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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喜欢同女人生活在一起并为女人而生活的这个男人没有什么男性朋友,除了几个他视为半是知心朋友半是良师的神职人员而外,任何闯入其生活的男人都被他当作讨厌的人或者是情敌。凡尔赛的萨利尼亚克·德·费奈隆是同志而非朋友。罗尔夫从来都只是个碍事的男人。滑稽的是,那种断然拒绝男人在场的主要的也是最后的例外又是个匈牙利人,不过在流亡伦敦的犹太人小餐馆老板之子和加入那群形影不离的人的奢华的匈牙利人之间,无法比较。

加莱男爵(这个名字是我杜撰的)年轻时曾在布达佩斯上流社会风光过;他在维也纳宫廷十分显赫,据说曾穿过一个匈牙利骑兵团的军服,并且还挥刀杀过敌。但这个光辉历史早就被一种嗜赌如命的赌徒的传奇代替了,他在赌场上的激情可同从前其祖辈与土耳其近卫军士兵酣战时的拼命劲儿相媲美。在欧洲所有的赌窟和赌场里,人们都曾见过他,口袋里装满金路易和旧纸币,慷慨大方而非显摆儿地扔一张大票给替他叫车的小厮,不过,那也是因为他喜欢金路易而不喜欢纸币,他总觉得纸币太脏。有人还看见他输掉过其喀尔巴阡山地区的一两处小庄园。大家只知道他就这么个恶习,不过,即使他还有其他恶习的话,也被这个恶习给吞吃掉了。这个像匈牙利人而且像绅士似的能喝酒的人从未醉倒过;这个完美无缺的骑兵对于贵夫人和妓女都同样是既轻蔑又彬彬有礼的。米歇尔钦佩这个恶人兼大老爷的潇洒放浪,但一种礼仪的根子在阻止他仿效此人。在巴登,一个德国女人,系附近的一个女城堡主,在搞慈善事业。她听说男爵(她稍有点认识他)昨天让庄家输了个精光,她心想这个时机很好,可以请他为一所学校或收容院赞助一下。她去他下榻的大旅馆求见,匈牙利人的仆人便把她领到主人的小客厅里。先生在睡觉,在喝咖啡,在洗澡,如果夫人愿意等待的话……隔壁传来一声匈牙利语的怒斥声。突然,门开了,加莱赤身露体,浑身滴水地躬身去吻德国女人的手:“您想要我干什么,迷人的夫人?”德国女人匆忙逃之夭夭。

这两个喜欢惹恼别人的人相见恨晚。加莱的生活全集中在唯一的一种狂热上面,完全与其他的一切脱离开来,飘忽在虚空之中,这正对米歇尔的胃口;而匈牙利人在这个法国人身上看到了他自身暴力的某种东西,也许是他自身孤独的某种东西。在赌台前,一个输了,另一个便接济他。骏马是二人的另一个共同爱好。加莱不屑于驯马场的马,但那三个形影不离的人却骑着自己的马旅行。有一天,在一个德国火车站,一个托运员拒绝让马匹上挂在米歇尔要乘坐的那列火车上的一节车厢。米歇尔顿时火起,抓住那人的领口,把他从柜台后面拽了出来,扔在大厅的地板上。加莱同米歇尔骑马在林中道上散步或沿着海滩飞奔一段,两个女人中的一个或另一个也骑马跑了一阵。两姐妹觉得他仪表堂堂,器宇轩昂,但贝尔特的骑术却让他不以为然。

“夫人,奥地利王后的骑术很差劲儿。她很美丽,这是不用多说的。当然啰,她胆子很大,在英国,还很难找到一个男骑手在跨越障碍的胆量方面可与之一比高下的。但您可别学她,一个女人没有权利像男人一样,像马一样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的,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扭断脖子,送了性命。”

贝尔特很生气,特别是米歇尔还在替匈牙利人帮腔,不过她还是接受了这个男人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的话,要是他换一种口吻她就不会接受了。

十月份的一天,米歇尔对他的朋友吐露,他这一个季度输得精光,而且还欠高利贷者下个季度的钱。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加莱在乌克兰有一块田产,是他外祖母家留下来的,碰巧尚未卖掉。建筑物主体旁有一个种马场,由一个英国人掌管,他从前是个赛马骑师,可匈牙利人加莱对他已不再信赖了。三个形影不离者可以在那儿住上几个月,直到米歇尔经济上恢复元气为止;加莱则会在冬末来找他们,他每年这个时期都要到各处亲戚家绕一圈,希望从他们那儿捞点什么。(如他所吹嘘的,他已经“吃掉了”他姨妈中的两位了。)这个很刺激的计划颇令米歇尔及两姐妹开心。三个人没完没了地沿着多雨的德国和严寒冰冻的波兰铁路线旅行;在乌克兰,在各处小站上,一阵卷着雪片的旋风通过虚掩着的车门刮进靠一盆炭火取暖的各节车厢,米歇尔以为是从托尔斯泰的小说中跑出来的一些农民在帮忙清扫路轨。

