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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性格是极其多变的,所以当他看到南安普敦车站上那些高大的警察时,当他从车窗看到那满眼绿色时,接着又初识博大的伦敦时,他的所有烦恼立即烟消云散。但这段时间并不长。最紧迫的问题是钱。他在查令十字街的一家低级旅馆找了一个房间,因为他听见专做英国生意的一些里尔旅行推销员说起过这条街。他在里尔待久了,已习惯了那儿的烟炱和湿黏黑污,但伦敦的烟雾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生平第一次这么孤独无助,世上最不幸、最悲惨的人也没有他这么形单影只的。在家里,在学校里,在军队里,他的脸、他的名字没有人不知道的,他可以期待他人的不是救助也起码是一个责备,一个善意的或恶意的嘲讽,一个友谊的表示,或相反,一个恨铁不成钢的怨恨的表达;即使是里尔的陌生人也或多或少是面熟的,或者至少是他可以归入认识范畴的人,在巴约勒则没有不认识的人。在卢万,他曾经拥有大学生的身份;在尼奥尔和巴黎,他曾经身着军服。少年时代的几次离家出走,的确也曾使他短暂地尝到了形单影只和身无分文的滋味,但是他只要一个电报父亲就会立刻赶来救他,现在的情况似乎是米歇尔-夏尔已不在人世了,而且伦敦拥有数百万人口,使他更加感到孤单:谁也不会关心他怎么活下去,或者他是否会跳进泰晤士河,就像他小时候听说的那个修女投河的故事一样。

自从他从军队开了小差之后,一家专营纺织品的英国商行的名字像护身符似的在支撑着他。这家商行与法国北方省许多家纺织厂有生意往来,P姨娘的一个亲戚在掌管其中的一家纺织厂。此前,米歇尔对纺织业是最不感兴趣的了,但是,W家的大商行是米歇尔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除了伦敦塔和英国银行而外唯一知道的东西,也是他将尝试的第一个机会。

他从电话号码簿上查到了商行的地址,向咖啡馆服务生打听了一下怎么走。他的英语在大学里堪称优秀,但遇上伦敦街头的老百姓则不灵了。在伦敦的这一通找,就像是在一片大森林中长途跋涉似的弄得他精疲力竭。因节省而未敢在旅馆里吃那顿丰盛的早餐,此刻他已是饥肠辘辘。他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最后才到达了目的地。W商行的经理不接见他,米歇尔就是不走,后来干脆在过堂里坐下来,摆出一副不管等到何时也要等下去的架势。中午时分,他从员工谨慎的致礼中认出的那位经理走出来去附近的一家小酒馆填饱肚子,他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注意看了看这个钉在原地不走的年轻的外国人,因为好奇,他终于接见了他。

米歇尔的那种学究似的英语在这间办公室里比在街头更好地帮了他的忙,他强调了自己那位拥有纺织厂的表亲的大名(其实他一生之中只见过他两次),并提出愿意跑法国方面的生意。经理把玩着表链上的小饰物,爱答不理的,很快他就把这个讨厌的年轻人打发走了。

被婉拒的这位良家子弟又到过堂里坐了一会儿,集中思想在考虑是否先到一家法国餐馆去找一份服务生或洗碗工的活儿干干。正在这时,一个慈眉善目、面带聪慧的男子走近他身旁,向他问了几个问题。这人个头不高,脸晒得黑红,说的英语带有很重的中欧口音,但米歇尔是不会拒绝此人的善意的。米歇尔把一切都如实地告诉了他,不过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矮个子男子放下拿着的样品,领他来到一间没有第一间那么庄严的办公室,发送部主任正坐在里面哩。年轻的法国人被雇用了,但工资很低,负责往货品上贴标签和帮助打包。米歇尔觉得自己得救了,然而,他惊奇地发现一个人最终获得的工作很少是自己原先所以为的以及自认为是有所作为的工作。下班时间到了,米歇尔在人行道上又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可后者没让他表示感谢,并问他打算住在哪儿。米歇尔根本就没想到这个问题。

“干吗不住我们家呢?我们刚买了一幢房子,我们想要是找一个房客来住的话,我们就能更快地还清贷款了。我们不会敲您的竹杠的。”

他俩前往旅馆去拿米歇尔的那只小手提箱。米歇尔再三地表示谢意,那个矮个子男人也一再地说别客气;他看着这个略微有点发胖的人,他在他的眼里宛如《圣经》故事中年轻的多比眼中的拉斐尔大天使似的。他家住在帕特尼,一路上,罗尔夫·纳杰尔(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父亲是布达佩斯的一个犹太人,不知在什么暴动之后被驱逐了,后在索霍区开了一家匈牙利小酒馆。罗尔夫并不喜欢纺织品而喜欢烹饪,他在这方面干得还算有点成绩。他是个温和的无政府主义者,尽量地在伦敦重商的氛围里讨生活,由于米歇尔是开小差的,这更增加了他对他的一份同情。

