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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按地图上的路线,在山里开了几个小时,雨雾非但不散,反而越来越浓。他们身上湿答答的,冻得嘴唇发青,都盼着尽快赶到地方。不过雾气太大,岔路又多被林木遮盖,很难确定方位,只得先把车斜停在路边,等到天气好转再走。他们俩吃了点儿饼干,缩在驾驶室中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雾也小得多了,不过雨还在下。两个人打开门从车上下来,走到灌木丛边撒尿。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草木折断的响动,由远而近冲他们来了。没等张保庆和白糖反应过来,树丛中已然跃出一头野兽,后腿粗壮,蹄小耳长,黄面獠牙。它骤然见了人,也吓了一跳,使劲儿往前这么一蹿,竟一头撞到了汽车的前挡玻璃上,当场撞断了脖子倒地而亡。

哥儿俩看了个目瞪口呆,待得缓过神来上前察看,见这个野兽长得十分凶恶,乍看是一头鹿,却有一对狰狞的獠牙。张保庆在长白山的猎屯住过,觉得这是山獐子,也就是野麝,而这野兽肚脐上确实有个拳头大小的肉囊,凑近了一闻,甜中带臊,有几分辛辣,又带着几分草木的清香,不是麝香又是什么?白糖也知道野麝香价格极贵,这得论克卖,这么大的麝香,无异于一个金疙瘩。二人相互递个眼色,上去就抠野麝的肚脐,却听灌木丛中又是一阵响动,心说:时运来了挡不住,又来了一头野麝!怎知草丛中钻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身穿暗绿色丛林迷彩服,腰上挂了一捆绳索和一柄开山刀,脚穿战地靴,披着黑色长雨衣,雨帽罩在头上遮住了半张脸,可以看到下巴上杂乱浓密的短须,手中握着一杆老式双筒猎枪。

“黑雨衣”向前走了一步,脚下“噗叽、噗叽”直响,溅起一片泥水,枪口对准白糖,操着一嘴外地口音,冷冰冰地说道:“把我的野麝搁地上!”

白糖也是当过兵的人,向来吃顺不吃戗、吃软不吃硬,别人越是胁迫他,他就越较劲儿,瞥了那人手中的猎枪一眼,冷笑道:“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还有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你拿个烧火棍子吓唬谁呢?你刚才也说了这是野麝,既然说是野的,那就没主儿,它一头撞死在我的车上,那就是我的,怎么成你的了?你叫它,它答应你吗?”说话一抬手,拨开了“黑雨衣”的双筒猎枪。

张保庆也上前跟“黑雨衣”说话,进一步分散着对方的注意力:“别冲动,别冲动,咱有话说话,有理讲理对不对?你想收过路费,也得有发票啊……”他一边说一边往旁边凑合,迂回到“黑雨衣”的另一侧,想与白糖形成夹击之势,抽冷子夺下“黑雨衣”的猎枪。

“黑雨衣”立即瞧出了这两人的用意,向后退了两步,举枪喝道:“别动啊!信不信我弄死你俩?”

白糖一听这个“死”字,登时蹿出一股子无名之火,瞪着眼破口大骂:“去你小妹妹的!抢东西还有理了?还他妈要弄死我们?世界上平均一秒钟就死一个人,哪天不死个十万八万的?你告诉告诉我,这里边哪个是你弄死的?你弄死过几个?”

张保庆替白糖捏了把汗,因为事发突然,摸不清对方底细,真给你来上一枪怎么办?不过“黑雨衣”并未动怒,他放低枪口,看了看死麝,指着那辆金杯问道:“这是你的车?”白糖理直气壮地说:“没错!别人是守株待兔,我们这叫守车待麝,你眼红也没用!”“黑雨衣”不屑地嘁了一声:“守车待麝?不是我把它追急了,它怎么可能撞上你的车?”

