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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入睡,几次醒来。睡眼很短,且睡不实,如同在飞机上打盹。在本来困得不行的时候我不由从中醒来,而在本应清清爽爽觉醒的时候却又不知不觉坠入梦乡,如此周而复始。由于缺少光的变化,时间犹车轴松懈的车子摇摇晃晃;而难受扭曲的姿势又将安适从我身上一点点掠去。每次醒来我都看一眼表确认时民。时间步履沉重,且快慢不一。

无事可干之后,我拿手电筒四下照来照去。照地面,照井壁,照井盖。但情况毫无变化,地面依旧,井壁依旧,井盖依旧,如此而已。移动手电筒光时,它所勾勒出的阴影扭着身子时伸时缩时胀时收。而这也腻了,便慢慢悠悠不放过任何边角地仔细摸自己的脸,重新勘察自己到底长就一副怎样的尊容。这以前还一次也没当真计较过自己耳朵的形状。如有人叫我画自己的耳形——哪怕大致轮廓——我怕也徒呼奈何。而现在则可以毫厘不爽地再现自己耳轮赖以形成的所有边框、坑洼和曲线。奇怪的是,如此一丝不苟抓摸起来,发觉左右两耳形状有相当差异。为什么会这样呢?其非对称性将带来怎样的结果呢(反正总该带来某种结果)?我不得而知。

表针指在7:28。下井后大约已看表两千多次。总之是晚间7时28分,即棒球夜场比赛第三局下半场或第四局上半场那一时刻。小时候,喜欢坐在棒球场露天座位上端观望夏天太阳欲落未落的情景。太阳在西边地平线消失之后,也还是有灿烂的夕晖留在天边。灯光仿佛暗示什么似地在球场上长长延展开去。比赛开始不久,灯一盏接一盏很小心地放出光明,但周围还是亮得足以看报。恋恋不舍的余晖将夏夜的脚步挡在球场门之外。

但人工照明到底执着而文静地完全压住了太阳光,周围随之充满节日般的光彩。草坪亮丽的绿,裸土完美的黑,其间崭新笔直的白线,等待出场的击球手中球根头偶尔闪亮的油漆,灯光中摇曳的香烟(无风之日,它们像为寻人认领而往来徘徊的一群魂灵)——这些便开始历历浮现出来。卖啤酒的小男孩手指间挟的钞票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人们欠身观看高飞球的行踪,随着球的轨迹欢呼或者叹息;归巢的鸟们三五成群往海边飞去。这就是晚间7时30分的棒球场。

我在脑海中推出以前看过的种种棒球比赛。还真正是小孩子的时候,圣路易斯Cardinals球队来日友好比赛。我和父亲两人在非露天席观看那场比赛。比赛开始前Cardinals选手们绕场一周,把筐里签过名的网球像运动会上投球比赛似地连续不断地抛出,人们拼命抢夺。我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动,而注意到时,已有一个球落在自己膝头。事情很唐突也很奇妙,魔术似的。

我又看了眼表:7时36分。距上次看表相差8分钟。只过去8分钟。摘下手表贴耳一听,表仍在动。黑暗中我缩起脖子。时间感渐渐变得莫名其妙。我决心往下再不看表。再无事可干,如此动不动就看表也非地道之举。但我必须为此付出相当大的努力,类似戒烟时领教的痛苦。从决定不看时间时开始,我的大脑便几乎始终在思考时间。这是一种矛盾,一种分裂。越是力图忘记时间,便越是禁不住考虑时间。我的眼珠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往手表那边。每当这时我就扭开脸,闭起眼睛,避免看表。最后索性摘下表扔进背囊。尽管如此,我的意识仍缠着表,缠着背囊中记录时间的表不放。

