信任先生、夫人或他们那几个儿子。我觉得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他的国家离这儿很远。他的心里没有野兽。他从未像先生看我那样看我。他不想要。

我不知道谁是你的爸爸。四下太黑,我看不清他们任何人。他们夜里来的,把我们三个,包括贝丝,带到了一个晾烟棚里。一个个黑影坐在桶上,然后站起来。他们说他们被要求强行进入我们。完全没有保护。在这种地方做女人,就是做一个永远长不上的裸露伤口。即使结了疤,底下也永远生着脓。

侮辱一直在我们家族的王和其他家族的王之间来回往复,持续了好几个季节。我觉得男人们靠侮辱牲畜、女人、水和庄稼来长壮。一切都在加剧,最后,他们家族的男人烧了我们的房子,把那些他们没能杀死的或后来找到的聚集到一起去做交易。我们被用藤条捆绑在一起,转移了四次,每次都有更多的买卖、挑拣和死亡。我们的数目增加或减少着,直到我们当中的可能七十或一百个人被赶进一个牲畜候宰栏。我们在那儿看到了一些男人,以为他们不是病了就是死了,但不久我们就认识到,他们既没病也没死。他们的皮肤令人困惑。看管我们和卖我们的都是黑人。有两个人戴着帽子,在他们的喉咙处还吊着奇怪的布片。他们让我们放心,说那些漂白了的男人并不想吃我们。可是各种折磨仍在继续。有时我们唱歌。我们中的一些人打架。大多时候我们睡觉或哭泣。后来,那些漂白了的男人把我们分开,放进几个独木舟里。我们来到一座为在大海上漂流而造的房子。每一处水,河或海,下面都有鲨鱼。那些看守我们的漂白了的男人喜欢极了这一切,就像鲨鱼很高兴有一块食物丰富的摄食区。

我欢迎围上来的鲨鱼,可它们躲着我,仿佛知道我宁愿要它们的牙齿也不要那些绕在我脖子、腰和脚踝上的铁链。独木舟倾倒时,我们当中有些人跳了出去,另一些人被卷到了水底,而直到我们活下来的人被重新抓回去置于监管之下,我们才看到他们在水里打旋的血。我们给放进那座在海上漂流的房子,我们第一次看到老鼠,而且很难想出个死的办法来。我们当中有些人尝试过;有些人真死了。拒绝吃油炸芋头。扼自己的喉咙。将身体送给日夜不休地追随我们的鲨鱼。我知道他们以用鞭子抽打我们为乐,但我也知道,他们同样以抽打他们自己为乐。在这里毫无理性可言。谁活谁死?在那样一片呻吟声和吼叫声中,在那样的黑暗中,在那样难受的处境中,谁又能说得清呢?打紧的是要么在你自己的排泄物中活着;要么在别人的排泄物中活着。

巴巴多斯,我听到他们说。在一次又一次为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死去而困惑苦思之后。在为给扔出船外而装死之后。不管心里怎么打算,身体却有另外的兴趣。因此,为巴巴多斯干杯,为我在这儿清新的空气中找到了宽慰,在有着家乡色彩的天空下站直了身子。感谢那熟悉的太阳的炽热代替了拥挤的肉体冒出的蒸汽。也感谢大地支撑着我的双脚,就算要跟那么多人同住在一个牲口圈里也没关系。那牲口圈比我们在海上时待的那个货舱还要小。我们一个挨一个地被要求跳高、弯腰、张嘴。孩子们最擅长这个。就像被大象踩踏过的草一样,他们弹跳起来,再次试着去生存。他们早就不哭了。此刻,大睁着眼睛的他们努力讨人喜欢,努力表现出他们的能力,也就是他们活着的价值。他们能够活下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而又将会有一伙人来摧残他们,这又是多么不出所料啊。一伙用手指摸着铁扣和皮鞭的龇牙咧嘴的男人。因贪婪和欲望而涨红了脸的男人。或者,如我渐渐明白的那样,被甘蔗地里那些致命的动物所毁掉的男人,我们给带到那里就是去收割甘蔗的。蛇,毒蜘蛛,以及他们叫作短吻鳄的大蜥蜴。我只在甘蔗地里烘烤了很短一段时间,他们就把我带去坐到了太阳底下的一块平台上。我就是在那里得知,我不是来自我们国家的人,也不是来自我们家族的人。我是个negrita(西班牙语,意为黑皮肤女孩。)。一切。语言、服装、神、舞蹈、习俗、装饰、歌曲——所有的这一切在我的肤色中搅作一团。因此,我是以一个黑人的身份被先生买下、带出甘蔗地、坐船往北到达他的烟草农场的。于是,出现了一线希望。然而首先是配对,我、贝丝以及另外一个人被带到晾烟棚。事后,奉命给我们开苞的男人们道了歉。后来一名监工给了我们每人一只橘子。这本来挺好的。本来两次都挺好的,因为结果就是有了你和你弟弟。可后来先生和他妻子来了。我开始去跟神父倾诉,可羞耻让我说了些废话。他没明白,要么就是不相信。他叫我不要绝望也不要灰心,叫我全心热爱上帝和耶稣基督;叫我为救赎祈祷;他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是没有灵魂的动物,也不是什么诅咒;他说清教徒有错,有罪,还说如果在思想和行为上保持清白,我就会在这一世悲惨的生活之外受到欢迎,进入一个永恒的世界,阿门。

可你却想要一双放荡女人的鞋,一块围着你胸脯的布,那东西可没什么好处。你抓住了先生的目光。当那个高个子男人吃完饭,陪先生一起步行穿过那些木棚时,我在那个水泵边唱歌。那支歌唱的是一只绿色的鸟为猴子偷了它的蛋而战斗和死去的故事。我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就把你和你弟弟拢到一起,站到他们眼前。

一个机会,我想。同样没有保护,但有不同。你穿着那双鞋站在那儿,那高个子男人哈哈大笑,说要用我抵债。我知道先生不会答应的。我说:你。带走你,我的女儿。因为我看见那高个子男人把你看成一个人的孩子,而不是八枚西班牙硬币。我在他面前跪下。希望奇迹发生。他说行。

这不是一个奇迹。不是上帝赐予的奇迹。这是一份恩惠。是一个人施予的恩惠。我一直跪着。跪在尘土里,我的心将每日每夜地留在那里,尘土里,直到你明白我所知道并渴望告诉你的事:接受支配他人的权利是一件难事;强行夺取支配他人的权利是一件错事;把自我的支配权交给他人是一件邪恶的事。

哦,佛罗伦斯。我的爱。听听你妈妈(原文为葡萄牙语。)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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