张保庆把白糖拽到身后,扔给“黑雨衣”一支香烟。“黑雨衣”一抬手接住烟,点上火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气氛有所缓和。张保庆搭上话才从“黑雨衣”口中得知,此人绰号“老枪”,退伍之后当了这一带的护林员。前些时候,有个老板急需野生麝香配药救命,可是山里头的野麝越来越少,有钱也不一定找得到。市场上卖的麝香几乎没真货,即使从黑市上买,风险也非常大。正所谓“穷人爱财,富人惜命”,当大老板的不在乎掏钱,就怕不是真货耽误治病,托人找到老枪,雇他进山打一头野麝,只有这样才放心。

老枪也急等钱用,就接了这个活儿。不过野麝非常难打,也不容易见到,他一个人在山里猫了三天三夜,终于等来一头野麝。老枪屏住呼吸举枪瞄准目标,身旁草丛中突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探出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青蛇,老枪稍一分心,野麝已经钻入了密林。他在后边紧追不舍,说起来也是要多巧有多巧,野麝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张保庆和白糖的车上,挡风玻璃都碎成了蜘蛛网。

事情的经过虽已明了,野麝应该归谁,却仍是个问题。野麝一头撞死的车,确是张保庆和白糖的不假,不过没有老枪的追赶,野麝也不可能撞到车上。双方各执一词,没人愿意让步。按白糖的意思,他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山里打猎的规矩是见者有份,那就按人头来分,他和张保庆占三分之二,老枪占三分之一。老枪端起手中猎枪说:“你们都是讲理的人,我也不欺负你们,要分的话可以啊,我拿走一半。”白糖一听急了,猫下腰用脑袋顶住对方的枪口:“你小妹妹的,让你三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来来来,你先把我打死!”他见老枪不接话,一把推开枪口,从车里拎出祖传的枣木杠子,上前就要拼命。

张保庆紧着劝白糖:“别争了,一半就一半吧,货还在车上,咱们耽误不起这个时间!”白糖一拍脑门子,这才想起开车进山是干什么来的,可别落个鸡飞蛋打,只好就此作罢。老枪见二人做出妥协,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白糖又担心老枪会临时变卦,毕竟枪在人家手上。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走到野麝跟前,准备割下麝香,当场一分为二,然后各走各的路。老枪拦住说:“哎哎哎,你可别胡来,麝香得整个儿卖,切坏了不值钱了。我身上没现钱,等下山交了货再给你们。”

白糖一听又不干了:“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我们怎么知道你卖了多少钱?到时候你不分我们钱,我们上哪儿掏你去?要不然这么着,我拿个主意,你听听行不行,咱先把野麝抬上车,你跟我们把车上的货交了,然后我们再跟你去卖麝香。汽车四个轮子,肯定比你两条腿走得快,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老枪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双方达成共识,就地给野麝放血,开膛破肚摘取心肝内脏,否则容易腐烂,并且腥气太重肉也不能吃。老枪手底下麻利,三下五除二收拾妥当。白糖打开后车门,老枪把野麝搬上车的时候,看到了那口旧棺材,吃惊地打量二人。白糖赶紧说:“你别多想,这是送去成亲的。”老枪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声晦气,他问白糖:“你们要把这个木匣子弄去啥地方?”白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眨着眼说:“没多远,咱别跟傻子似的站在雨里淋着了,有什么话上了车再说行不行?”经过改装的金杯面包车,仅留了正副驾驶两个座位,白糖和张保庆一人坐一边。白糖以前边太挤为由,让老枪把双管猎枪放在车后的棺材旁,以防半路上走了火,背包和雨衣也扔在后头,否则湿漉漉地挤在一起,三个人都难受。张保庆一听白糖说话这意思,就明白他憋着坏,所以没吭声。老枪虽不情愿,也只得一一照办,放好了枪支和背包,上车跟张保庆挤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白糖不紧不慢地把车子打着火,又为难地说:“哎哟,这可不行啊!你们俩这么挤着坐,我换不了挡了,路上容易出危险啊!对不住了枪哥,要不……你先委屈委屈,在后头将就一下怎么样?”老枪实在懒得跟白糖废话,嘬着牙花子点了点头,开门下了车往后走。怎知白糖一脚油门儿,车子立刻冲了出去。

老枪被车轮卷起的泥水溅了一身一脸,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上当了,野麝、猎枪、背包、雨衣全没了,在雨中跳着脚破口大骂。

白糖从后视镜看到老枪气急败坏的样子,讥笑道:“就这么个货,拿个破烧火棍子就以为自己是特种部队了,他妈的大萝卜坐飞机?愣充进口大苹果!”

