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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他给平康坊的望楼下令,要求它们观察所有路段的封锁情况,持续回报。

“持续回报”的意思是:不需要张小敬询问,望楼一旦发现封锁有变化,立刻主动发出信号。这样张小敬只消抬眼,便可随时了解局势动向,不用再冒着暴露的风险挥舞灯笼了。

李泌当初设计这套体系时,要尽量排除掉外界干扰,规定他们只接受大望楼或假节者的命令,其他的一概不予理睬。所以望楼的武侯并不清楚外界的变化,更不知道现在给他们发命令的这个人,已经被全城通缉了。

于是在这一夜的平康坊里,出现了奇妙的场景。武侯铺的兵丁们,拼命要抓到要犯张小敬;与此同时,整个长安的眼睛,却仍旧在为张都尉提供着消息。两套安保体系并行不悖,为着同一个目标的不同目的而疯狂运转着。

在望楼的指引下,平康坊的布置无处遁形。张小敬成功穿越了三道封锁线,眼看就要抵达门口。不过门口的坊卫这时已接到命令,竖起荆棘墙,对过往的行人车辆进行检查。

张小敬的独眼扫了扫,看到一个铺兵离开门口,转到这边的拐角撒尿。他悄悄摸过去,猛然从后头勒住对方的脖子。

那人嗬嗬叫了几下,发不出声音。张小敬把胳膊稍微松开一点,沉声道:“老赵,是我。”

“张……张头?果然是你!”那老铺兵一惊,甚至放弃了反抗,“我听到通缉令,还以为是重名呢。”

“我要借你一用,离开平康坊。”张小敬道。老铺兵犹豫片刻,脖子一仰:“当初追捕燕子李,若不是张头挡在前头,我的命早交代了。这次还给您,也是理所当然。”

“我又不要你的命,只要你配合一下。”

他让老铺兵去弄一身铺兵的号坎来,给自己换上。老赵去而复返,果然谁也没惊动。两人装扮完毕,一前一后,朝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老赵的一干同僚正忙着检查过往车马。他们看到多了一个人,问怎么回事。老赵说这个人是新丁,刚才看见通缉犯并与之交手,正要外出汇报。

同僚一愣:“看见脸了?是那个张阎王?”

张小敬垂着头,略点了点。他的左眼被一条白布缠起,就像是受了重伤似的。同僚同情地啧了一声:“不愧是张阎王,下手就是狠——哎,老赵我记得你还跟他干过一段时间对吧?”

“咳,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老赵赶紧掩饰地咳嗽了几声,把张小敬往前一推,“你赶紧走吧,汇报完立刻回来。”

“等一等。”同僚忽然拦住张小敬。

老赵和张小敬心里都是一紧。同僚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到底是新丁,衣服都穿反了。”

铺兵的号坎都是无袖灰赭衫,前开后收。张小敬受伤太重,老赵又过于紧张,两人都没发现这个破绽。

张小敬独眼凶光一闪,捏紧拳头,准备随时暴起。老赵赶紧打圆场:“咱们这号坎跟娘们儿似的,新丁用起来,分不清前后。”这个荤段子,让众人都哄笑起来。那同僚也没做深究,抬手放行。

老赵带着张小敬越过荆棘墙,看到坊外大街上的人山人海,心神一懈。老赵双手轻轻一拜:“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您保重。”然后想了想,又掏出半吊铜钱递给他。

张小敬没要钱,淡淡道:“你快回去吧。下次再见到我,照抓不误,免得难做。”老赵摸摸头:“哪至于,哪至于。一日是头,小的终生都当您是头。”

张小敬没多说什么,转身朝坊外走去。

根据刚才望楼的报告,这是最后一道封锁线,过了便大致安全了。他迈步正要往前走,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人正死死盯着他。这人张小敬不认识,可他的衣着和手里的扁叉,却表明了身份。

守捉郎?

