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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四日的早餐,胡宗南没按惯常的七点开饭,推到八点等着客人武伯英。他没有女眷也不用女佣,伺候起居的全是男勤务兵,有十几个之多。勤务兵都是满军中挑出来的机灵青年,长相秀气,性格腼腆。他虽不用女佣,但男勤务兵个个细致入微,都多少带着些女人气。

胡宗南边吃早餐,边看武伯英的一脸倦容:“昨晚没睡好?”

“昨晚就没睡。”

“嗯,今天休息天,反正也没什么事,吃完饭你睡吧。我下午就回来,你不用跟我去司令部。”

“好。下雨天睡觉,最舒服。听着单调的雨声,人能睡沉。”

武伯英重新躺回床上,又把昨晚想到的各种情况,想了三四种可能,每种可能又找了一个最佳办法。唯一没有想出最佳办法的,就是和蒋宝珍将来的关系。男女情人之间的可能,只有两个,聚或散。但是聚散都不好过,伤人伤心,没有好的办法。只好暂时不管,走一步行一动,是最不负责任也是最好的办法,没办法的办法。

勤务兵知他昨夜未眠,不敢打搅瞌睡,中午时都没叫饭。武伯英睡到半下午,罗子春来了,才被叫醒。罗子春此来只为一件事,上午听说蒋宝珍从高冠行馆回来,先去蒋公馆打探,但门卫不放他进去。发生过蒋公馆大门对枪事件,蒋家警卫故意刁难,不给蒋宝珍通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罗子春无法去了岳父家,得知玲子并未回来,于是连忙赶来。武伯英听完叙述,二话不说决定亲自去见蒋宝珍,装作小别之后急着见面,探探玲子的下落安危。胡公馆静思庐的院门是旧式青砖门楼,胡宗南不愿破坏,汽车进不来,武伯英的座车停在隔壁的董子祠,院子里驻扎着胡公馆贴身卫队。

雨淅淅沥沥下着,阴得重下得少,初秋连阴雨就这么开始了。武伯英没有打伞,出了胡公馆的大门,朝旁边卫队的院门走去。罗子春跟在他身后,两个门都有哨兵,静思庐三个,董子祠一个。武伯英想着心事,对哨兵的敬礼视若无睹,如能确保玲子平安,安慰罗子春的情绪,也是保证自己的平安。董子祠的大门就开在前殿正中,武伯英快步走完门道,罗子春才跟进来。

罗子春很犹豫,故意落在后面,进门走了两步停下来。武伯英对他不放心,虽然走在前面,却对举动有所觉察,于是也停下脚步,微侧脑袋用眼角瞄他的身影。罗子春却没有跟上,从西服领口内掏出一把手枪,端起来对准他的背影。武伯英没有回头,保持身形不动,此时无法去想他的动机,脑袋一片空白。

罗子春端起枪来,头垂了下去,嘴巴一张一合,看样子已经哽咽,竭力控制着不哭,嘴里嘟囔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词语。

武伯英反应过来,突然的变故让人无法找到更好的办法化解,如此近的距离,根本不可能躲避或者还击。

罗子春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不敢看他只敢看着枪口上的准星,眼中涌出泪水,目标身影和瞄准缺口都模糊了。

武伯英见他这样,知道受人胁迫来刺杀自己,决不会是本意,要不然早都开了枪,不容许自己有机会看到枪口。

罗子春又垂下头去,把眼睛挤紧,似乎要下决心开枪,肩膀耸了两下,却把力道传不到食指去扣动扳机。

武伯英想改变被动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趁他犹豫转身过来,动作尽可能轻柔,不敢有一丝剧烈,更不敢说话。

罗子春尽了最大努力,还是下不去手,含着热泪抬起头来看他,头在难过中痉挛似的微摇,然后放下了手中的枪口。

武伯英已经正面对着他,眼神既茫然又犀利,眉目间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可以宽容一切,但又凝结着万千疑问。