张保庆问白糖:“这么干合适吗?虽说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轮子,可是车牌号都被他看见了,不怕他来找咱们?”

白糖不屑地说:“他一个盗猎的,还敢来找咱们?瞧见车上的野麝和猎枪没有?不来这是学费,来了就是举报他的证据!”说着话猛踩油门儿,车子加速驶入了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4

金杯面包车前边的挡风玻璃让野麝撞坏了,呼呼往里灌风,再加上道路泥泞不堪,只能凑合着往前开。几个小时之后,雨雾渐渐散去,车辆在颠簸起伏中穿过一片密林,终于驶入了汛河林道。张保庆在长白山鹰屯住过一阵子,二上长白山找《神鹰图》,也走过这条路。林道位于林海覆盖的群山之中,前身是东北沦陷时期的森林铁道,主要用来往山外运送巨大的原木,侵吞长白山的林业资源。50年代后改造成了汛河林道,就地取材用黏土和沙砾垫筑,又覆上厚厚一层渣油,沿途设有标注编号的林场界桩。近年来封山护林,东山林场不再砍伐树木,林道近乎废弃,路面坑槽连片,两侧松散龟裂,罕有车辆往来。

二人按着断断续续的界桩编号往前行驶,途中经过一条穿山隧洞,大块青灰色山石砌成半圆形洞口,里面黢黑一片,到处充斥着潮湿发霉的气味,洞壁上裂痕遍布,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碎石,不住渗下的水珠滴答、滴答落在车顶,发出阵阵回响,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而917号界桩就位于隧洞中段。他们借着车灯的光亮看了半天,确实是这个路桩。白糖按了几下喇叭,又下车转了一圈,前后不见半个人影,估计接棺材的人还没到,只得回到车上,把车子靠边停好,抽着烟等候。

等了一个多小时,白糖就不耐烦了,更纳闷儿接棺材的人为什么选在这个地方?张保庆想起车上的“大货”,心中莫名地不安,觉得不该瞒着白糖,就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包括他当年投奔长白山的四舅爷,怎么在林子里捡了个鸟蛋,怎么孵出一只罕见的白鹰,怎么跟鹰屯的二鼻子兄妹打赌去捉狐狸,怎么遇到猞猁的袭击,误入一处与世隔绝的天坑,怎么从金王马殿臣的大宅中带出了宝画《神鹰图》,画中神鹰又怎么与他的白鹰长得一模一样……后来《神鹰图》被一个收破烂的独眼老头儿用十块钱骗走了,最可疑的是,那个老头儿一嘴东北口音。而东山林场有个老洞狗子,也少了一只眼,并且来历不明。张保庆一度认为,东山林场的老洞狗子,就是金王马殿臣的死对头“血蘑菇”。因为狡诈的土匪血蘑菇,同样是一个独眼龙。相传马殿臣躲入长白山天坑之前曾经说过“宝画中的神鹰飞出来,他的宝藏才会重见天日”。难道这么多年以来,血蘑菇一直隐姓埋名躲在东山林场,妄想找到金王马殿臣的财宝?当然这只是张保庆一厢情愿的猜测,他甚至从没见过东山林场的老洞狗子,二上长白山扑了个空,照面都没打过,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可是最近几天,接连有人找他往东山林场送货,这才三上长白山,该不是有什么圈套?

白糖听完乐得合不拢嘴:“打从小你就这臭毛病,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赢俩弹球儿能美三天,丢二分钱得别扭半年,至于的吗?我之前也听你说过,不就在山里捡了张破画,让你老娘十块钱当废品卖了吗?你想得是不是太多了?如果说东山林场的老洞狗子真是那个一只眼的土匪血蘑菇,那得多大岁数了?何况你捡来的破画已经没了,白鹰也放走了,谁会吃饱了撑的把你引到东山林场?”

张保庆让白糖说得无言以对,曾几何时,还觉得自己跟马殿臣有几分相似,都可以成为《神鹰图》的主人。可仔细一琢磨,马殿臣一生大起大落,三闯关东当上了“金王”,乃是叱咤风云的一方豪杰,我张保庆干什么了?虽说从小也是心怀大志,实际上呢?卖过羊肉串、运过鲜货,如今都干上“杠行”了,三百六十行里都没有这一行,混得一天不如一天,二十大几了,兜比脸还干净,要什么没什么,梦里千条大道,睁开眼一条道也走不通,怎么有脸跟马殿臣相提并论?

