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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海棠树还是我落下的种子。”◎

这乱哄哄的一程过去, 总算赶在节前至京。传星放眼繁华京都,顷刻觉得过去的那几年是做了场梦。然而做梦也该有个结尾,到家次日, 他便写了封信交代给禄喜,令他快马加鞭往嘉兴找府台李大人打探妙真与良恭的消息。

如沁听到后, 不作什么反应,料定了节下这一忙,落后谁知道他还想不想得起这回事?也许妙真根本就是死了。但不放他去找, 反而会令他如鲠在喉。一段故事总是要有个结尾, 兀突突断在那里,轻易叫人落不下气。

传星也是这样想,打发禄喜去后, 这一向便忙着应酬亲友, 再未提起此事。他只等着在等待结果的时光里遗忘这份求取结果之心, 他相信对一个人的爱再长久,也是跑不过时光的。人比自我想象中的忘性还要大, 尤其是他。

这样等着等着, 不觉元夕已过,又进了三月里来, 草木新兴, 燕雨沥沥, 仍是乍暖还寒。他升了官, 按例将来还当外放几年,再回京都, 必定荣升二三品大员。他对权力的迷恋胜过于迷恋女人, 所以沉浸在兴奋中, 以为已经忘记了失去妙真的难堪和痛苦。

这日传星衙中归家, 走到园中,见梨花点点,春色怡人,便放缓了步子闲逛。不觉走到花园西南角,看见几个仆妇由处院门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些花瓶香炉等顽器。

因问个婆子,婆子回说:“过几日二爷的表兄弟不是要上京来?外头收拾了两间屋子给他住,还缺些陈设顽器,回过太太,太太叫我们到这屋里来搬。”

他展眼朝院中望去,才想起来这处小院原是腾给妙真住的。如今既然无人来住,腾挪几件东西,谁也不能说什么。他向旁让了她们过去,独身款步踅入院中。

沿廊绕到正屋前头,一推开门,风便把小厅两面的淡湖色罗帐拂动起来。恰值天阴,屋里黯黯的,有种缠绵的阴冷。抬脚进去,眼一斜,仿佛在那悠然起落的帘影里头看见了妙真。她坐在里头榻上,穿着件常穿的蟹壳青薄长衫,榻底下放着半截孔雀蓝的裙,手里捧着个绣绷,揪着眉头低着脸在那里格外认真地穿针引线。

传星心里倒感到好笑,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从没有柔肠寸断地想过妙真,居然也产生了这幻觉。他没敢声张,就在罩屏洞门外头静静望着。榻上的窗户透进来阴白的天光,像浸进来的水淹没了她的背。

其实他到现在都不能肯定她到底是不是死了,但莫名感觉她是在和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他鼻子里忽然一酸,自信遭到空前的打击。他怀疑是这个原因,所以心里才总是过不去。

“二爷,禄喜回来了,在外书房等着回话。”

门外忽然立着个小厮把他喊得一惊,再往罩屏里望去时,榻上空空的,哪还有什么人?两片帘子还在洞门当中悠然荡着,是徐徐的水波。

传星剪着手掉头走出去,丢下话给那小厮,“这屋里冷得很,叫人点几个炭盆来熏一熏。”

那禄喜几月里风跑了几地,人瘦了好几圈,满身风尘,两眼熬得抠偻下去。想是腿早在马上颠得发了软,看见传星甫进门,他便跪到地上回禀,“小的到了嘉兴,把二爷的信交给李大人,请他着人去寻访三姨奶奶。访问了好几天,凡尤家原来的亲友都问过了,皆没听见三姨奶奶回嘉兴。”

传星慢慢踱到椅上去,“良恭那头呢?”

“良恭那头也派人暗暗打听了一遍,他像是也不知道三姨奶奶的行踪,成日间早出晚归的,只顾着往西郊去栽他的花种他的树。小的没打听到,也不敢多耽搁,忙赶回来回二爷的话。三姨奶奶也许在南京码头上的时候就……”

话只说了半句,因抬头看见传星苍白的脸色,后半句就咽了回腹中。传星近来都是这脸色,他母亲疑心他是病了,还训斥了如沁不留心丈夫的身.体。

如沁驳了句说:“他大概是为三姨奶奶的事情伤心。”

太太却笑了,“胡说,你这是推诿的话,自己没体贴到丈夫,反赖到别人身上去。”

阖家都不信他会放不下一个女人,连他自己也不信。他吃了半盏茶,稍一挑眉毛,“你说良恭在家做什么?”

