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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一</h2>

“整个事件的源头,其实是从七月份那次天启城迎接高僧肉身开始的。”宇文公子说。

安星眠点点头。这件事情他当然听说过,后来还曾经猜测,难道是高僧的肉身在众目睽睽下被焚毁,让皇帝丢了面子,所以他才那么恼火地报复长门?但仔细想想,这样的推断简直有如儿戏,这位宏靖皇帝在位期间,即便说不上是如何了不起的圣君明主,但确实执政有方,既非暴君也非昏君。这样一件小事不可能产生牵动整个长门的后果,所以他并没有细想下去。但此时宇文公子提起,他才又重新想了起来。

“那具肉身莫名其妙地焚毁了,让皇帝很没面子,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他说,“但是这就能让皇帝如此大动干戈么?”

“让皇帝大动干戈的不是焚毁这件事本身,而是在于那具肉身自焚之后,出现了一点小小的状况。”宇文公子说。

“什么状况?”

“从尸体烧尽后的灰烬里,居然掉出来了一块烧不坏的金属牌,看来是一直藏在那具已经有几百年历史的尸身里面的,”宇文公子说,“就是这块金属牌坏事了。”

“金属牌上刻了什么东西吗?”安星眠急忙问。由于修炼方式的原因,的确历史上不断有长门僧死后肉身不朽、被视为神迹的事件出现,但尸体里烧出一块金属牌,那还是闻所未闻。这块金属牌一定就是皇帝龙颜大怒的直接原因。

“的确刻了东西,而且用的是数千年前的古河洛文字,现场没有人能够认得出来,”宇文公子接着说,“皇帝也的确是个直觉敏锐的人,一下子感觉那块金属牌上有文章,立刻命人把那块金属牌包起来,他亲自揣在身上。当天回到宫里,他就派人召来一位对河洛历史有很深研究的学者,命令他把那块金属牌上的字通通翻译出来。而那位学者入宫之后再也没有回家,第二天传出消息,说是他在宫里忽染暴病,医治无效而亡。”

安星眠默然。他很清楚,这位“暴病身死”的学者无疑是被皇帝诛杀灭口了,也就是说,金属牌上刻了一些皇帝绝不愿意让第二个人知道的重要信息。那么宇文公子有可能知道这个秘密吗?

宇文公子看出了安星眠的期待,微微摇头:“抱歉,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只能让你满意一半。虽然我也十分好奇,但我确实没能打探到金属牌上的具体文字或者图画,倒不是我没有能力或者没有精力去继续探究这件事,而是毕竟我的身份敏感,假如入戏过深,就有点大逆不道了,不止我会遭殃,还会祸及满门。”

安星眠一笑:“我明白了。你把这一切告诉我,不只是为了帮我的忙,其实也是想借助一个和你无关的‘外人’,去帮你解开这个谜团,对吗?”

“我们俩果然一拍即合!”宇文公子抚掌大笑,“不错,我对这件事的兴趣,没准还在你之上。但我绝不可能明着和皇帝作对,所以只能靠你了。”

“那就请你把能让我‘一半满意’的重要线索告诉我吧。”安星眠说。

“已经太晚了,二位还是先休息吧,”宇文公子忽然打断话头,“我已经为二位准备好了客房。明天请安先生见一个人,他会告诉你相关的情况的。”

安星眠不太明白宇文公子的意思,但还是照着他的话,由家仆领到了客房。一走进客房,他就发现桌上放了一张纸条,展开纸条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他摇摇头,把纸条在烛火上烧成灰烬,然后推门出去,正看见雪怀青也走出房门来。

“看来这位宇文公子是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雪怀青说。

“小心驶得万年船,事涉帝皇,谨慎一些是没错的,”安星眠说,“别忘了,你我二人差不多是孤家寡人,宇文家族可有上百口人呢。而且我没猜错的话,对于大将军那样的重臣,皇帝就算是再信任,也一样会安排斥候监视的。”

两人相视一笑,走到了这座小院的门口。一脸忠诚的看门人迎了上来:“安爷,不用手下留情,我不会怪你的。”

“那就得罪了。”安星眠居然还顾得上摸出一枚金铢硬塞到看门人怀里,然后他摆摆架势,猛地一脚踢出,正中看门人的胸口。这一脚当然不会出全力,但力道也不小,看门人被踢得滚了出去,躺在地上开始大声呼痛。

“我以为宇文公子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没想到也是个势利小人!”安星眠中气十足地大声骂道。这声音在静夜里传出去很远,立刻吸引来了不少的武士。这些人多半和宇文公子结识,就算不认识的至少也听说过宇文公子的贤名,此时看着这相貌不俗的一男一女堵在公子门口高声斥责,都很是吃惊。有些人开始指指点点,猜测纷纷。

宇文公子闻声从卧房里出来,身上穿着里衣,只披了一件外袍,显得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他皱着眉头走到院门口,看了看地上的看门人,沉声说:“安先生,你我话不投机,一拍两散也就罢了,何苦拿我的下人出气?他可没有得罪你。”

“他不过是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而已,”安星眠冷笑一声,“宇文公子,我和我的朋友诚心诚意前来与你结识,结果你一听到我们的身份就把我们看低一等,真是让人大失所望。不错,我是个长门僧,刚刚才被皇帝勉强放过一马的长门僧,那又怎么样?她是个尸舞者,脏了你的眼睛了吗?”

