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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当然做梦的我并不知是梦),我和加纳马尔他对坐喝茶。长方形房间又长又宽,可以从这一头一眼望到另一头。里面井井有条地排列着大约超过500张四四方方的餐桌。我们坐在正中间一张。这里除我们俩别无一人。天井——令人想起寺院的高高天井上有无数粗大的横梁,所有梁上都悬垂着仿佛吊盆植物样的东西。很像假发。但定睛细看,原来是真人的头皮。因为内侧沾有黑乎乎的血渍。肯定刚刚剥下来吊在梁上风干。我不由胆战心惊,怀疑我们正用的茶杯中落有尚未干通的血滴。实际上也有活像漏雨似的滴血声四下传来,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来异常之大。但我们桌上方悬吊的头皮似乎血已干了,不必担心血滴落下。
茶热如沸水,碟上羹匙旁放着三块浓绿浓绿的砂糖。加纳马尔他拿两块投入林中,用羹匙慢慢搅动。但怎么搅也不溶化。不知从何处来了只狗,蹲在我们桌旁。细看之下,狗的脸却是牛河。一只敦敦实实的大黑狗,仅脖子往上是牛河。头和股也同身上一样长满乱糟糟短巴巴的黑毛。"嘿,这不是冈田先生吗?"以狗形出现的牛河说话了,"喏,好好看看!如何,脑袋毛茸茸的吧?跟你说,一变成狗立时生出毛来,真个十分了得。连阳物都比以前大多了,胃也不再一顿一顿地痛,眼镜都没戴是吧?衣服也不用穿了,天大的好事!也真是奇怪,以前我怎么就没悟出来呢?怎么样,冈田先生,当一回狗如何?"
加纳马尔他拿起剩下的一块方糖,猛地朝狗脸掷去。方糖出声地打在牛河额头,顿时淌出血来,染黑牛河的脸。血黑如墨。但牛河好像不怎么疼,依然嬉皮笑脸,不声不响摇着秃尾巴去了哪里。其睾丸确乎大得异乎寻常。
加纳马尔他身穿有腰带的双排扣短大衣,领口在前面合得严严实实,而大衣里却一丝不挂——这我看得出。微微有一股女人裸肤味儿。无须说,她戴一顶红塑料帽。我拿起杯圆了口茶。茶索然无味,唯热而已。
"太好了,你总算在!"加纳马尔他以释然的声音说道。很久没听她说话了,语声较以前多了几分欢快。"这几天给你打了好多次电话,你大概一直不在,也不知前后情况,担心出了什么事。你好像还很有精神,这就比什么都好。听得你的声音就放心了。不管怎么说,实在好久没联系了。具体过程或来龙去脉一一道来难免话长,况且又是电话,只简单说几句好了:其实我长期旅行来着,一个星期前才总算回来。喂,冈田先生……你听着吗?"
"喂!"我应道。原来不知何时我竟手握听筒贴在耳上。加纳马尔他则在桌对面拿着听筒。电话声听起来很遥远,仿佛音质差劲儿的国际电话。
"那期间我一直远离日本,在地中海的马尔他岛——一天我突然觉得应重返马尔他岛留在那个水旁,到时候了!那还是我最后一次给您打电话后的事。记得吗?电话里我说克里他下落不明来着?不过坦率地说,我并没有如此长期离开日本的打算,准备两三个星期就回国的。所以才没有特意跟你联系。我几乎谁也没告诉,就穿随身衣服上了飞机。可实际到当地一看,就再也离不开了。冈田先生您去过马尔他岛么?"
没有,我说。记忆中几年前和同一对象谈过大体同样的话。
"喂!"加纳马尔他呼道。
我也"喂喂"两声。
我想我应该有什么要对马尔他说,却横竖想不起来。歪头沉思半天总算想起来了,于是握好听筒道:"对了,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猫回来了!"
加纳马尔他沉默四五秒,"猫回来了?"
"是的。你我两人本来是为找猫相识的,所以我想最好告诉你一声。"
"猫回来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初春。那以来一直守在家里。"
"猫外表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同失踪前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
"那么说,秃尾巴的形状倒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我说,"猫回来摸它的时候,蓦地觉得过去秃尾巴好像卷得更厉害来着。也可能我记错。毕竟快一年多不见了。"
"不过猫肯定是同一只猫吧?"
"那没错。养那么久了,是不是同一只猫还是看得出的。"
"倒也是。"加纳马尔他说,"不过很抱歉,实话跟你说;猫真正的秃尾巴在这里呢!"