罗子春见他这样,为了看清似的抬抬眉毛,又把手枪举了起来,却被更大的悲痛控制,偏头看着地上,咧开嘴无声哭了起来。

武伯英没有说话,缓缓伸出了右手,满脸都是怜悯和悲伤,向他讨要武器,表达自己能化解一切的诚意。

罗子春又下了一次决心,眉毛、眼睛、嘴角、鼻子凑了一下,还是没有积蓄到可以开枪的勇气和决心,泪水已经顺着鼻子流了出来,沾在唇上。

武伯英轻叹了一下,有气无声,保持着要枪的姿势,朝前缓缓迈了一步,似乎大人在安慰调皮的孩子,似乎主人在爱抚撒欢的宠物。

罗子春的眼睛被泪水掩盖,已经不能看清东西,只感觉到他绵绵不绝的威势,朝自己逼近了一步,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武伯英见他退避,坚定了劝阻的决心,于是保持目光对视,又迈前了一步,突然看到他眼底的绝望之色,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罗子春继续朝后退,一直退出董子祠门道之外,把自己暴露在自卫哨的余光之下,然后才停住脚步,继续保持着举枪的姿势。

武伯英想,如果自己假装没有发觉呢,如果自己不转身呢,如果自己一直走到车边呢,罗子春是不是就会收起手枪,乖乖随着坐进车内,而不至于这么绝望呢?可这想法已经迟了,董子祠的哨兵惊呼了一声,条件反射似的端起了步枪,指着罗子春随即打开保险。静思庐那边的三个哨兵,绷紧的神经瞬间被拨动,原地未动先端起了步枪,齐齐瞄准了罗子春。举枪动作哨兵已经演练了无数遍,职责所系,性命攸关,不容一丝怠慢。

武伯英刚张开嘴,枪声响了,四个哨兵同时开火,把罗子春打倒在地。巨大激烈的枪声,把他的叫声盖了下去,连自己都没听清在喊什么。他合不拢嘴唇,如同一个傻子,眼睁睁看着罗子春扭曲身子,跌倒在董子祠门前湿地。他突然意识到,罗子春不是要暗杀,他是在寻求自杀。他的瞄准线,就没有真正对准自己,开枪射击也只会打入身后的院中,或地面,或树干,或门窗!

枪声刚停,武伯英已经扑了过来,先拿下罗子春的手枪,扔在泥水里。然后双手掬起他的头看生死,轻声叫着外号——骡子,骡子。罗子春眼睛还睁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十几颗子弹射穿了身体,鲜血汩汩从嘴中朝外涌着。几秒钟之后,罗子春眼中残存的一丝光亮,瞬间消失,身子一松,脖子变软,脑袋瘫在他手中。哨兵们还不放心,久久端着枪杆,瞄准尸首不放。

董子祠里没睡雨觉的十几个人,听见枪声冲了出来,直朝门口扑。卫队长提着手枪,第一个跑到门口,惊讶地看着一切。手下们也都到了门口,训练有素,自动将整个街道封了起来,围成一个大圈,将枪口朝外对向三面。卫队长过去捡起罗子春的手枪,检查了一下,凑过来看了看说:“武专员,这不是你的人吗?”

武伯英的脑筋此刻停转,被突然的变故打蒙,这是昨晚没想到的可能,也是最可怕、最伤心的可能。这种可能现在发生了,手中就端着罗子春的脑袋,人已经死了。他满心悲悯,宁愿被打死的是自己,而不是这个对幸福充满幻想,对未来满怀憧憬的青年。

“枪里没有子弹。”卫队长把拉开的空枪交给一个手下。

武伯英抬头看看他,满眼都是悲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不怪哨兵,他们救了自己,除了罗子春,谁都不知枪里无弹。胡公馆和蒋公馆一样,都是森严戒备不可动武的禁地,掏枪就是找死。武伯英低头看看罗子春,伸手抹下了他的眼皮,人死气散,眼皮没有一丝回力,遮住了眼睛。

