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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兹中士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是片刻的沉默。他摇着头笑起来。“好吧,没问题,我们所有人,除了你。”他说。
走出食堂后,我不知该干些什么。傍晚我们有另一次照明任务,在那之前再无安排,因此多数人想回营睡觉。但我不想睡。我感觉自己终于彻底清醒了。今天早晨我遵循集训营的惯例,睡了两小时就起身穿衣,在大脑开始运转之前做好杀戮的准备。但现在,虽然身体疲惫,脑子却刚刚苏醒。我想保持这种状态。
“回宿舍吗?”我对朱伊特说。
他点点头,于是我们绕着作战广场,走在道旁的棕榈树阴影下。
“我希望我们有些大麻。”朱伊特说。
“好吧。”我说。
“只是说说。”
我摇摇头。我们走到作战广场的一角,费卢杰外科中心就在正前方,然后我们往右转。
朱伊特说:“终于有件值得告诉我妈的事了。”
“嗯,”我说,“一件值得告诉杰茜的事。”
“你上次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
“一周半以前。”
朱伊特没有置评。我低头看了眼我的婚戒。我出征前一周,杰茜和我在市政厅登记结婚。如果我死了,杰茜就能得到抚恤金。我感觉自己不像个结了婚的人。
“我该怎么对她讲?”我说。
朱伊特耸耸肩。
“她以为我是个狠角色。她以为我每天出生入死。”
“我们的确经常遭到炮击。”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朱伊特一眼。
“我们并非一无是处,”他说,“无论怎样,现在你可以说自己解决了几个坏人。”
“也许吧,”我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四点,她那边的时间。我得等会儿才能告诉她我是个大英雄。”
“我每天都跟我妈这么讲。”
快到宿舍时,我告诉朱伊特我有东西忘在炮台了,然后转身折返。
步行去炮台需要两分钟。当我逐渐靠近时,沙漠里的棕榈愈渐稀疏,我能望见费卢杰军营邮局。这里的天空与地平线相接。它呈现出完美的蓝色,万里无云,一如过去两个月的每个日子。我看见一排大炮指向天空。只有二号和三号炮台有人驻守,但那些士兵也只是在一旁闲坐。今晨我到岗时,所有炮台的人员均已到位,每个人都兴奋异常。天空仍漆黑一片,只在地平线边缘渗出一丝血红。在微弱的晨光中你可以看出大炮的轮廓,那巨大的、四十英尺长的灰黑色精钢炮筒直指晦暗的天空,炮筒之下是陆战队员忙碌的身影。他们检查着炮身、炮弹、火药。
在明亮的阳光下,这些炮闪着刺眼的光芒,但清晨时分它们显得灰暗而肮脏。我、博兰德和朱伊特站在右后方,守在弹药旁待命,同时桑切斯报出给到三号炮的方位和仰角。
我把双手放在其中一枚炮弹上——那是我们发射的第一枚。这也是我第一次朝真人目标发射。当时我多想将它举起,感受它压在肩上的重量。我曾苦练装弹。在无数次的训练中,炮弹撞击手指、摩擦皮肤,在我手上留下了一道道疤痕。
三号炮完成了两枚炮弹的发射。接着轮到我们:“开火任务。炮台。两枚。”桑切斯报出方位和仰角,迪兹中士重复了一遍,然后杜邦和科尔曼——我们的炮手和副炮手——又重复了一遍。他们完成设置,检查完毕,随后让迪兹中士再次检查,得到桑切斯的确认。然后我们托起炮弹,杰克逊准备好火药。我们熟练地操作,如训练中那样。我和朱伊特在弹架两侧托住炮弹,博兰德在后面握着填弹棒。迪兹中士检查火药,口中念道:“三、四、五、推进剂。”然后对桑切斯说:“五处装药完毕,推进剂就绪。”确认无误。