人群哗然。长门僧前几个月里的悲惨遭遇,人们大抵都听说过,而尸舞者更是极富神秘色彩和恐怖意味的存在。现在竟然有一个长门僧和一个尸舞者同时出现,的确足够让人诧异的。而这两个人一出现就是和鼎鼎大名的宇文公子吵架,这就更加离奇了。

宇文公子叹了口气:“安先生,请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向我提出的要求,我是不可能答应的,你还是走吧。”

安星眠哼了一声,招呼雪怀青准备离开。他天性不喜欢和人做口头上的争执口角,更加不喜欢骂人,能说出这一番话已经足够耗费心力了。但雪怀青走出两步后,却忽然停了下来,冷冰冰地望着宇文公子,那目光之凌厉冷酷,令围观者都不寒而栗。

“宇文公子,你的躯体材质很好,”她淡淡地说,“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让你成为我的尸仆。”

人群默然。凡是对尸舞者稍微有点认识的,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两人离开时,人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似乎稍微靠近雪怀青都可能带来危险。

“你真行,”安星眠悄悄说,“比我还会演戏呢。”

“尸舞者也是人。”雪怀青轻松地回应。

两人另外找了一家渔民开的小客栈,各自安歇。第二天一早,他们按照之前纸条上所说,来到江边,装作游览江上风光,踏上了一条船头挂着一张破渔网的乌篷船。船很快开行,来到江中,两人这才进入船舱,船舱里一股浓重的鱼腥气,一个用黑布蒙面的女子正坐在黑暗中。这就是宇文公子最重要的一个斥候,除了宇文公子本人之外,再没有任何人曾经见过她的真面目。

“两位,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我更加不认识别的什么人,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么?”女斥候的声音低沉喑哑,几乎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我明白,你什么人都不认识,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安星眠回答说。

“很好,我们直入正题吧,”女斥候说,“当天送入天启城的高僧法身离奇自焚,烧完后掉出一个金属牌,这一点你们已经听说过了吧?”

“是的,而且我们还知道,那位被请去翻译金属牌上古河洛文字的学者在宫里暴病身死,于是只剩下皇帝一个人知道牌子上究竟写了画了些什么。”安星眠说。

“那个金属牌上,并没有讲明什么具体的事件,而是刻了一幅地图和一些指引路标。”女斥候说。

“地图?和什么有关的地图?”安星眠并没有惊讶。在此之前,他已经隐隐想到了,一块小小的金属牌很难承载过多的信息,或许那上面有的只是一种指引,引向某个不祥的未知。

“没有人知道金属牌上的地图和什么有关,但就在那位学者暴毙的第二天,皇帝也病了,在连续十多天的时间里都没有上朝,留给人们各种猜测的空间。”女斥候说。

“皇帝微服出宫了,”雪怀青插口说,“他去了金属牌上所指示的地点。”

女斥候赞许地点点头:“这位姑娘猜得不错。皇帝生病了,文武百官大抵只是关切挂念,但却有某些人,猜到皇帝突然生病绝非偶然,于是冒险派人追查皇帝的行踪,果然发现他已经出宫了。”

安星眠和雪怀青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个“某些人”必然就是心中颇不安分的宇文公子,而被派去追查的人,多半就是眼前这个女斥候了。

女斥候接着说:“那个人一路追踪,终于赶上了皇帝,他发现皇帝带了几十名金吾卫,化装成一支商队,押着一些临时采买的货物,离开天启城一路向西,最终进入了宛州和中州交界的黯岚山。”

安星眠舒了口气:“还好不是雷州云州殇州之类的地方,不算太远。”黯岚山西北连通古戈壁,东南接壤雷眼山脉,如同一柄匕首一样横插在楚唐平原和帝都盆地之间,因为终年云雾笼罩而得名,从云中城赶过去不算远。

雪怀青皱起眉头:“看来他一定在黯岚山找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恐怕已经不是‘可怕’两个字可以形容,”女斥候说,“跟踪者小心翼翼地跟随着这支小队,进入了黯岚山深处,那里的道路已经十分艰难,但皇帝自幼习武,虽然算不上高手,至少体魄强健,实在上不去的地方才由旁人背扶一下。他们最终登上了黯岚山西麓的一座人迹罕至的高峰,由于那座山峰太高,如果跟着攀上去,对方只需要一回头就能一览无遗,所以跟踪者不敢跟上去,只能躲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后,远远地用千里镜观望。他看见这一行人几乎爬到了山峰的最高处,在那里搬开了一块巨大的岩石,露出岩石后面的一个山洞。根据那块岩石的大小,假如是货真价实的巨岩,估计除非是夸父来才可能搬得动,所以那很可能只是一个活动的人造机关。”

安星眠神色凝重,知道这个伪装起来的山洞就是一切的源头。女斥候的声音也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岩石挪开之后,几名金吾卫想要先进去探路,却被皇帝制止了,从千里镜里双方争辩的情形来猜测,他竟然是要自己一个人进去,半个金吾卫都不带。金吾卫们当然是极力反对,但皇帝显然是动了真怒,似乎还用杀头之类的事情来威胁,最终强令其他人都留在外面,他自己一个人举着火把进去了。”

安星眠和雪怀青面面相觑。在日常印象中,皇帝大多都是惜命如金的,不带上几百个保驾护航的,哪儿都不敢去。如今宏靖帝微服深入荒山已经足够冒险了,竟然还要一个人去探访未知的神秘山洞,要么他是胆大包天到不像话,要么——他所要探寻的东西的确足够骇人。

女斥候继续说:“跟踪者等了很久,金吾卫们想必比他等得更加心急,不过好像皇帝不断从洞里喊话,示意他还活着并无危险,所以即便是半个对时过去了,金吾卫们也并没有人按捺不住冲进去。最后皇帝终于出来了,他们才松了口气,但从千里镜里可以看出来,皇帝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虽然距离太远,没办法看清楚脸色,但也可以想象,皇帝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因为还没等他说话,金吾卫们就主动跪在了地上。所谓的天子之怒,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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