武伯英脑子很乱,想不到罗子春为何这样,却对引发他举动的原因,和此举造成的后果,疑惑重重。他明知必死还是掏枪,拿着空枪寻死,枪口虽然对着自己,却根本就不想置人死地,那么他的死就是一种表演。武伯英意识到,只因为没有惊动哨兵,他才做出了另外一种选择,把这个剧情继续下去。那么他表演给谁看,肯定不是自己,也不是警卫,应该还另有观众。被十几发子弹击中身体,他有很多种不受控制的姿势,可以前扑,可以侧倒,可以后跌,可以原地委顿。他偏偏在倒地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转体,面对南边不远的城墙倒下。曲终人散,主角谢幕,面对的就是观众。

“快,守住城墙,上面有人!”武伯英大声命令卫队长,撂下罗子春的尸体,顺手掏出柯尔特手枪,举着朝城墙跑去。

不用卫队长指挥,十几名卫士都把枪口掉转,瞄准城墙内侧女儿墙一线。又有更多的卫兵携枪出来,也都用枪指着城墙。卫队长跟着武伯英朝城墙跑,一些卫兵保持枪口斜上的姿势,朝城墙围了过来,而其他人继续用枪口看护城墙顶部。跑得太近,反倒看到城墙上更少,武伯英离城墙十丈左右停下来,这是最佳喊话距离。卫队长和手下也跟着停下,远远近近,用几十杆枪压制。

“下来,我看见你了!”武伯英声嘶力竭喊,悲愤焦急,音调非常难听。

墙顶没有动静,无人一般,但是武伯英坚信,一定有人在上面。他有直觉,刚从静思庐出来,他就有种直觉,似乎城墙上面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当时还说想得太多,现在看来就是事实。“下来,你跑不了!”

等了几分钟,墙顶还是没有一丝反应,武伯英不再喊话,举枪死死盯着女儿墙,随时准备射击。卫队长相信判断,以为他看见有人在上面,吩咐手下去拿梯子,准备登墙捉人,故意把命令大声发出,恐吓隐藏的刺客。这一招果然奏效,一把手枪从女儿墙后被扔了下来,接着一个穿着胶皮雨衣的男子举着双手,缓缓站起来。男子是丁一,武伯英、卫队长都认识,他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显得有些可怜,看看墙下的人,既无奈又无畏:“拿梯子,把我放下来!”

丁一被关进了警卫队羁押室,陪着问话的只有卫队长一个,两人已经达成共识,先不给在司令部的胡总指挥汇报,问完了缘由再说。罗子春的尸体,就停在董子祠原来的供桌上,两条军被铺一条盖一条。武伯英鼻子又充斥着血腥味,和王立遇害时一模一样,叫人几近发狂。他找了根牛皮腰带,抽打被捆绑结实的丁一几下,还不解恨,把腰带交到左手,右手握紧拳头狠劲捣他的胸口,直到手指关节擦破了皮才停手,又把腰带交回右手,伸左手扇耳光。丁一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瘦脸上肌肉筋纹明显,任凭皮带印摞掌印。武伯英终于打累了,也被气累了,停下手来,喘着粗气。

“碎皮,我的两个人,都叫你害死了!”

丁一遭了饱打,似乎知道了私刑的可怕,看到了糊涂的结果,没有了刚才的气焰,只剩下沉默。

“说,为啥唆使骡子拿枪打我!”

丁一不敢看武伯英,也不敢看卫队长,拿眼盯着脚前的地面,不发一言。

“本来,先放你两天,你自己急着蹦到锅里来了!”

武伯英因悲愤致使血液循环加速,又打了人,觉得浑身燥热。把腰带扔在椅子上,把西服脱了扔在腰带上,将衬衣从裤腰里提出来,挽起两只袖子,双手叉腰,狠狠盯着丁一。“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啥都知道,这一回,你甭想活了,你早都活不成了!”

丁一身子扭了几下,徒劳无功,被绑得动弹不得。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卫队长,眼睛怨毒却含着乞求。

卫队长看看丁一,坐得有些不自然,请示道:“武专员,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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