他的房子是一幢普普通通的砖房,爬满了攀援植物,给人以走出大都市的田园诗般的感觉。罗尔夫向米歇尔先生介绍了他的年轻妻子(我把她称之为莫德,因为我父亲没有跟我说过她的名字,她丈夫的名和姓也是我自己加上的)。莫德长得很美,一头深棕红色秀发,脸色苍白中带着粉红,这位弱不禁风的英国女子有着罗塞蒂或伯恩-琼斯的某些模特儿的令人心神不定的风姿,由于彩色石印画片和画廊的关系,米歇尔不久便与她们很熟悉了。饭后,大家来到摆放着劣质家具的客厅,罗尔夫坐在钢琴前;尽管连乐谱都不识,他仍很有激情地弹奏了一些流行的轻歌剧曲目和一些杂耍歌舞厅的老掉牙的滥调,一边还哼哼叽叽地唱着。米歇尔出于礼貌请他弹一支匈牙利歌曲,他立刻换了一个人似的,满怀激情地弹起了一支老曲子,但结束时却做了一些滑稽的动作。他向米歇尔要的房租不多,不能让他很快还清借贷。这个中欧贫民窟的逃离者对待他的房客十分慷慨大方。

读者已经看到我要说些什么了,因此我将不再让读者们感到乏味,还不到三个星期之后,米歇尔和莫德便在那张带印度床幔的大床上颠鸾倒凤开了;那张大床是罗尔夫在市场上买的,是他引以为荣的东西。腼腆的年轻女人在床上可是够浪的。罗尔夫每个星期六去看望住在伦敦另一端一家以色列老年公寓里的父亲,因此给这对情人留下了充裕的活动空间。他只要一走,那间夫妻房便变成了情侣房,衣橱的穿衣镜和梳妆台的镜子摄取了鸳鸯戏水的场面,可晚上归来的罗尔夫却从未有所怀疑。这个爱好音乐的丈夫不时地独自去听音乐会,莫德和米歇尔从未提出要陪他一起去。每个星期日,三人都去帕特尼的小广场散步,或者一直走到里士满公园,莫德很喜欢用手抚摸公园里喂养的鹿。罗尔夫使米歇尔了解了对他来说是伦敦的诗情画意的东西:娱乐和中档商品街,街上橱窗流光溢彩,满街灯火辉煌;昏暗路灯下等待客人的妓女;那些小剧场,他同跟班或卖票的全都非常熟悉;不算太贵的上等餐厅;杜莎夫人蜡像馆;拘留所的外墙。他不时地还请他的太太及他的房客欣赏一场音乐喜剧,打折的票价使他们随后又去吃了一顿普通的宵夜,餐费由两位男士分摊。

罗尔夫对米歇尔的信任使他觉得有点感动,但也觉得他有点蠢,如果他有所自责的话,那也只是那种通常所见的内疚,他是绝不会放弃床上的淫荡的,即使荣誉受损的丈夫要求决一雌雄!不过,即使罗尔夫猜到点什么,他也是宁可同他的房客去比武场决一高低而不会找他决斗的。在餐桌上,在散步时,在每晚必不可免的钢琴旁,始终神态自如的莫德极其殷勤地讨好着两个男人。

然而,数月之后,米歇尔对这种三人游戏厌烦了,他终于在《泰晤士报》的小广告上找到了一所男子中学里马术和法语会话课教师的职位。于是,他找了一个小屋供他和莫德享用,并说服莫德跟他走。

某个星期六,米歇尔先生彻底地告别了打包和贴标签的活计。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莫德为了弄点现金,已经匆忙卖掉了几件罗尔夫买给她的小首饰和客厅中的一些讨厌的小摆设。但那天晚上,她不禁满怀怜悯地想到受骗的男人回到空荡荡屋里时的可怜状况。莫德的心肠并不太软,不过,她也不像许多女人那样,趁通奸私奔之机坑害自己的男人一把。罗尔夫是个好男人,一直都善待于她;他俩相识时,她是个制帽女徒工,这一行当干了几年之后,她因肺部染疾而辞工不干了。不,罗尔夫在爱情方面既不那么令人不快,也不是那么贪得无厌。她是否认为他早就猜到她与米歇尔的事了?啊,这个么,谁也搞不清楚。

他俩在萨里的那个小屋里度过了甜蜜的几个月。那座小屋爬满了爬山虎,一到秋季,一片粉红。米歇尔负责照料的那些纯种马满足了他自开小差以来一直感到痛苦的对马的需要。他喜欢教授马术,喜欢同他的学生中已掌握法语的学生说法语,而对于其他的学生,他马上就改用英语说,不想听他们那听不懂的法语。莫德有着很英国式的想象能力,她能把一段老鼠偷蜜的故事改编成一个童话故事,能够把一把破茶壶变成一个虚构的人物。她喜欢坐在露天地里,任由风儿吹拂她的秀发;她有点像水神,有点像蝾螈,喜欢光着脑袋在雨中淋,宁可一会儿回到厨房里去用火烘干。她对什么都有兴趣:叶下的一朵迟开的秋水仙,草丛中的野兔,在屋后分叉形成一个栖满鸟儿的小岛的半结冰的溪流。圣诞节时,新砍下的枞树枝的清香与烤火鸡的香味交融在一起。如果幸福能发出荧光的话,那树下的小屋就能流光溢彩。

