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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便下了雪,指甲盖大小,一片一片的往人脸上扇,到了山脚下人马皆白,盖洪下了马只是原地转,徐唐莒唤下来才吃扯了上去,到了议事房里,众人都在,热气腾腾的,都端着大碗汤饼在吃。他也不坐,便道:“是我的主张,便是我的罪过,温球要有个万一,我便随了他去!”便折身要往外走。徐唐莒扯住道:“走什的?”盖洪道:“我去哥哥床前请罪!”尚君长道:“罢了罢,不急死他么?议个对策出来才是正经!”

盖洪说:“也没他法,他不出来,强攻人手又不足!”徐唐莒道:“填了肚腹再说!”押着人坐了,筛了酒,推了汤饼过去。

房中呼吃呼呼响了好一阵,许勍先开了口,道:“我是军正,有几句话不好说,又不得不说!军法:亡失主将,斩!”却不往下说了,依这条法,蔡温球将去的那三百人便没有一个是能活的。徐唐莒见没人接话,便道:“眼下这情形虽不合斩人,可绳索是得勒紧些才好!”说了主张,平章再三,最后立了四条法,在值将士饮酒戏耍者,斩;不在值将士醉酒狂噪者,斩;入夜擅离宿处者,斩;巡警不如职者,斩。

这事论完,说到救人,尚君长道:“温球是我几个的生死兄弟,若破不进小王庄,便只好赎买,钱粮不足便去寻打,先与那王璠说好,他要多少我奉多少,只是他不能拦出来挥乱刀!”许勍道:“副将军,我仔细寻思了,王璠之意怕不在钱粮,而是要我军退出金乡地界!”尚君长道:“只要他放人,我也依得,哪里是不长草的?”许勍道:“眼下风雪正急,退走乃末策,倒不如设计诱他来攻!”

众人要问详细,一直没说话的尚君让出了声,道:“人对着庞哥百骑也不敢出头,岂有胆来攻的?破庄之计我已有了,只看总管舍不舍得!”盖洪将酒碗往案上一搁道:“我什舍不得?要这颗头么?”尚君让倒不恼,笑着说了他的计策。众人看行是可行,只是险。尚君让道:“既造了反,还有什险不险的?”又道:“我自然也不乐冒险,不然便不是昨夜的主张,可事已至此,刀山火海也只得去了,不成看着蔡温球死?”一番话倒使人起了敬。

楚彦威便说他去,尚君让道:“我去是险,你去便是大险,高柳庄我不合与庞哥争,这事你也不合与我争!”这话愈说得好了,看来自己的话他是入了心,尚君长欢喜,便道:“温球是我点将,我再点这一回,让他去!”盖洪便筛了两碗酒端过去道:“二哥,生死兄弟厮打厮骂,但不可冷脸没话,我错了!”先吃了。尚君让道:“夫妇冷脸也是常事,我的脸也难看!”也将酒吃了,都欢喜起来。

晚上三更左近,尚君让在后山点了一把火,解了盖洪的七尺九,伙着何肱、门飞拽了二十来匹马七八个日间的伤卒奔下了山,到小王庄左近时,羊角山的火光已烧得半边天也赤了。这边庄口土台上也有火光,到麦场上面便起了锣声,呜呜噪噪的嚷着“贼兵杀至”。尚君让嚷过去道:“我等反了王仙芝,来投庄主,还望收降!”飞狐岭是这般破的,高柳庄也是这般破的,这小王庄也合如此破,且叫他防不胜防!

王璠已将着上百人出来了,听了报也没言语,径直到了土台上。雪还在下,天地间已是一片白,眼目无远弗至,羊角山方向天透着赤,当是火光——冲天的火光!王璠收回眼光望向他兄弟,王玫道:“哥哥,真投也罢,假投也罢,一入庄中,生死皆在我手!”王璠点了头,就这点人马还真是羊入虎口,吩咐两边张弓,前面拦上战格,长枪押后,放人进庄。

庄口这条道不长,却是弧形的,牵着马弯进去,便于左边的火光中望见一个穿墨绿戎服的中年汉子,腹壮腹壮,面目肃厉,还真像个正经军汉,与惯常所见的土豪大不相类,捧着他的一丛汉子也非寻常庄户汉子!尚君让要招呼,前面早嚷了起来:“住!进庄人离鞍,解器械投地!”尚君让将马枪丢在了地上,跳下鞍又解了腰刀,便有人过来牵马、拾器械。后面的一个个进来,能站着的也只有三四个,其余的伤重,又颠了这一路,离鞍便跌,站也站不起来。

尚君让道:“庄主既肯收留,还望先将我这几个兄弟安置好!”王璠看着眼前这个长目精光的锦衣汉子道:“你来投我,我如何信你!”尚君让道:“庄主,羊角山的火可望着了?我放的,泼油烧了寺中的粮仓!我骑的那匹马庄主定然认得,便是日间蔡温球、訾亮所骑,其实这马是贼马军总管盖洪所得,唤作七尺九寸齐龙马,原主人乃天平相公衙内郎君所骑,爱若珍宝,不是王仙芝有命,蔡温球毛也摸不着的,更不说我一个小小队长!”