可又轮到白糖犯嘀咕了,因为张保庆刚才的话给他提了个醒。白糖以前有个同行,开车运送一口棺材进了深山,此后再没出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整整过了三年才破案,原来司机被蒙在鼓里,棺材里装的是白面儿,到地方就被灭口了。足见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任何时候都不能麻痹大意,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出了岔子,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

张保庆听得后脖颈子发凉,他和白糖一商量,决定趁接货的人还没到,打开棺材看个明白。有道是“神三鬼四”,白糖点上四支香烟,嘴里嘟嘟囔囔地对棺材拜了几拜。两人爬上车打开皮条,揭去裹在棺材上的红布,一抠棺盖居然没有钉死,心头均是一紧。白糖忙把棺盖移开,哪是什么“大货”,糟透了的破棉底下,只有几块粘着胶泥的碎砖头,当中搁着一张暗黄色的牛皮纸。白糖傻眼了:“这他妈是什么路数?”张保庆捡起牛皮纸一看,竟是张手绘路线图,起点位于汛河林道917号界桩,尽头画了个飞鹰的标记。他心中又是惊恐又是迷惑,如同让人在背后捅了一刀!

虽然不明所以,可从路线图中的飞鹰标记来看,张保庆之前的直觉没错,十有八九是老洞狗子下的套,如果按图中的路线过去,等于自投罗网,必定凶多吉少,不去又不甘心。对方吃准了他们等不来接货的人,必然会打开棺材,从而见到路线图,并前往指定地点。他实在想不明白,老洞狗子为什么要将自己引到此地?路线图中的飞鹰标记,是指《神鹰图》?还是指自己那只白鹰?张保庆最担心白鹰落在老洞狗子手上。相传《神鹰图》用鹰血画成,由于年代久远,画卷已然残破不堪,他寻思:“难道说老洞狗子为了让宝画恢复原状,要以白鹰的鲜血重描一遍宝画?话说回来,如果老洞狗子有法子逮住白鹰,或已借助《神鹰图》得到了马殿臣的财宝,又何必再找我?我的白鹰早已放归山林,老洞狗子还指望我能把白鹰招来不成?不过万里头有个一,万一老洞狗子抓到了白鹰怎么办?”

念及白鹰有危险,张保庆可就沉不住气了。白糖仍是不以为然:“从你捡到白鹰到如今,这一转眼快十年了吧?鹰活得了那么久吗?”张保庆说:“我听鹰屯的猎人讲过,山鹰可以活到一百年!只不过在这当中,活到四五十年,鹰喙和爪子还有羽毛就磨损得很严重了,难以捕获猎物。到了这个时候,有的鹰会选择等死,有的鹰则会选择重生,它们飞到最高的山巅,忍受着剧痛,用喙把自己爪子上的趾甲一个个啄掉,再啄掉翅膀上的羽毛,然后在最坚硬的山岩上撞碎鹰喙,一旦长出新的,便能再活四五十年。”白糖没这个见识,不知张保庆说的有无依据,但是顶风冒雨、千里迢迢跑这一趟,本想挣个辛苦钱,却让人当猴儿耍了,耽误时间不说,还得搭上往返的路费和油费,说好的一万块钱找谁要去?可把他气得够呛,必须去路线图上标记的地点,查个水落石出。反正车上有一支双筒猎枪,他们俩大小伙子,还怕个一只眼的老洞狗子不成?

5

白糖有猎枪壮胆,平添了几分底气,他把祖传的枣木杠子交给张保庆防身。张保庆握住枣木杠子一端,使劲儿挥了两下,抡得呼呼挂风,感觉挺趁手。除了这支老式双筒猎枪,老枪的背包里还有四发猎枪弹药,以及铁盒装火油、防水火柴、手电筒之类的物品。二人带上背包,打开手电筒照明,按路线图中标记的位置找过去,很快发现917界桩前方的洞壁上有个裂缝,大约一尺来宽,上方延伸到洞顶,入口处布满了湿苔,没有人为开凿的痕迹,挤进去才发觉里边深不可测。哥儿俩暗暗吃惊,伪满时期留下的森林铁道穿山隧洞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开裂,不过大部分是死路,这个暗道的位置如此隐蔽,不知老洞狗子又是如何发现的?

