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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坂肉豆蔻”讲起1945年8月一个酷热的下午被一伙士兵射杀的虎、射杀的豹、射杀的狼、射杀的熊们。她讲得井井有条栩栩如生,如将记录胶片投映在雪白的银幕。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却又不是她实际目睹的情景。肉豆蔻那时站在开往佐世保的运输船甲板上,她实际目睹的是美国海军的潜水艇。

她逃离蒸汽浴室般的船舱站在甲板,同其他很多人一起身靠栏杆迎着清风眺望水波不兴的海面。这时,一艘潜水艇没有任何前兆地简直残梦一般突然浮出海水。最先是天线、雷达和潜望镜从海面现出,继而指挥塔激浪分水,俄顷湿滴滴的大铁块在夏日阳光下闪出流线型的裸体。虽说它采取的是潜水艇这一特定形体,但看上去更像是某种象征性标记,或者含义不明的譬喻。

潜水艇窥探猎物似地同运输船并行了一会。之后甲板升降口打开,船员们一个接一个以不无迟缓的动作走上甲板。谁也没有惊慌。军官们从司令塔甲板上用很大的双筒望远镜观察运输船情况。镜片时而对着太阳光一闪。运输船满载返回本上的民间人员。多半是妇女和儿童——为躲避迫在眉睫的战败混乱而撤退回国的满洲国日本官吏和满洲铁路公司高级职员的家属。较之留在中国大陆的悲惨,宁可承受航行中可能遭遇美国潜水艇攻击的危险,至少潜水艇实际出现在眼前之前她们是这样想的。

潜水艇司令官确认运输船没有武装,附近也没有护卫舰。他们已无所畏惧。掌握制空权的时下也是他们。冲绳业已陷落,日本本土能飞的战机已所剩无几。无须惊慌。时间在他们手中。士兵们一圈圈旋转舵盘,让甲板炮对准运输船。值班的下级军官发出准确而简短的命令,三个士兵在操纵大炮。另两个士兵打开后端甲板升降口,从中搬出重型炮弹。几个人以熟练的手势将弹药箱贴近指挥塔旁高出一截的甲板上的机关炮。负责炮击的士兵全部头戴作战钢盔,还有的光着上身。差不多一半穿着及膝短裤。凝眸细看,已可以看到他们臂上鲜明的纹身。细看之下她们看到了好些东西。

一门甲板炮一门机关炮。这是潜水艇上的所有火力,但用来击沉老朽货轮改造的动作迟缓的运输船却是绰绰有余。潜水艇上搭载的鱼雷数量有限,且要为对付可能遭遇的武装舰队——倘若那玩艺儿日本还剩有的话——保留不用,这是铁的原则。

肉豆蔻抓住甲板栏杆,注视黑乎乎的炮筒转准这边。夏日的阳光转眼之间便把刚才还湿淋淋的炮筒晒干。这么大的炮她还是第一次目睹。在新京街上看过几次日军的炮兵团,但潜水艇上的甲板炮大得它根本无法相比。潜水艇向运输船发出灯火信号:马上停船,即将开炮击沉之,速以救生艇疏散乘客(肉豆蔻当然读不懂信号,可脑袋里清楚记得那条信息人问题是战乱中勉强用旧货轮改成的运输船并不备有数量足够的救生艇。乘客船员加起来超过500人,可救生艇却仅有两只。甚至救生衣救生筏也无从谈起。

她紧紧握着栏杆,出神地注视流线型的潜水艇。舰艇如刚刚出厂一般通体发光,无一锈痕。她凝视指挥塔上的白漆番号,凝视塔顶旋转的雷达,凝视戴深色太阳镜沙色头发的军官。潜水艇是为杀死我们大家而从海底亮相的,她想,但这没什么奇怪。这是任何人身上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的而与战争无关。大家都以为是战争关系。但并非如此。战争这东西不过是许多东西里边的一个。

面对潜水艇和大炮她也没感到恐惧。母亲对她喊了句什么,但未能传进她的耳朵。她觉得自己手腕被一把抓住要拉她离开。而地抓着栏杆不放。周围的惊呼和喧嚣如同扭小收音机音量渐渐远逝。为什么这么困呢?她觉得不可思议。一闭眼睛,意识顿时模糊起来,进而离开甲板。