从表针运行中挣脱出来的时间便是这样在黑暗中流向前去。那是无法切割无法计测的时间。一旦失去刻度,时间与其说是一条绵延不断的线,莫如说更像任意膨胀收缩的不定型流体。我在这样的时间中睡去,醒来,再睡去,再醒来,并一点点习惯于不看表。我让身体牢牢记住:自己已不再需要什么时间。但不久我变得甚是惶惶不安。不错,我是从每隔5分钟看一次表这种神经质行为中解放出来了,然而时间这一坐标轴彻底消失之后,感觉上好像从正在航行中的轮船甲板上掉过夜幕下的大海,大声喊叫也没人注意到。船则丢下我照样航行,迅速离去,即将从视野中消失。

我重新从背囊取出表,重新套进左腕。时针指在6点15分。应是早上6时15分。最后一次看表指在7点多,晚间7点30分。认为过去11小时还是妥当的,不可能过去23小时。但没有把握。11小时与23小时之间究竟有何本质区别呢?不管怎样——11小时也罢23小时也罢——饥饿是愈发气势汹汹了。它同我泛泛想象的所谓饥饿感大约是这么回事有着明显不同。我原以为饥饿在本质上大概属于缺憾感的一种,而实际上则近乎纯粹的肉体疼痛,乃是极其物理式且直截了当的痛感,一如锥刺或绳绞。它痛得不均匀,缺少连贯性,有时涨潮一般高扬,耸起令人目眩的峰巅,继而珊珊退去。

为了冲淡如此饥饿感带来的痛苦,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思维上面。然而认真思考什么已不可能。一鳞半爪虽有时浮上脑海,但转瞬不知去向。每要抓取思维的一鳞半爪,它便如滑溜溜软乎乎的小动物从指间溜走。

我站起身,长长伸腰,深深呼吸。浑身无处不痛。由于长时间姿势不够自然,所有筋肉和关节都在朝我诉苦。我缓缓向上伸直身体,做屈伸运动。但没做上10个便觉头晕目眩。我颓然坐下,闭起眼睛,双耳蝉鸣,脸上流汗。想抓扶什么,但这里没有任何可供抓扶的物体。有点想呕,无奈腹中已无东西可呕。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更新体内空气,促进血液循环,保持意识清醒。然而意识总是阴沉而浑浊,料想身体虚弱到了一定程度。不光想,还实际发出声来:身体虚弱到了一定程度。嘴巴有些失灵。哪怕看看星星也好,但看不到。笠原May把井口盖得严实无缝。

以为笠原May午前还会来一趟,却不见影。我靠往井壁,静等笠原May到来。早上的不快之感在体内不肯退去,集中精神思考问题的能力也尽皆消失,尽管是一时性的。饥饿感依然时来时去,包围我的黑暗依然时浓时淡。而这些如同从无人的房子里搬运家具的盗贼,将我的精神集中力劫掠一空。

午后笠原May仍不出现。我准备闭目睡一会儿。因我想很可能梦见加纳克里他。但睡得太浅,梦也支离破碎。在放弃努力不再集中精力思考什么之后,不出片刻,林林总总的记忆断片便纷至沓来,犹水悄然弥满空洞。我可以真真切切记起以往去过的场所、见过的男女、受过的肉体损伤、交谈过的话语、购买过的东西、丢失的物品等等,连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自己都惊讶何以记得这许多。我还记起往日住过的几座房子和几个房间,记起里边的窗口、壁橱、家具和灯盏,记起小学到大学教过自己的老师中的几位。这些记忆大多脉络不够完整,时间顺序也颠三倒四,基本是微不足道的琐事,并且不时被汹涌的饥饿感打断。但每一单个记忆却异常鲜明,如天外猛然刮来的旋风撼动自己的身体。