山裂子的走势忽高忽低,两个人不敢大意,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了一阵子。白糖突然说:“坏了,野麝还在车上,雾天湿气大,隧洞里头又潮,搁臭了怎么办?”张保庆觉得白糖接到这个赔本的买卖,全是受了自己的牵连,好在半路上撞死了一头野麝,还不是他们俩开车撞的麝,而是野麝从林子里跑出来撞了他们的车。按老枪的说法,野生麝香十分贵重,带下山能值不少钱,也算没白跑这一趟。他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你车上不是有防腐针吗?实在不行咱回去给野麝打一针,搁上三年五载也臭不了。”白糖说:“你能出点儿正经主意吗?那玩意儿有剧毒,打上一针成僵尸了,麝香还怎么入药?不如把麝香割下来带在身上,死麝就不要了。”他们俩打定主意,掉头又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商量怎么切,也怕切坏了卖不上价,据说必须是连毛带皮的一块整香才值钱。怎知刚到入口处,就听见隧道中有人说话。张保庆和白糖一愣,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

老枪带人追上来了!二人赶紧关上手电筒,大气儿也不敢喘,躲在裂缝中往外偷看。只见车前围着七八个人,都拿着照明灯,车里的棺材和野麝全被抬了出来,棺材盖子扔到了一旁。这伙人中不仅有老枪,居然还有两个眼熟的,一个是宾馆中爬窗的黑衣女子,另一个身形近似电线杆子的瘦高个儿,显然是之前那个偷油贼,敢情这是一个团伙!

隧洞地形拢音,老枪等人说的什么,张保庆和白糖在山裂子中听得清清楚楚。好像是因为他们俩开车送棺材,引起了这伙人的注意,原本要在三仙宾馆探明底细,却没能得手,不过黑衣女子谎称是盖被的,并未暴露身份。老枪是这几个人中当头儿的,冒充成护林员,准备编造个借口在半路搭车,无意中惊动了一头野麝。老枪情急生计,说这野麝是自己追过来的,撞死在白糖的车上,至少要分一半,想趁这个机会混上车,看看棺材里到底有什么,哪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混上车,猎枪和背包也让人顺走了。

张保庆和白糖暗暗心惊,俗话说“无利不起早”,猜不透这伙人有什么目的,竟然一路跟踪至此,这件事似乎很复杂,想来不是一般的蟊贼,指不定带着什么家伙,况且人多势众,己方虽有一支猎枪,冲突起来也保不准吃亏。哥儿俩想法一致,趁着对方还没察觉,悄悄退进了山裂子,毕竟这伙人没见到路线图,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暗道,尽管汽车和野麝都在对方手里,但是这伙人好像不是冲着这些东西来的,可以暂缓一时,先搞清楚老洞狗子的阴谋,再做下一步打算。张保庆和白糖紧走了一阵子,听身后没有响动,这才敢开口商量,却也没个头绪。又走了几分钟,终于钻入了一个山腹深处的大洞窟,周围高耸的蘑菇岩柱形同迷宫,估计是地底暗流冲击而成。如今暗河已然不复存在,只留下密密层层的硕大岩柱,裂层间存在萤石,朦胧的光雾忽明忽暗。他们俩继续前行,空旷的洞窟中竟有一排木屋,均为青色原木构造,屋顶覆盖着茅草或劈柴,门户多已朽坏,用手电筒照进去,可以看到破屋中的凹形炕,以及盆碗、木桌、木桶、铜壶、铜盘、毛毡、被褥、衣帽、皮口袋、箱柜之类的物品,到处积着尘土,挂满了蛛网塌灰。当中一座木顶大屋,比两旁的屋舍大出几倍,下层砖石夯土上长了厚厚一层苍苔。二人走到木顶大屋的门前,探头进去张望,只见浊雾弥漫,墙上的壁画若隐若现,正中供着一尊泥塑土偶,高有六尺,头裹红巾,肩披斗篷,手持一根鹿骨扦子,顶端拴着线绳,似乎是放山之人供奉的祖师。张保庆在鹰屯听过许多古老的萨满传说,识得壁画中描绘的是“九天三界,各方神灵”。绕过木顶大屋,是一大片层层凸起的叠台形岩盘,有宽阔的台阶通到顶部,尽头耸立着一块大石碑,轮廓方正、齐整无比,裂隙中伸出千百条或粗或细的树根,几乎将整个石碑紧紧裹住,四周云缠雾绕,显得神秘莫测。这一带随处可见从高处塌落下来的乱石,台阶前摆着两尊一人多高的香炉,铸以树、蛇、蛙、蜘蛛之类的图案,地底下雾气昭昭,似乎在香炉上聚拢了霭霭祥云,看得白糖直发愣,挠着头问张保庆:“这是你上次打狐狸掉进来的地方?”张保庆也蒙着,这肯定不是金王马殿臣的天坑大宅,好像是一座灵庙。他心下暗暗嘀咕:引我们来到这里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只眼的老洞狗子?白鹰到底在不在对方手上?