那时,她看见日本兵们包围偌大的动物园一个接一个射杀可能伤人的动物的光景。军官一声令下,三八式步枪的子弹当即穿进老虎光滑的肌肤撕开五腑六脏。夏空碧透。四周树上蝉鸣阵阵,如傍晚的骤雨哗然而至。

士兵们始终保持沉默,血色已从他们晒黑的脸上褪去,伊然古陶器上的部分图案。几天后,最迟一星期后,苏联远东军的主力部队就该开到新京。无任何手段阻止其前进。开战以来,为维持南洋拉长的战线而调走了原本兵员充足的关东军大部分精锐部队和装备,而其大半现已沉入深深的海底或烂在密林深处。反坦克炮和坦克也几乎荡然无存。运兵车实际能转动的也寥寥无几,修理也没零件。总动员虽可凑足人数,但就连老式步枪也无法发齐。子弹也差不多告罂。夸口说不动北部防线的关东军如今全然同纸老虎无异。击败德军的苏联强大的机动部队已利用铁路完成向远东战线的转移,他们装备精良,土气高昂。满洲国的崩溃迫在眉睫。

这点任何人都清楚。关东军的参谋们更是了如指掌。所以他们才令主力部队向后方撤退,而事实上对国境附近的守备部队和开拓团农民见死不救。没有武装的农民们大多被急于推进的——即无暇带俘虏的——苏军杀掉。妇女为避免被施暴而大半选择或被迫选择集体自杀。国境附近的守备队躲在其命名为"永久要塞"的混凝土碉堡里顽抗。由于没有后援,几乎所有部队都在势不可挡的火力下全军覆没。大多数参谋和高级将领开始向与朝鲜接壤的通化附近的新司令部"迁移",博仪皇帝及其家人也十万火急地卷起财物乘专列逃离首都。担负首都警备任务的"满洲国军"即中国士兵听得苏联进攻的消息,大多开小差离开兵营,或造反射杀指挥他们的日本军官。他们当然无意为日本舍命同优于自己的苏军作战。如此一连串动作的结果,日本为面子而在荒野中建造的满洲国首都——新京特别市便被抛在了莫名其妙的政治空白中。满洲国的中国高官为避免无谓的混乱和流血,主张新京作为非武装都市和平打开城门,被关东军一斥了之。

往动物园行进的士兵们也在考虑自身命运——数日后难免在这里同苏军战死(实际上他们在解除武装后被送去西伯利亚煤矿,三人在那里丧生)。他们能够做的,唯有祈祷尽可能死得不那么痛苦万状。他们不愿意被坦克一点点碾成肉泥,或在战壕里被火焰发射器烧焦,或被击中腹部久久垂死挣扎。最好被一下打穿脑袋或心脏。然而在那以前反正他们必须杀掉动物园里的动物们。

即使为节约宝贵的子弹,也必须用毒药把动物们"处理"掉——负责指挥的年轻军官是这样得到上级指示的。所需数量的毒药已经交给动物园。他带领八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朝动物园前进。动物园距司令部走路约20分钟。苏军进攻以来动物园便已关门,门口站着两个手持步枪的士兵。中尉出示命令书进得园门。

然而动物园园长说他虽然确实得到过军方指示,要他在非常时候"处理"猛兽并知道采取毒杀方法,但实际并未接受过用于毒杀的毒药。中尉听了困惑起来。他本是一直蹲司令部机关的会计官,在此非常事态下被外派之前未有过实际率兵经验。从抽屉里匆忙抽出的手枪已有好多年没上手了,子弹能否出膛都心中无数。"中尉,官场上的事经常这样,"中国人园长可怜巴巴地对中尉说道,"需要的东西总是不在那里。"

为了确认,把动物园主任兽医叫了来。兽医对中尉解释说,近来由于后勤难以为继,现在动物园所有的毒药其量极小极小能否毒死一匹马都令人怀疑。兽医三十过半,五官端正,只是右脸颊有一块青黑色的痣,痣有小孩掌心大小,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吧,中尉推想。中尉从园长室往司令部打电话请示。但关东军司令部自数日前苏军越境已陷入极度混乱,多数高级军官销声匿迹。留下来的或在院子里焚毁大量重要文件,或率部在城郊手忙脚乱地挖防坦克壕。下令给他的少校此刻也不知何在。去哪里才能搞到所需用量的毒药呢?中尉摸不着头脑。首先是毒药这东西是由关东军哪个部门管理的呢?他这里那里把司令部各部门统统要了一遍,最后接起电话的军医大校声音颤抖着吼道:"混账东西!一个国家生死存亡关头还管什么动物园不动物园,我他妈不知道!"