言毕,加纳马尔他将听筒置于桌面,一下子脱掉大衣亮出裸体。果然她大衣下什么也没穿。她有着与加纳克里他同样大小的乳房,生着同样形状的阴毛。但她没有摘去塑料帽。加纳马尔他转身把背对着我。她屁股上的确长着一条秃尾巴。为了同她身体尺寸保持平衡,固然较实物大出许多,但形状本身则同青箭的秃尾巴一般模样。尖端同样弯得毫不马虎,弯法细看之下也比眼下青箭的远为现实而有说服力。
"请仔细瞧瞧,这才是猫失去的那条真尾巴。现在猫身上的是后来做的假货。乍看一样,细看就不同了。"
我伸手去摸那秃尾巴,她一甩躲开,依然赤身裸体跳往另一张桌面。"吧喀",一滴血从天花板掉在我伸出的手心。血鲜红鲜红,活像加纳马尔他的红帽子。
"冈田先生,加纳克里他生的孩子名叫科西嘉。"加纳马尔他从桌子上对我说。秃尾巴急剧地摇个不停。
"科西嘉?"我问。
"所谓人非岛屿啦!"黑狗牛河不知从哪里过来插嘴道。
加纳克里他的小孩?
我一身大汗醒来。
实在许久没做过如此鲜明如此有头有尾的长梦了,何况又这般奇妙。醒后好半天胸口都"怦怦"大声跳个不止。我冲了个热水淋浴,拿出新睡衣换上。时间是半夜1点多,睡意却没了。为了平复心情,我从厨房壁橱里头拿出一瓶老白兰地倒一杯喝着。
之后,进寝室找青箭。猫在被窝里弓成一团睡得正香。我撩开被,把猫的秃尾巴拿在手中细细端详。我一面回想尾端卷曲的形状一面以指尖确认,猫一度不耐烦地伸了下腰,又很快睡了过去。我开始没了信心,闹不清青箭的秃尾巴是否同"绵谷升"时代的完全相同。不过加纳马尔他屁股上的的确确很像"绵谷升"真正的秃尾巴。我可以历历记起梦境中的颜色和形状。
加纳克里他生的孩子名叫科西嘉,加纳马尔他在梦里说。
第二天我没远去。早上去车站附近自选商场买一堆食品回来,站在厨房做午饭。猫喂了它一大条生沙丁鱼。下午去了一次好久没去的区营游泳池。大概快年末的关系,游泳池人不太多。天花板扩音器传来圣诞节音乐。慢慢游到1,000米时,趾尖开始抽筋,遂作罢上岸。游泳池壁贴着很大一张圣诞节装饰画。
回到家,信箱里居然有一封很厚的信。不用翻过来看寄信人姓名也知道信谁寄来的。写那笔漂亮毛笔字的,除间官中尉无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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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疏函候,深以为歉,间宫中尉写道。语气依然那么谦恭那么彬彬有礼,读之我倒有些歉然。
久怀唯此必写必说之念,无奈碍于诸多缘由而始终无力对案提笔,迟疑不决之间今载亦将倏忽逝去。自己也马齿徒增,已为不知死之何时而至之身,再无法久拖下去。此信或许意外冗长,但愿不平添麻烦。
去年夏天去府上递交本田先生纪念物时我向您讲述的蒙古之行的长话,坦率地说,还有下文待续,称之为后话亦未尝不可。去年提起时我之所以未能将后半部分一并推出,里面有几点原因。其一是因为集中说完话未免过长。不知您是否记得,当时我不巧有急事要办,没有时间全部说完。而与此同时,心理上我也没有完成将后半部分向别人如实说出的准备。
但同您分手之后,我以为还是把眼下的事统统放下,连同真正的结局毫不保留地如实讲给您为好。
1945年8月13日我在海拉尔郊外激烈的攻防战中给机枪子弹打中倒地之际,被苏军T34坦克的履带碾去了左臂。昏迷不醒中被运往赤塔苏军医院,在那里做手术剩得一命。上次我也说过,我是新京参谋本部兵要地志班的人员,上边已决定一旦苏联参战立即撤往后方。但我宁愿一死,志愿转入国境附近的海拉尔部队,率先手持地雷朝苏军坦克队扑去。但如本田先生曾在哈拉哈河畔向我预言的那样,我未能轻易死去。命未失掉,只失掉左臂。估计我率领的连队在那里无一生还。虽说是依令行动,实质上无异于无谓的自杀。我们使用的小小不然的手提地雷,在大型T34坦克面前根本无济于事。
我之所以受到苏军周到的治疗,是因为我昏迷不醒时用俄语说了梦话——是我后来听说的。上次也说过,我有一定的俄语基础,在新京较为空闲的参谋本部服役期间又不住地磨炼,到战争末期已经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了。新京城住有不少白俄人,又有年轻的俄国女侍,不愁找不到人练习口语。结果人事不省时顺嘴说出。
苏军一开始就打算占领满洲后把俘虏的日本兵送去西伯利亚进行强制劳动,一如欧洲战争后对德军采取的作法。苏联虽然取得了胜利,但经济由于长期战争而面临严重危机,所有地方都有人手不足问题。首要任务之一就是确保作为成人男性劳动力的俘虏。为此势必需要很多翻译,但数量远远不够。惟其如此,才优先把我送去赤塔医院,以不让可能会讲俄语的我死掉。假如我不冒出俄语梦话来,肯定被扔在那里不管很快一命呜呼,连个墓标也没有地埋在哈拉尔的河边。命运这东西委实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