“你为什叛他?”

“求活也!那蔡温球乃王仙芝一伙贼的生死弟兄,吃二庄主擒了,那厮们恼不过,说军失主将,要斩挣回的将士!我虽不在其中,牵在里面的乡党却不少,便横了心,与其待他白日举刀,不如索性夜间火!我曹师雄一身气力,又有几个齐心的兄弟,哪里活不得?庄主肯收留我等便与庄主出力,庄主见疑,我等便去沛泽投李重霸,那里也不得,自家占山安寨!”

旁边一个汉子道:“入了庄这也由不得你了!”尚君让冷了脸,看着王璠道:“庄主,这话是什意思?要嚼吃人?”王璠不说话,那汉子道:“好是马留下吃草,不好是人留下喂狗!”尚君让笑了笑,袖子里抽出短刀便扑,何肱、门飞几个也跳嚷起来。这边也拔刀攒枪大呵,王璠却拦了手,道:“庄内说话!”便吩咐人将伤员扶到左近屋内歇着,使尚君让三个随着他走。

土堡很高,站在门前几乎望不到顶,正面的堡门很深却很窄小,成年汉子张得开肘展不开臂,进了三四道门,眼前陡然开阔起来,是一个露天的中庭。

尚君让无所顾忌地四处瞻望,称口不迭。这时斜刺里走出来个方方正正的十五六岁少年,愣看了尚君让一眼,恭敬地走到王璠跟前唤了“阿爷”。王璠的脸上却逾严重了,冷声问道:“如何起来了?”少年道:“锣响。”王璠嗔道:“沉不住气!睡去。”少年便去了。看得出来,也感受得出来,对惹上羊角山庄上多少是有些难安的,这就意味着自己几个的性命一时可以无忧,计策也可以行下去!

到了堂上,迎面便是一张大大的老虎舐掌的屏风,壁上还挂了几幅字,尚君让识字有限,盯着看了一会,笑道:“还是虎好看,看得明白!”王璠一笑,分宾主坐下,款上酒食来,便问起了羊角山的情况。

尚君让道:“大庄主、二庄主,羊角山的贼也不足忧了,今晚的火即便救得好,也余不下多少粮草。军无粮必散,那厮哪得气力来奈何庄主?只有一事可忧!王仙芝还有一支军马在曹州,由步军总管季逵押领,这厮浑名‘七夜叉’,天生神力,说得是横推八匹马,倒拽九头牛!后来又遇着一个异人,锻炼得皮骨如铁,刀砍不入,枪槊不穿!说句犯二庄主的话,日间要来的是季逵,便也无今夜之事!”王玫笑了下,道:“王仙芝兵溃冤句,天平骑军追到了金乡界上,怎得还有齐整人马?你莫不是吓我兄弟?”

尚君让道:“二位庄主可是吃吓的?冤句之败无他,便是季逵将了两千人马去打离狐,吃高杰得了隙!追到金乡界上的人马有多少?”一顿,又道:“若是神佛看顾,季逵这支人马兴许也遭着官军了!”王璠哂笑道:“非我夸口,以我这庄子的形势,王仙芝不舍上两三千条性命也破不进来!本来我也无意与他做对头,他做他的贼,我坐我的庄,可他入人门限,却不识地主!一来云德法师乃本县住世的佛陀,深得一乡男女敬奉;二来本乡百姓多有出家在寺的,多少遭了他的手;三来此光善寺的庙宇,多是本县本乡豪家施舍。条条都欺到了我王璠头上,如何忍他得过?”

尚君让笑道:“那我也是死罪了,杀和尚,我有份!”端碗吃了一大口酒,又道:“和尚怎的杀不得?披佛衣坐佛殿便须有个佛心才是,那寺里的大和尚身子吃得牛肥猪壮,房里养着妇人,生着孩儿,便是该死的禿驴,切吃了也不冤!”王璠道:“我也只要云德法师一人!”王玫便岔开了话,问王仙芝还要不要蔡温球这几个人了。尚君让道:“管他要不要,杀了最便!”

“为什?”

“有刀有庄堡,便是皇帝也杀得!”

尚君让说完大笑,又道:“师雄是直快人,不说暗话!庄主杀了蔡温球,便是与王仙芝结下了死仇,这仇结得死,我几个兄弟便不得死,不然贼军使钱来购项上这颗脑袋,可不是耍子!”王璠不置可否,问王仙芝称“大将军”是什么用意。尚君让道:“庄主堂上挂恁多字,如何便不知道?那太宗皇帝李世民不是由大将军做的皇帝?”王璠不由地大笑起来,痴人说梦,竟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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