我他妈也不知道!中尉忿忿地挂断电话,放弃找毒药的念头。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动物一个不杀地撤离这里,二是用枪射杀。正确说来,二者都有违所下达的命令。终归他选择了射杀。日后也许会由于浪费弹药受到申斥,但至少猛兽"处理"这一目的达到了。而若留着动物不杀,便有可能以违抗军令之罪被送交军法会议。虽然届时军法会议存在与否都是疑问,但命令总归命令。只要军队存在,命令就须执行。

可能的话,我也不想杀什么动物园里动物,他自言自语(实际上他也是这样想的)。然而配给动物的食料已经匾乏,且往下事态将日益恶化——至少无好转迹象。对动物来说,恐怕也还是被一枪打死舒坦。何况若战斗激烈遭遇空袭致使饥饿的动物蹿上街头,无疑造成悲惨后果。

园长将接得"非常时刻勾销"指令的动物名单和园内示意图交给中尉。脸颊有痣的兽医和两名中国杂役随同射杀队行动。中尉往接过的名单上大致扫了一遍。所幸列为"勾销"对象的动物数量没预想的那么多,但其中包括两头印度象。"象?"中尉不由皱起眉头。糟糕,象这玩艺儿如何消灭?

由于路线关系,他们决定首先对老虎实施"抹杀"。象放在最后。栏前说明上说老虎是在满洲国内大兴安岭山中捕获的。虎有两只,每四人对准一只。中尉指示瞄准心脏,而哪里是心脏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八个士兵一齐拉开三八枪的枪栓推子弹上膛,不吉利的干涩声响使周围风景为之一变。虎们闻声呼地从地上爬起怒视士兵,从铁栏内发出最大限度的威慑性怒吼。出于慎重中尉也将自动手枪从抢套取出,卸下保险栓。他轻咳一声平复心跳。他努力去想这种事没什么了不得的,这种事人们时时都在干。

士兵们单腿跪地,端枪对准目标,中尉一声令下,一齐扣动扳机。明显的反作用力猛烈撞击他们的肩窝,脑袋里刹那间被弹空一般一片空白。寂无人息的封闭了的动物园回荡起一同射击的轰鸣。轰鸣声从建筑物折向建筑物,从墙壁折向墙壁,穿过林木,掠过水面,如远处的雷鸣不吉利地刺痛闻声人的心。所有动物立时屏息敛气,蝉也停止了合唱。枪声回响过之后,四下里不闻任何声息。虎们犹如被看不见的巨人挥棍猛击一般刹那间一跃而起,旋即"呼嗵"一声倒在地上,继而痛苦地翻滚、呻吟,从喉咙里吐血。士兵们最初的齐射未能制服老虎。由于虎们在铁栏里慌乱地蹿来蹿去,无法打那么准。中尉用平板板的机械式语声再次命令进人齐射状态。士兵们恍然大悟,迅速拉栓排壳,重新瞄准。

中尉让一个部下进虎栏看两只虎死掉没有。它们闭着眼.瞅着牙,一动不动。但是不是真死还要确认才行。兽医打开栏门,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士兵往前伸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战战兢兢跨进栏去。样子甚是滑稽,但没一个人笑。他用军靴后跟往虎腰那儿轻踢一脚,虎依然一动不动。又稍稍用劲往同一部位加踢一脚——虎彻底死了。另一只(母的)也同样不动。这年轻士兵生来从未进过动物园,真老虎也是头一次看到。也是由此之故,感觉上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一伙人此时在此杀死了其老虎,而只认为自已被偶然领来与己无关的场所干了一桩与己无关的勾当。他站在黑乎乎的血海中茫然俯视老虎的尸体。看上去死虎比活虎大出许多。为什么呢?他不得其解。