望楼能监控得到武侯铺,却看不到单独行动的守捉郎。原来他们早早便布置在了门口,等着张小敬出现。

“你是张小敬!”那守捉郎上前一步,大声喊道。

这声音很大,大到所有守在门口的坊兵、铺兵都听见了。他们听到这名字,同时转头。张小敬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揪住老赵,朝坊内疾退。

老赵如何不知这是张头为自己洗脱嫌疑的举动,也配合地大叫别杀我别杀我。张小敬退到门内,把老赵往坊兵堆里猛地一推,然后掉头就跑。正面恰好是一道荆棘墙,张小敬连绕开的时间都没有,就这么直接闯过去了,衣衫哧的一声,被荆棘墙扯下血淋淋的一条。

这一下子,铺兵全被惊动起来,纷纷追将过去。那守捉郎也呼哨一声,通知在附近的同伴迅速集结。

这下子,可真是天罗地网。大街上的是大批铺兵围捕,小巷子里都是一队队的守捉郎。张小敬几乎无路可去,只能咬着牙往前跑去。

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斗争经验,他几次死里逃生,千钧一发之际脱离追捕。可平康坊毕竟只有这么大,敌人一次比一次追得紧急。有时候是铺兵,有时候是守捉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境况更加危险。

张小敬咬着牙,喘着粗气,浑身的伤口都在疼痛,破烂的衣衫渗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红色。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可是他不能停,因为身后始终能听到追兵的脚步,他只能勉力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张小敬的眼前开始发黑,不是夜色的黑,而是深井的黑。甚至连远处望楼上那唯一的希望之星,都看不到了。

他不知道这是路上缺少照明的缘故,还是自己的身体已濒临极限。张小敬向前猛冲出去十几步,旋即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降临。

不,与其说是无力,不如说是绝望,那种无论如何奋斗都看不到结果的绝望。

这绝望感让他瞬间脚步踉跄,向前倒去。

就在这时,一只漆黑的手从漆黑的夜里伸出来,托住了张小敬的臂弯。

王韫秀现在既恐惧,又气愤。

恐惧,是因为几个穷凶极恶的混混突然出现在柴房。这些人她都认得,就是把自己绑架来的那几个人。他们用一个布袋套住了她的脑袋。那布袋曾经装过陈米,一股子霉味,差点把她给熏晕了。这些人把她扯上一辆骡车,不知要转移到哪里去。

气愤,是因为那个叫元载的男子食言而肥。他口口声声说要救她出去,结果一直到现在都没动静。现在自己要被拽上车,很可能要被杀掉,他还是没出现。虽然这个人跟王韫秀素昧平生,可君子一诺千金,难道不应该言出必践吗?戏文里可都是这么演的。

王韫秀越想越气愤,可很快又变得绝望。如果元载不来,那岂不是最后一点希望也都没有了?

她斜倚在骡车里,眼前一片漆黑。骡车驾驭得不是很稳,晃晃悠悠,让她的背不断撞击厢壁。王韫秀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体力,又逐渐流失。她的精神衰弱到了极点,听到外面隐约有歌声和欢呼声传来,两行委屈的清泪缓缓流下来。

今天是上元节啊,我本该在万人瞩目下,驾驶着奚车去赏灯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辆破车里蜷成一团,有如被送去屠宰的牲畜。阿爷,救我啊,救我……

就在王韫秀昏昏沉沉要睡去时,骡车忽然一个急刹车停住了。王韫秀身子往前一倾,差点倒在地上。她双目不能视物,只听到有呵斥声和打斗声。

打斗持续的时间不长,然后骡车一颤,似乎有人踩上来。旋即一只手把布袋扯下来,有温暖的光照在王韫秀的脸上。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子提着一盏花灯到耳旁,正凝视着自己,烛光映衬下,那张有着宽大额头的陌生面孔格外亲切。

“王小姐,恕在下来迟。”元载温言道,伸过手去。

王韫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踢打元载,抱怨他为何不早些来。元载没说什么,搀紧她的手,把她扶下骡车。王韫秀因为被捆得太久了,脚一落地没站住,身子一歪就要摔倒,被元载一把揽住腰。

王韫秀脸颊一下子红透了,这人也太唐突了吧?可她身子软软的,根本没办法挣扎。所幸元载稍触即放,转身给她拿了一件锦裘披上:“夜里太冷,披上。”王韫秀注意到,元载的胸口破了一道口子,似是刀砍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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