然而,有时候莫德感觉像落到了一张荨麻床上似的。在老师们正派妻子们的眼里,这个过于美貌的姑娘不完全像是一位夫人,这对未进教堂而结合在一起的男女引起了他们周围人的怀疑。米歇尔对那些穿得很难看的假惺惺的女人不屑一顾;有时候,莫德也回应他,但在下聘书的时候,学校下一学年未再聘用他。

他们余下的钱不多了,夏天时便住到收费低廉的德文郡的一座农庄里去了。食物令他们很失望:牛奶、奶油、鸡蛋和水果每天清晨都运往伦敦,用农庄主们的话来说,要品尝这些东西,那简直是在“吃钱”。这对情侣在帮助收割草料和摘苹果;他俩在这片景色中漫步——这是一大片开阔的景色,有一些小的山谷蜿蜒在两个小树林之间,高高的野草散发出一种令人茫然的性欲气息和一股温湿的味道。但是,在他俩前去赶集的相邻小城广场上的一个团队演奏的军乐突然像扇了米歇尔一个耳光似的,他发怒的表现形式是生闷气,他老找莫德的碴儿。二人沿着大路返回时,彼此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由于牵涉到在萨里度过的那几个月,莫德说中学生中最大胆的那一个在校长请喝茶时听说了有关她的情况,便打赌说他能摆平这个不规矩的米歇尔太太,于是趁米歇尔不在时跑到小屋来向她大献殷勤;她让他未能造次,当然她没少费工夫。米歇尔冲她嚷,说她撒谎。二人大哭一场,并保证相互间忠贞不渝,然后又言归于好。

但是,到了夜晚,米歇尔的疑窦重又生成:为什么这个对做爱情有独钟的女人会拒绝那个英俊的金发小伙子呢?第二天,莫德收到一张汇票,她说是她唯一的一个亲戚,对她十分照顾的姨娘寄的,于是二人又争吵起来;其实,这一点点汇款是罗尔夫寄的。米歇尔收拾好行装,回转法国,回到军中。

他被降职。摘去下级军官肩章的那个仪式他无所谓地比作像是拔牙似的,但肯定要比他随后所说的难受得多。与他同时回归军中的一位战友在他身旁陪绑,这使他好受了一些:他俩一起拿这事开玩笑。米歇尔毕竟还是感受到一种动物找到窝的兴奋,而且有同龄人的陪伴使他从成天伺候情妇的疲惫之中解脱出来。在这些普普通通的士兵眼里,他的奇遇非但没有使他一钱不值,反而使他成为一个浪漫的人物。多亏了他父亲向圣多米尼克街和总统府的那位老者那里为他求得的庇护,放浪形骸的下士很快就恢复了失去的军阶。

他大概在里尔与家人重归于好了,因为我有一张这一时期想必是在照相馆里拍的全家福,不过马雷街的客厅里肯定也有照片上的类似的家具和一些一模一样的盆栽棕榈。米歇尔-夏尔老多了,他很不舒服地坐在一把椅子边儿上,有点关节僵硬的双腿伸向前面,圆乎乎的脑袋被一圈灰胡须框着,在这张摆出样子让人看的合家欢上他显得很不自然,据说拍这张照的目的是为了堵住那些说他与儿子断绝关系了的人的嘴的。诺埃米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身板儿笔直,身着紧身的带胸衣撑和绉泡饰带的黑色裙子,头发梳得像那个年代里的马蒂尔德公主一样;不过,她让人看着不像是拿破仑三世的一位表妹,而像是世界另一端的她的同时代人——慈禧太后,她与后者有着同样的坚不可摧的意志和同样的偶像式的不怒自威,透过她那半耷拉着的眼皮,她怀疑地看着她的前面,宛如透过一个枪眼缝隙在看前方似的。摄影师在摆好每一个人的姿势时,让她用手臂搂住小玛丽的脖子,后者坐在地毯上,双腿蜷起,带着儿童的自然神态展示自己的黑长袜和黑靴子。小姑娘把她那张乖孩子的漂亮脸蛋儿转向自己的父亲,她那用一条饰带扎起的秀发梳成了可爱的小尾巴。米歇尔靠在米歇尔-夏尔的椅背上,他身体单薄,苍白,有点惊慌,看上去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眼神恍惚,有点阴郁,“随便地”看着,也就是说,此刻他心里正在“看着”英国。

摄影师一说拍好了,大家便散了开来。诺埃米忍不住说她儿子一脸的要上断头台的样子。她从他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这么骂他。胆怯的米歇尔没有顶嘴,他只是在里尔休假几天,所以很多事是可以忍一忍的。米歇尔-夏尔倒是很和蔼,但却一言不发;他心里有点想法,但没有说出来,免得惹自己周围的人不悦。他在想一个审慎的人的位置不是在军队里,他始终认为这种和平时期的开小差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不是犯罪。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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