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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决定不再去想,不能被带入他们熟悉的节奏,遂拱手道:“既然两位都到了,不知有何指示?”郭嘉道:“袁绍闻听曹公大军出动,势必率主力渡河来袭。白马辎重转运不易,速度又慢,你可有什么成算?”

杨修道:“我与刘太守已把不能带走的都弃掉了,阖城百姓也已编好了队,明天一早就离城。至于能不能顺利抵达官渡,就得看曹公了。”说完他看了郭嘉一眼,看他怎么回答。郭嘉道:“有你护住辎重,我放心得很。其他事情你无须担心,我和文和会处置。”

杨修心里一动,颜良的事果然引起了郭嘉的疑心,用辎重队把他不露痕迹地拴住,与整个战场割裂开来。但让杨修气愤的是,郭嘉这一手安排,根本不是处心积虑要来对付他的。他与贾诩齐至白马,一定是对袁绍有什么重大图谋,把杨修调去押送辎重,显然只是顺手敲打一下罢了。杨修一直认为自己是郭嘉的劲敌,可郭嘉却懒得专门对付他,这种把对手不当回事的态度,让他深感侮辱。

唯一让杨修稍微有点安慰的是,郭嘉似乎并不清楚张辽的情况。在所有的战报上,都写的是张辽、徐晃合围颜良,关羽破阵而入,没有任何破绽。颜良的首级已被送去主营,所有人对一场大胜的疑惑总会比一场大败要少——所以张辽不会暴露,这枚棋子若用得好,将有奇兵之效。

郭嘉又交代了几句,放下车帘,马车连城都没进,径直离开了。

“郭奉孝,咱们这局棋,才刚刚开盘。”杨修望着逐渐隐入夜幕的马车,冷哼一声,继而投向北方的夜幕尽头。在那里,还活跃着另外一个人,那是杨修最大的底牌。

“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不知在北方过得如何。”杨修暗想。

杨修不知道,同样的话,也同时在远去的马车里响起。

“天子在北方,不知过得如何。”

郭嘉靠着车厢,慢悠悠地对贾诩说道,贾诩垂着头似乎是要睡着了,听到郭嘉说话,才连忙抬起头来,尴尬地解释道:“年纪大了,不耐夜,老是贪睡——你刚才说什么?”郭嘉早对他这个把戏习以为常,把问话又重复了一遍。贾诩用袖口擦了擦口水,呵呵一笑:“以天子的聪颖,足以应付。不然当初董卓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废掉弘农王,改立陛下呢。”

“呵呵,你的意思是,董卓当初也有兴汉之心?”郭嘉饶有兴趣地追问。贾诩当年是董卓军中的策士之一,见识了西凉大军从煊赫一时到分崩离析的全过程,对内情知悉最深。可贾诩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把话题又转开了:“天子当年以弱冠之身,能保汉室不散,若非心志坚逾钢铁,可做不到这地步。现在的陛下虽嫌柔弱,却也有另外一种好处。”

“你对天子的评价,可有点前后矛盾啊。”

“哎哟哎哟,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贾诩拍拍脑袋,让郭嘉颇有些无可奈何。这老乌龟的龟壳太硬了,稍一触动就缩回去,就算是郭嘉都无处下嘴。

郭嘉转动脖颈,优雅的指头灵活地敲击起木壁来:“连你的评价都这么高,我真是有些期待,不知道天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贾诩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是你把他放过去的,现在你也没把握控制他?”郭嘉坦然道:“是的,陛下这个人,我有点看不透。不过这样才有趣嘛——对了,这话可别告诉曹公,不然我又得挨骂。”

“居然还有你看不透的人?”贾诩刻意忽略了最后一句。

郭嘉歪着头想了下,扳着指头数起来:“陛下算是一个,你算是一个,还有一个我不想说……”

这时马车终于停住了,外头的车夫毕恭毕敬道:“郭祭酒,我们到了。”郭嘉拉开车门,和贾诩一起下了车。他们这辆马车没有进城,而是在卫队的保护下转了个弯,停在了公则前一天的驻营所在。贾诩下车以后,先是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然后看了眼郭嘉,下巴轻轻抬了一下。郭嘉吩咐一名侍卫举着灯笼,陪着贾诩慢慢踱步走进营址,自己则留在了原地,也不上车,就在外头负手而立。没女人的车厢,对他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几十名靖安曹的卫兵分散在四周,警惕地望向黑暗中。他们个个都手持上膛劲弩,背后还背着一面轻盾,必要时可以抵挡数倍于己的敌人。