路线图中的白鹰标记,画在一个长方框子当中,很可能是指这个石碑。二人急于一探究竟,互相使了个眼色,打着手电筒踏上台阶。巨大的石碑下摆着一张供桌,隐在浓云密雾之中,不走到近处根本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刚落在供桌上,桌上的油灯就亮了,而在供桌一侧,斜倒着一个纸人,纸衣纸帽,脸上画以五官,仅有一只眼,面容诡异,手托一块非金非玉的蛋黄色圆石,怀中还抱着个纸糊的牌位,油灯光亮太暗,看不清牌位上写了什么。纸人背后的树根上挂了一轴古画,正是张保庆从马殿臣天坑大宅中带出来的《神鹰图》,但是洞窟中阴暗潮湿,使得古画比之前更为残破,画上的白鹰、古松、云雷,以及鹰爪下的女人头,几乎都看不见了。不知老洞狗子躲哪儿去了,为什么供桌旁的纸人也是一只眼?张保庆闪过一个念头,老洞狗子该不是变成了纸人?这个念头一起,他顿觉头皮子发麻,心口怦怦乱跳,攥着枣木杠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又等了这么一会儿,四周并无异状,只是死一般的沉寂,雾气也越来越浓,不知什么时候,两只手电筒都不亮了。张保庆寻思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想带上宝画尽快离开,正要伸手去摘《神鹰图》,油灯内的火苗微微一跳,又突然暗了下来,随即从他脚下传来咯吱吱一阵怪响。他们俩吓了一跳,身上寒毛竖起,脑门子上全是冷汗,感觉魂儿都飞了。这个鬼地方耗子也没一只,什么东西发出的响动?仗着胆子低头一看,那个斜倒的纸人竟已坐了起来!

张保庆惊恐至极,身上却一动也不能动,如同让噩梦魇住了,忽听那个纸人开口说道:“张保庆啊张保庆,我见过你,你却没见过我,也不怪你不认得我,我这一辈子没名没姓,血蘑菇、金蝎子都是我的匪号,东山林场的人叫我老洞狗子。你或许听说过,我在山上当胡子那会儿横推立压奸杀民女,扒灰倒灶出卖大当家的,一心想找马殿臣的金子,不惜卖国投敌为虎作伥,世人都说我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良心丧尽、死有余辜。你是不是也以为我骗走你的《神鹰图》,就是为了找到马殿臣的宝藏?因为马殿臣躲入天坑之前留下一句话,宝画中的神鹰出来,宝藏才会重见天日……”说到此处,那个纸人喉咙里发出一阵瘆人的怪笑,又继续说道,“其实马殿臣没说过这句话,那是我故意传出去的。实不相瞒,我找《神鹰图》并非贪图马殿臣的财宝,你不必多疑,我这把岁数,黄土都埋过脑瓜顶了,一辈子无儿无女,还要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金子干啥?你我之间没有恩怨瓜葛,之所以把你引到画树灵庙,确有一事相求,此事非你张保庆不可,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事成之后,我让你比金王马殿臣更有钱!”说来可也怪了,张保庆和白糖二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却似见到了纸人记忆中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往事,“老洞狗子”的真面目,也在他们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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