如此不经意地跟踪记忆时间里,三四年前单位发生的一件事浮上脑海。事情本身固然不值一提,但在为消磨时间而在脑海中-一再现的过程中,我渐渐变得不快起来,继而不快又变成明显的愤怒。愤怒俘虏了我,使我全身发抖,呼吸急促,心音加大,血液出现肾上腺素,疲劳也罢饥饿也罢、一切一切都为之退居其次。那是由小小的误解引起的争吵。对方摔给我几句不顺耳的话,我也同样出言不逊。但毕竟起因于误解,过几天双方便道歉了事,没有落下积怨,没有留下反感。忙了累了,人难免有时说话粗声大气。正因如此,我早已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料在这同现实隔绝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井底,这段记忆竟是那般栩栩如生,那般"滋滋"作响地烧灼我的意识。我皮肤可以感受到灼热,耳朵可以听见烧灼的声音。我咬牙切齿,心想为什么给人数落得狗血淋头而自己却只那么轻描淡写回敬几句呢?我在头脑中逐个推出当时应用来反击对方的词句,将词句打磨得无比锋利。而越是锋利我越是怒不可遏。

然而随后恰如附疣忽然脱落,一切又倏忽变得无可无不可了。时至今日何必非翻老账不可呢!对方也骂定把那次争吵忘去九霄云外。事实上这以前我也一次未曾记起。我做个深呼吸,双肩放松,让身体更适应黑暗。接下去找准备挖掘其他记忆。但在这可谓岂有此理的剧烈愤怒过去之后,记忆竟荡然无存。我的脑袋与我的胃同样空空如也。

我开始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开始下意识地把支离破碎的思维喃喃嘟囔出口。我已无法自控。我注意倾听自己在说什么,但几乎听不懂所云何物。我的口已脱离我的意识自行其是,兀自在黑暗中吐丝似地吐着莫名其妙的词句。词句从黑暗中浮出,转眼被黑暗吞噬。我的身体简直成了空荡荡的隧道,自己仅仅是在让这些词句往来通过。确乎是思维断片,但那思维是在我意识之外进行的。

到底将发生什么呢?我想,莫非类似神经质的什么开始一点点松缓不成?我觑了眼表,表针指在3时42分。大概是午后3时42分。我在脑袋里推出夏日午后3时42分的阳光,想象自己置身其中的情景。侧耳细听,却不闻任何声籁、蝉鸣鸟叫儿童嘻笑全然不来耳畔。说不定世界因拧发条鸟不再拧发条之故而在我蛰伏井底时间里停止了活动。发条缓缓松动,于是所有活动——诸如河水的流淌、叶片的低吟、空中的飞禽——刹那间偃旗息鼓。

笠原May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不来这里?已好长时间没露面了。墓地,这女孩或许发生什么意外的念头浮上心来。例如有可能在哪里碰上交通事故。果真如此,知道我在井底之人这世界上便一个也没有了。我将真的在这井底慢慢死去。

转而我又打消了担心。笠原May不是那种马虎大意的人,绝不至于轻易被车撞上。现在一定是在自己房间里一边用望远镜观察这院子一边想象我在井底的情景。她是有意拖延时间让我心神不安,让我疑心自已被活活置于死地。这是我的推测。假如笠原May真的如此拖延时间,那么她的鬼主意可谓圆满成功。因为实际上我已极度惴惴不安,已觉得自已被活活遗弃。想到自己可能在这深沉的黑暗中一点点化为粪土,每每怕得透不过气来。若时间再长身体再弱,眼下的饥饿感势必更为酷烈更为致命。那时候说不定连动一下身体都无能为力。即使绳梯里不,也可能无法攀登出去。头发牙齿掉个精光也未可知。

空气如何呢?我不由想到空气,在这又深又小的混凝土地穴中一连数日,且被盖得严严实实,几乎谈不上有空气流通。如此一想,周围空气似乎一下子滞重得令人窒息。至于仅仅是由于神经过敏,还是确实因为氧气不足,我无从判断。为弄明白这点,我几次大口吸气大口呼出。然而越是呼吸越觉难受,胸闷至极。我又惊又怕,津津沁出汗来。想到空气,死骤然变得现实变得刻不容缓,在心头盘踞不动。它如墨黑墨黑的液体无声无息漫来,将我的意识浸入其中。此前也考虑过死的可能性,但以为离死尚有足够的时间。而若氧气不足,进程就要快得多。