在基辅,他们在一家法式豪华小旅馆待了几天,这类小旅馆是由一个什么大公的管家开的,当时在俄罗斯生意非常红火,旅客们在此住得十分惬意。两姐妹又从巴黎小报上找点针对土著人的玩笑四处传播,但是生活改变了调门儿,已不再是带滑稽杂耍的咖啡馆的那种陈词滥调的标准了。对于米歇尔来说,所窥见的这个俄罗斯是从前的一个基督世界的启示,这个基督世界在这里像一盏灯似的点燃着,而在西方则已熄灭了几百年了。这也是被两种状态的边缘所攫住的一个亚洲。他像一个在汹涌浪涛中游泳的人似的屈从于宗教颂歌那强大的声音。他怀着那种重新发现被遗忘的动作和生活模式的心情看着那些朝圣者吻着东正教圣像前的地面,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地在画十字,哭着在把嘴唇贴到金底上画的那些圣像面部或大教堂的地下小教堂里陈放的圣人们的干瘪的手上,信徒们在圣人们躯体前列队通过,如同有一天他们的孩子们将在列宁的遗体前列队走过一样。米歇尔对教堂的那些金色大圆顶怎么也看不够,它们似乎是被祈祷的热气吹鼓起来的,像一些被抓住的气球一样鼓胀,或者像乳房似的硕大硬挺。一些马车穿过封冻的那条河,在堤岸上搞的市场里,他看着一个鱼贩子伸直胳膊举着冻僵的鱼在叫卖,看着奶制品商贩在用斧头砍一大块白色奶酪。他将永远也不会忘记犹太女子的丰姿韵色,也不会忘记那些穿着欧式服饰的女人的奢华,她们坐在雪橇上,雪橇由一些头戴皮帽的车夫驾驶着。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他似乎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并记住了这个世界除了时尚的海滩和赌场大厅以外的一些东西。

加莱的那片田产离基辅有几俄里,同样也具有魅力及其惊人之处。除了喂养得很好的马匹而外,那儿的一切全都脏兮兮的,令这几个法国人发现俄罗斯人的惰性有多么严重。他们住在主人还算豪华的套房里(大刀、长沙发和土耳其地毯),位于一种很长的枞木屋的二楼,那位管家住在枞木屋的另一翼。这个混蛋持重而彬彬有礼。米歇尔相信这个来自基辅的兽医不会同意那位前赛马骑师抽选小马偷偷卖给邻近的养马人;那个英国人不仅在骗卖给他燕麦的农民的钱,也在骗不在家的主人的钱。然而,地方上的勾结串通以及无法让仆人们开口,加上语言不通,种种因素阻止了米歇尔展开调查,调查最终只会无功而返。那位赛马骑师,曾在尚蒂伊住过很长时间,他不过是个供一时消遣的人物。他们每天争分夺秒,在广袤的田野上训练马匹,跟此处相比,法国北部最广阔的耕地也不值一提。每天晚上,在那些空荡荡的大屋子里,蜡烛的火光被穿堂风吹得忽闪忽闪的,看门人的儿子在刻苦地练习弹吉他,前赛马骑师同米歇尔在玩一种两人玩的斗智纸牌游戏。他们每餐吃得都很丰盛而油腻,管家的妻子还不时地加上一道英国菜,以减轻米歇尔对英国的那种永驻不去的怀念之情。夜晚,到各处走走,就会踢到在走廊地上打呼噜的仆人们。三个形影不离的人试着去蒸汽浴室看看,但却被热气熏得连忙逃了出来,里面光线昏暗,男人和女人的肉身红彤彤的,相互在用桦树枝抽打着,而且还用凉水往烧得发白的石头上浇,升腾起阵阵热气。他们偶尔闯进几个枞木屋,那副惨相令人望而生畏:那些穷苦的农民简直没个人样儿。(米歇尔如果能记起伦敦的那些陋室和里尔的那些地下室的话,也许他的看法就没有这么激烈了。)孤独和生活的单调让两个女人忍受不了,她们只能不时地去基辅逛逛商店,聊以自慰。