禄喜楞了下神,抻直了腰道:“听说他去年自湖州回去后,就在西郊租赁了几亩地做花圃,一门心思要做园景盆栽生意。如今他那地头上,柳树梅树都长起来了,这会估摸着正下春天的花苗呢。”

“他可曾听说了妙真落水的事?”

“应当是没听见说,就是李大人手下的人也没惊动他,是暗中查访的。”

别的先不管,有一点倒是在传星心头明确起来,妙真的确是早有预谋要从他身边逃开,要不然良恭当初也不会走得那样痛快,还有那份心思安定在嘉兴做起生意来了。

也许从一开始,妙真就并没有安心要嫁给他,不过是个无奈之举。既是无奈,那南京落水,就未见得只是场意外。

几个月过去,那矛盾的思绪渐渐有了倾斜的迹象,他情愿相信妙真是在骗他。虽然那很伤自尊,但自尊和人命比起来,显然是人命更要紧。

这是个没结果的结果,传星得了这些消息,便作罢了,日子如常去过,懒得费心再去折腾。正巧月末,他那表弟上门,一并还有门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带着女儿投靠。他母亲见这姑娘相貌出挑,便和如沁商议下来,把这姑娘讨来给传星做小。

粗略办了场喜事,因不是娶正房,也无人来贺。这日午晌匆匆走过场面,传星正要歇中觉,听见小厮来报,“鲁公子来了,小的请他到外书房坐着稍候。”

不一时传星走到外书房,迎门进去便见有个年纪相当的男人背身立在左首罩屏内的书案前,埋着头正在细瞅着什么。传星喊了声“鲁忱”,笑着进去,那人侧过身子答应,露出案上摊着一只风筝。

二人随意打了个拱手,传星笑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年前我上你家去问,贵昆仲说你春天就往江南一带去了,恐怕年关也不能归家。你这个人,也不嫌路途颠簸,总愿意上外头去逛。”

这鲁忱是张长脸,气度翩然,谈笑随意,“我不像你贵人事忙,原是个闲人,不四处去逛逛,关在家做什么?听说你荣升了,今日又娶新奶奶,特地赶来向你道喜。”

“有什么可喜的,要是你有心仕途,今日倒不知谁恭喜谁。”传星摇了两回手,一壁说,一壁请他在墙下一套椅上入座,“你是当今的画坛圣手,又岂是我这等凡夫俗子敢比的?如今门上多少人求你的画,啊?我看你是嫌烦才躲了出去。如何,在外头可有些什么趣事?”

那鲁忱一把拿了案上的美人风筝,一撩衣摆坐下,凑在桌上问他:“且不说在外头有什么趣事,倒是在你这里发现桩有意思的事情。我只问你,你这风筝是哪里来的?”

传星接到手里来,低头一望手里的昭君。搁置了的往事又铺面而来,四处扇着灰尘吊子,呛得人鼻子里一酸。

他烦也烦死了,把风筝懒懒地搁在桌上,“这是我先前一房小妾的东西,就是在南京落水的那个。怎么,你看这画画得好?”

“何止画得好!”鲁忱眼睛一亮,又把风筝接过去,拿手在上头弹弹,“我眼下正在寻访这位画师。”

小厮奉茶上来,传星斜着眼梢吹茶烟,“你认得做风筝的人?”

鲁忱笑着摇头,“眼下还不认得,不过我和他的渊源倒深得很!那年我送了南京高淳县县令苏大人一副画,前年冬天这苏大人上京述职,又拿着来请我题词。我一看,那画根本不是我的原画,是人家访了我的手笔画的。那个人倒偷了个奸,别的地方都仿得极像,连我也险些没分辨出来,却偏偏在画上极不起眼的地方留了个心眼,给我原来画上的那个渔人添上了一笔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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