窒息而死将是怎样的感觉呢?到死要花多长时间呢?是挣扎许久才死,还是慢慢失去知觉像睡熟一样死去呢?我想象笠原May前来发现我已死时的情形:她向我连喊数声而不得回音,以为我睡着了,便往里投几颗石子。但我仍不醒来,从而知我已乌呼哀哉。

我很想大声唤人,告诉自已被关在这里,告诉自己饿了,空气亦越来越糟。恍惚中好像重返儿童时光。我偶因一点小事离家出走,却再也无法回家。我忘了回家的路。我曾不知多少次做过这样的梦,是我少年时代的噩梦。往来徘徊,迷失归路。多年来我早已忘却此梦。而此时在这深深的井底,觉得那噩梦正活龙活现复苏过来。时间在黑暗中倒行逆施,而被另一种与现在不同的时间性所吞没。

我从背囊取出水壶,拧开盖,小心一滴不洒地将水含人口中,慢慢浸润口腔,然后缓缓咽下。咽时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声响,仿佛又硬又重的物体落于地板。但终究是我吞水的声音,尽管水量很少。

"冈田先生,"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睡梦中听得,"冈田先生,冈田先生再请起来!"

是加纳克里他的声音。我勉强睁开眼睛。其实睁不睁眼四周都同样漆黑,同样什么也看不见。睡与醒已没了确切分界。我想撑起身体,但指尖气力不足。身体如长期忘在冰箱里的黄瓜冻得萎缩而皮软。疲惫和虚脱感将意识困在核心。无所谓,随你的便好了!我还要在意识中勃起,在现实中射精。倘你需求的即是这个,悉听尊便就是。我神思恍惚地等待她动手解我裤带。岂料加纳克里他的声音却来自很高的上方,在上方招呼我:"冈田先生,冈田先生!"抬头~看,井盖掀开半边,闪出美丽的星空,闪出被切成半月形的天宇。

"在这里呢!"我吃力地撑身立起,朝上面再次叫一声我在这里。

"冈田先生!"现实今的加纳克里他说道,"是在那里吗?"

"啊,是在这里。"

"为什么下到那种地方去了啊?"

"说来话长。"

"听不清,听不清,能再大点声音么?"

"说来话长。"我吼道,"上去慢慢说吧,现在太大声发不出来。"

"这儿的绳梯是您的吗?"

"是的是的。"

"怎么从下面卷上来了?是你扔上来的吗?"

"不是,"我说,我何苦做那种事,又如何能做得那么灵巧!"不是,不是我扔上去的,不知是谁趁我不注意时拽上去的。"

"那样您岂不出不来了?"

"是的,"我忍住性子说,"一点不错,是从这里出不去了。所以你把它放下来好么?那样我就可以上去了。"

"嗯,当然,马上就放。"

"喂,放之前检查一下另一头是不是好好儿系在树干上,要不然…"

没有回应。上面好像谁也没有了。凝目细看也不见人影。我从背囊掏出手电筒朝上照去,还是谁也照不到。但绳梯好端端放了下来,简直像在说一开始就在此没动。我深深一声唱叹。随着喟叹,身体里边硬邦邦的东西似乎缓缓融解开来。

"喂,加纳克里他?"

依然没有反应。表针指在1点07分。当然是夜间1时7分。因头上星光灿烂。我把背囊上肩,大大做一个深呼吸,尔后开始爬梯。攀登摇摆不定的绳梯实在很不轻松。一用力,身体所有筋骨所有关节都吱吱作响。但在一步步小心攀登时间里,周围空气渐渐升温,开始揉合明显的青草气息,虫鸣也传来耳畔。我手搭井沿,拼出最后力气蹿上身来,连滚带爬下到软绵绵的地面。地上!一时间我不思不想,只管仰卧不动。仰望天空,将空气大口大口接连吸入肺腑。夏夜的空气虽闷乎乎温吞吞的,但充满蓬勃的生机。可以嗅到泥土的气息,还有青草的气息。而只消嗅一嗅这气息,我便足以在手心感觉出泥土和青草的温柔,恨不得抓起泥土青草全部吞进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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