虎栏混凝土地面沁满大猫类动物扑鼻的尿臊味儿,现在又混杂着热烘烘的血腥。虎身上仍有几个开着的枪洞一个劲儿冒血,把他脚边流成粘糊糊的血地。他突然觉得手中的步枪又重又凉,恨不得扔开枪蹲下来把胃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吐空,那样肯定痛快。但不能吐。吐了过后要给班长打得鼻青脸肿(本人当然蒙在鼓里,其实这个士兵17个月后将在伊尔库次克附近煤矿上给苏联监兵用铁锹劈开脑袋)。他用手腕指了把额头上的汗。钢盔好像极重。蝉们似乎总算省悟,一只接一只叫了起来。不久,鸟鸣也混在里面传来。鸟的鸣声很具特征,简直像拧发条一般,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他十二岁时从北海道一个山村来到北安开拓村,一年前被征入军队,那之前一直帮父母做农活。所以大凡满洲的鸟他无所不知。但奇怪的是不知道如此鸣叫的鸟。莫不是在哪个笼子里叫的外国鸟?可鸣声好像就是从身旁树上传来的。他回头眯起眼睛,抬头朝鸟鸣方向看去,却一无所见。唯独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榆树把阴凉凉的树影技在地上。

他请示似地看着中尉的脸。中尉点下头,说可以了,命令士兵出来。中尉再次打开园内示意图。他想,虎总算收拾了。其次是豹。接下去大概是狠。还有能。大象最后再说。不过也太热了。中尉让土兵休息一会喝口水。大家喝了水壶里的水。然后扛起步枪,列队朝豹栏默默行进。不知名的鸟又从哪里的树上以果断的声音继续拧动发条。汗打湿了他们半袖军装的前胸后背。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列队行走起来,种种金属的碰撞声在无人的动物园里呢嘟嘟一阵空虚的回响。附在栏上的猴子们预测什么似地发出撕裂长空般的尖叫,急切切向这里所有动物传出警告。动物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和猴们一唱一和。狼向天长嚎,鸟奋然振翅,大动物在哪里恫吓似地猛力撞击围栏。拳形云块心血来潮般赶来把太阳一时挡去身后。在这8月间的一个下午,人也好动物也好无不在考虑死。今天他们杀死动物,明天苏联兵杀死他们,或许。

*****

我们往常在同一家饭馆拥着同一张桌子说话。账单总是由她支付。饭馆里面的房间分别自成一体,说话声泄不到外面去,外面的说话声也传不进来。晚餐一晚只此一轮,因此我们可以免受任何干扰慢慢聊到关门时间。男侍者也很识趣,除去上菜其他时间尽可能不靠近桌子。她一般总是要一瓶陈年勃良第葡萄酒,且总剩下半瓶。

"拧发条鸟?"我扬脸询问。

"拧发条鸟?"肉豆蔻原样重复一遍,"不明白你的意思。到底要说什么呢?"

"刚才你不是提到拧发条鸟了吗?"

她悄然摇头。"啊,想不起来。我想我没提到什么鸟。"

我于是放弃追问。这是习以为常的谈话方式。关于痣我也没再问。

"那么,你是生在满洲喽?"

她再次摇头:"生在横滨。三岁时给父母带去满洲。父亲原先是兽医学校老师,当新京那边要求为新动物园派一名主任兽医时,他主动报了名。母亲不乐意抛弃国内生活去那种天涯海角似的地方。但父亲坚持要去。较之在日本当老师,他或许想在更广大的天地里施展身手。我当时还小,日本也罢满洲也罢哪里都无所谓。动物园里的生活我顶喜欢来着。父亲身上老是有一种动物味儿。各种动物的气味儿混在一起,每天每日都像改变香水成分似地变化不一。父亲一回家我就爬上他膝头使劲儿闻那气味儿。

"但战局恶化周围形势不稳定之后,父亲决定把我和母亲送回日本。我们和别人一起从新京一起乘火车到朝鲜,再从那里转乘一艘专用船。这样,只父亲一人留下。在新京车站挥手告别是我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我从车窗探出脑袋,见父亲越来越小,一直见他在月台人群中消失。至于父亲那以后怎么样,谁都不晓得。想必给进驻的苏军捉住送往西伯利亚强制劳动,和大多数人一样死在了那里,连个墓标都没有地埋在一片寒冷荒凉的土地上,成为一把枯骨。

"新京动物园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在脑海里推出。从一条条用路,到一头头动物。我们的宿舍位于动物园一个小区,那里干活的人都认得我,随时随地任我自由出人,即使动物园休息的日子。"

肉豆蔻轻轻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再现那番光景。我默默等待下文。

"可我记忆中的动物园是否真的就是我所记忆的那个动物园,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把握。怎么说好呢,有时我觉得那实在过于鲜明了。而且越想越搞不清那种鲜明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我想象的结果。简直像坠入迷宫。这样的经验你可有过?"

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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