我们推炮弹上膛,博兰德用填弹棒将其推入,直至一声脆响。沃尔斯塔特关闭炮膛。
桑切斯说:“挂绳。”
迪兹说:“挂绳。”
沃尔斯塔特将拉火绳挂在扳机上。我已见他练习过上千次。
桑切斯说:“准备。”
迪兹说:“准备。”
沃尔斯塔特抽出拉火绳末梢,拉紧了抵在腰间。
桑切斯说:“开火。”
迪兹说:“开火。”
沃尔斯塔特做了个标准的向左转。炮响了。
炮声扑面而来,震颤着穿过我们的躯体,透入胸膛,直抵牙根。我能够尝到空气中火药的味道。大炮开火时,炮膛像活塞一般往后退,随即复位。每次发射的冲力激起一阵烟尘。我环视整座炮台,却看不见全部六门炮。我只看得见朦胧的火焰,准确地说,连火焰也不见,只有火药烟尘中的红色闪光。我能感到每门炮的怒吼,而不仅是我们自己的。我想:上帝,这就是我愿为炮兵的原因。
相比之下,一个手持M16步枪的步兵能干点什么?5.56毫米子弹?即使是.50勃朗宁机枪,你又能干点什么?或是坦克的主炮?你的射击范围有多远?一英里或者两英里?你的杀伤力有多大?一栋小房子?一辆装甲车?我们刚投下的炮弹落在炮台以南约六英里处,地面战斗中它们的打击力无出其右。每枚炮弹重一百三十磅,弹壳内搭载了八十八颗小型炸弹,它们会在目标区域内飞散。每颗小型炸弹均有预装的炸药提供动力,能穿透两英寸厚的钢板,四散的弹片覆盖整个战场。准确发射炮弹需要九个人的协作。要有一个火力指挥中心,一名优秀的监靶员,还需要数学、物理、设计、技巧与经验。虽然我只负责装弹,也许只算得上弹药组的三分之一,但我的操作完美无瑕。炮弹上膛后发出悦耳的脆响,随后在不可思议的咆哮中,它射入天空,飞向我们六英里以南,正中目标区域。无论我们打向哪里,一百码内的一切,以橄榄球场长边为半径的圆形区域内的一切活物,尽数灰飞烟灭。
不等炮完全复位,沃尔斯塔特就解下火绳,打开弹仓,用弹仓刷擦拭。完毕后我们又装了一枚——那天我朝真人目标发射的第二枚,尽管那时我可以肯定已经没有存活的目标。我们再次开火,震颤直入骨髓。我们看着火球喷出炮筒。更多的尘土和火药在空气中弥漫,混着伊拉克沙漠的沙粒,令人几近窒息。
任务完成。
我们身边满是烟尘。除了身前的炮位,什么也看不清。我用力呼吸,深深吸入火药的气味。我望着我们的大炮。它伫立在炮台之上,静谧、雄伟。我心中不禁涌起一份热爱。
沙尘缓缓落下。一阵风吹来,卷起烟雾,升到我们头顶,然后继续拔高,直入天空,成为两个月来我见到的第一朵云。那朵云渐渐稀薄,消散在空气中,溶入伊拉克温柔的红色晨曦里。
此刻站在这排大炮前,面对蔚蓝无云的天空,望着挺立在空气中的炮筒,很难相信早晨的事真的发生过。我们的炮上没留下一丁点今晨的痕迹。任务一结束,迪兹中士就命我们进行清洗。作为我们六班首开杀戒后的某种仪式。我们把填弹棒和弹仓刷拆解,将两根操纵杆接在一起,前端绑上炮膛刷,然后把刷子浸在清洗液里。接着我们在炮身前站成一队,一齐发力洗刷炮膛。我们不断重复这一程序,看着被碳染黑的清洗液一缕缕从膛口流出,继而染黑我们的手。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直至它被洗净。
所以这里没有任何战事的印记,尽管我知道十公里以南有个巨大的弹坑,周围是凌乱的弹片、炸成废墟的房屋、烧毁的车辆和扭曲的尸体。那种尸体。迪兹中士在他的首次派遣中见过,那还是在美军最初出兵的阶段。我们其他人都没见过。
我猛地把头从炮台方向扭开。它太纯净了。也许这是种错误的思考方式。某个地方躺着一具尸体,曝晒在日光下。在成为一具尸体前,他曾是一个男人。他活过,呼吸过,也许杀过人,也许施过刑。是那种我一直想杀死的人。无论怎样,他已是个百分百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