贾诩在火把的照耀下在营中四下游荡,端详,似乎漫无目标。袁军撤退的时候很从容,几乎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剩下一道道沟堑交错和星星点点的灶坑。他转了约摸大半个时辰,回到了马车旁。郭嘉把手扶在车厢外壁,问贾诩道:“如何?”贾诩这次倒回答得很干脆,从袖子里伸出三根手指:“左军严整,中军次之,右军最乱。”

“淳于琼?他是如何乱法?”郭嘉问。左军是颜良的营盘,中间是公则的,右边是淳于琼的。

贾诩把手重新笼到袖子里去,慢慢说道:“右军的扎营手法,至少有六种,若再分细微不同,得有十数种。比如有数十顶帐底有焚烬的木灰,应该是先点起了火堆,将土烧热,然后再移帐于其上——这是雁门的惯常手法,那里与塞外相接,天寒地冻,这么扎营可以保暖;还有几十顶帐篷,附近土地颇多白粉,尝之苦咸——这应该是来自于渤海郡。那里毗邻大海,长年经风日晒,篷面都有少许盐皮留存,免不了抖落在地。”贾诩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他似乎是真的去尝了……

“这么说来,淳于琼的部下,来自于冀、并、幽、雍、青诸州,什么地方人都有。”郭嘉咧着嘴若有所思,这些情报靖安曹都有搜集,但毕竟不如眼见为实这么真切。

看来袁绍对淳于琼根本不打算重用,他的直属部曲数量很少,其他部队多是从登州的地方世族抽调而来的私兵。袁绍只是打算拿他们当炮灰,顺便削弱大族势力,所以这些私兵士气很低,也不与河北兵混在一起,按籍贯扎堆。凭着贾诩那一对毒眼,甚至能轻松地划出各州私兵的宿营区域:淳于琼的主军在高处,而低洼寒湿之处都是私兵营寨,待遇相差很大。

郭嘉兴致勃勃地吩咐旁人手里的灯笼放低一点,然后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泥土上画了几笔。贾诩也蹲下身来,拿起另外一截树枝。两个曹营最杰出的策士就这样撅着屁股头碰头,用树枝在地上你一笔我一道地画起来,还不时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像两个顽童在玩游戏一样。等到这一块地面被他们刨的不成样子了,郭嘉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把树枝扔开:“我看,这事可行。”

贾诩又恢复到那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双手笼在袖子里。刚才那一轮小孩子游戏般的攻防演练,郭嘉用了各种法子,都没占到便宜。

郭嘉脸上没见有多大沮丧,从怀里又掏出一枚药丸吃下,乐呵呵地说:“不过按照这法子来弄,文和你可就会有点被动啊。”

“先有大疑,方有大信,就算有些许牺牲,也是值得的。”贾诩含糊不清地说,全无刚才刹那间露出的锋芒。听到这话,郭嘉沉默片刻,敛起了笑容:“到底是当年一言乱天下的贾文和啊,你可比我狠多了。”

贾诩似乎没听到郭嘉的话,眼皮耷拉下来,昏昏欲睡。

邓展跟随曹丕返回宿营之后,发觉二公子的神色有些不对。曹丕双目睁得很大,呼吸略显急促,脸上还泛起少许红晕,情绪处于亢奋状态。邓展本想找曹丕谈谈心中的疑惑,没想到一回帐内,曹丕把外袍脱下来扔给他,又招呼史阿出去练剑了。邓展只得捧着袍子,在一旁看两人练剑。

他这一看,真是越看越心惊。邓展算是剑击好手,他发现曹丕和史阿的剑术,和两个人的风格非常接近:一个叫王服,一个叫王越。这是天下闻名的王氏快剑!