随着加莱的到来,一切都改变了。匈牙利人把自己的家变成了城里的各种娱乐场所:他把夜晚搞成了放荡不羁的茨冈人音乐狂欢会,没有料到五十年左右之后会被扔进焚尸炉里去的那个善知未来的种族在为有钱的地主财东们又唱又跳,后者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子孙最后会沦落巴黎开出租车,或下矿井,同乡下邻居们以玩扑克代替轮盘赌。

我原先以为在乌克兰的逗留就在加莱及其客人们在布达佩斯的逗留前不久。但是,米歇尔叙述的年代总是模糊不清的。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两个在西方的逗留阶段不是相隔几个月的。总之,在匈牙利的逗留是短暂的,匈牙利人及其客人们在广阔平原上的一处孤立的城堡中住了几日,其间,男爵也曾前来想把城堡卖掉。

他在那儿约见了一个房地产商。在约定的那一天,一辆马车从火车站载来了一个衣衫褴褛可特别彬彬有礼的干瘦的犹太人。如果其礼貌之中没有透出一种冷静洒脱来的话,那你就会以为他是个鄙琐的人。柯尼茨(我是从斯特凡·茨威格的一本记不清什么名字的小说中借用的这个名字,书中的那个人也是他这种类型)在男爵的陪同下,勘察了城堡以及附属建筑和花园。男爵应对着犹太人的问话,以其大老爷的冷漠的客气去对付犹太商人那有点肉麻的礼貌。加莱已准备好上当受骗。他肯定是上当了,但并不比在类似的情况之下任何卖主被买主敲了一笔更加严重,他甚至还被敲诈得轻一点儿。

犹太商人指出,处于这种情况之下的卖主最好是把银餐具、油画和要卖的屋子里的旧家具留下来,这会对自己日后有好处的。但是,男爵并不理会犹太人的建议:他想一下子全卖掉,收现钱。柯尼茨报的价很低,但并不太过分,而且还说自己是第一个出这么高价钱的商人。拍板成交后,加莱把犹太人一直送到栅栏门。这个犹太人在这个败落的男人面前总有着某种迟疑,或者也许是他这个难以忘怀传统的继承者在面对这个在每件小物件和每幅肖像中都在牺牲自己的传统的贵族时感到有些局促。

“加莱先生,假若在这幢房屋里,有一幅家人的画像、一只钟或任何一件东西是您所牵挂的……我会很高兴……但我并不会在讲好的价钱上再让您降点价的。”

“就这样吧,柯尼茨先生,”加莱说着俯身花坛,摘了一朵康乃馨插在纽扣上。

米歇尔觉得他的这一动作非常高雅,犹太商人胆怯的提议也同样令人起敬。

如果我在这儿写的东西是一部小说的话,我会主动地设想匈牙利人和三个法国人在东欧的这段逗留之后,相互间的关系会变得冷淡了,或者是因为被认为是厌恶女人的男爵太讨两个女人中的一个或者两个女人喜欢,或者至少他是在想法讨她(她们)的喜欢,或者相反,是因为他的高傲自大冒犯了她们,或者是这两个同样暴烈的男人无端地相互敌对。但更可能的是,三个法国人的傲慢受到了损害。在西方的娱乐场所中,加莱是与他们势均力敌的;而在这里,不管他们做什么,他们都是贵族,哪怕是败落的贵族的受恩人。

反正他们是自己返回法国了。据说加莱沉湎于自己那愈演愈烈的恶习中,成天泡在达尔马提亚海岸边的一家小赌场中,难以自拔。几个月前,他同米歇尔待在奥帕蒂亚时,曾带他到海岸边的一处荒僻角落去欣赏一个俯视大海的岩石。“这儿的水流通向大海。一个人举枪自杀后从这儿掉下去,就甭想再找到他的尸体。”米歇尔一直认为这就是这个匈牙利人的结局,也许是因为这对于他来说是多种可能的出路中的一个。

但是,在维也纳,这三个旅行者又手头拮据了,特别是因为米歇尔不想再欠加莱的情,再喝他的香槟,再参加他的茨冈女人的晚会。按米歇尔的说法,正是这种手头拮据使他们跟随着一个马戏班重新踏上去西方之路。他们在马戏班里演出高级马术,并帮忙饲养马匹。我倒是认为对木屑场地、红丝绒化妆室、跟着乐队喧嚣击打声摇动尾巴的栗色马的喜爱以及汗味与野兽的气味在其中起了点作用。雷诺阿、德加和马奈也都像他们一样喜欢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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