“这个叫史阿的人对王氏快剑这么熟悉,怕不是和王越有什么关系,二公子可就危险了……”

邓展想到这里,不由得遍体生寒,想过去阻止。但他忽又想到二公子如今隐姓埋名,一定有大图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正游移不定,突觉身旁一阵杀气弥漫过来,下意识地去闪避。可那杀气却如影附从,始终锁定在他身上。邓展大伤初愈,始终躲闪不开,他猛然拧头看去,却发现站在身后的是徐他。

“你在看什么?”徐他一脸淡漠地问。

“看二公子练剑。”邓展回答。

“你叫邓展?是曹贼的虎豹骑?”徐他说话没有任何铺垫,也不绕任何弯子,就与快剑一样,直进直退。邓展稍微犹豫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点了一下头。徐他眼神里迸出一道寒芒:“你去过徐州?”邓展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没有,我是兴平二年入仕的。”曹操屠徐是在兴平元年,那时候邓展还在中原游荡。

徐他眼里的杀气消失了,想转身走开。这次却轮到邓展提出了问题:“他们练的剑法,是王氏快剑?”徐他道:“是。”邓展又问:“教者与王越有什么关系?”徐他道:“史师兄是师父大弟子。”邓展心中一惊:“那你们的师父呢?”徐他道:“不知道。”

邓展越发迷惑:“你为何追随二公子?你师父知道么?”

“师父不知道。魏公子答应我,会给我创造机会亲手杀死曹贼。”

邓展脱口而出:“这,这怎么可能?”徐他以为他质疑的是魏文的能力,特别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是可能的,因为我看到刘先生和魏公子在白马守军的配合下逃入袁营。他不答应,我就把这件事公开说出去。”

邓展顾不得感慨徐他说话的直率。他陡然意识到,整个事件远比他想象中复杂。这个叫徐他的人,明明对曹公怀有刻骨仇恨,却被二公子罗致帐下,却又像是掌握了二公子的什么秘密,语带胁迫。他连忙闭口不言,若是贸然开口,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把曹丕带入死地。

这时候,远处的曹丕发出一声大吼,挺剑刺向史阿。这一剑又快又狠,史阿猛地敲在曹丕手腕上,当啷一声,长剑落地。邓展看得出来,曹丕这一招杀意尽现,史阿不可能在不伤他的情况下拆解,所以才下了狠手。

“再来!”曹丕喊道。邓展望着俯身捡剑的少年身影,心中突然有一种不安。两人初见之时,邓展明明已喊出二公子,曹丕仍然刺出那必杀的一剑来。这说明,曹丕为了维护他的神秘计划,不惜一切代价。如果自己流露出不该有的兴趣,或者说出不该说的话,曹丕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人。邓展的头有些疼,他揉了揉太阳穴,暗自下了决心,除非二公子主动开口,否则绝不可轻易与二公子交谈,最好什么都别说。

“也许问那个叫刘平的人,会知道些端倪吧。”邓展对那个人,实在是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熟悉感,总忍不住要去找个理由接近他。

曹丕不知道邓展在一旁的纠结,他现在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刘平刚才告诉他,王越的下落已经找到了。蜚先生的耳目十分广泛,他们最后一次发现王越的踪迹,是在乌巢。

乌巢位于白马城的西南方,夹在延津与阳武二城之间,是酸枣县的治所之在。在它的南边有一大片大泽,叫做乌巢泽,地名因此而得。乌巢大泽里水泊星罗棋布,沼泽遍地,地势十分复杂,是水贼盗匪们最好的藏身之处,是个著名的贼窝——不过袁曹开战以来,那些乌巢贼都销声匿迹了。

蜚先生告诉刘平,东山与王越之间,是单纯的买卖关系:东山出钱出粮食,王越给他们提供训练有素的杀手——事实上,史阿和徐他就是这么被雇佣潜入白马的——所以王越此时出现在乌巢有什么打算,东山也不是特别清楚。

蜚先生肯定不会吐露全部真相,但至少这个地点是确凿无疑的。

曹丕不关心王越想干什么,他只知道这个人还活着,而且很可能会再度出现在视野里。他内心的惊喜与恐惧同时涌现,交错成五味杂陈的兴奋感。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么声嘶力竭地与史阿对练,是为了发泄得知仇人下落的狂喜,还是为了掩盖内心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克服对狼的恐惧的办法,就是再靠近它一点,直视着它。什么时候它先挪开视线,那么你就会彻底摆脱恐惧。”刘平把他的狩猎心得告诉曹丕,曹丕也喜欢打猎,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他知道以自己的水平,再练三十年,也打不过王越,曹丕不打算追求所谓的“公平决斗”,只要最后一剑是他亲手刺出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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