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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7月27日傍晚时分。他们宿营的地方叫孔克尔·弗尔霍普,被夏日的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路标牌上这样写着。孔克尔,俄亥俄州在南边。有发生过火灾的痕迹,孔克尔大部分都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斯图说可能是由闪电引起的,哈罗德当然又反驳了他。这些天来,如果斯图·雷德曼说救火车是红的,哈罗德·劳德就会举出无数事实和数字证实这些天大部分救火车都是绿的。

法兰妮叹着气翻了个身。难以入寐。她害怕那个梦。

左边,5辆摩托车一字排开斜在各自的撑脚架上,铬合金的排气管和零件反射出星星点点的月光,就像“地狱之神”乐队特地挑了这块地方闹上一个通宵。不过他们倒不会驾着像这些本田、雅马哈之类的“轻骑”,她想。他们该驾着“飞车”……或是她从电视上的旧美国——国际自行车时代所看到的一些东西。“野精灵,魔鬼般的精灵,车轮上的地狱之神。”在她的高中时代,露天电影院里总挂着这一类的巨型广告牌。威尔士露天影院,圣福德露天影院,南波特兰德露天影院……你付钱,你选择,然后你享用。现在都过时了,所有露天影院都没了,更不要说地狱之神和漂亮的旧美国国际图画。

将它写入日记,法兰妮,她告诉自己,又翻了个身,但不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她打算睡一觉,无论做不做梦。

离她20步的地方,她可以看见其他人,躺在睡袋里,酩酊大醉,就像经历了一场啤酒晚会的“地狱之神”,在那样的晚会上,除了彼得·方达和南希·西纳特拉以外,画面上所有的人都会喝得躺倒在地。哈罗德,斯图,格兰·贝特曼,马克·布拉多克,佩瑞·麦克阿瑟。服些催眠剂然后睡觉……

他们倒没服催眠剂,而是服了半粒佛罗那。这是斯图的主意。因为梦魇越来越严重,他们中有的人变得有些脾气古怪,难以相处。他在对其他人说出这个点子的时候将哈罗德支开了,因为取悦哈罗德的办法是郑重地征求他的意见,还因为哈罗德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多并不是坏事,但也使他变得十分神经质,和他在一起,就像旅行中跟了个五流的神人,虽然无所不晓,却也情绪多变,随时都可能崩溃。哈罗德在霍博肯——他们碰见马克和佩瑞的地方买了事情一旦发生,就像脱缰的野马。

7月30日,10时15分左右,他们在路上才走了一个小时。前天晚上下了几场暴雨,路面很滑。他们4人没怎么说话,昨天早上,斯图先后叫醒了法兰妮、哈罗德和格兰告诉他们佩瑞自杀的噩耗后。“他在自责,”法兰妮悲哀地想,“可那不是他的错。”

她本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原因吗,部分是由于他应为放纵自己而遭到谴责,部分是由于她爱他,这是个事实,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她想,她可以说服他,佩瑞的死不是他的错……,可是这样做就不免要向他表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她在想,也许可以找个机会向他坦露心迹。但万一让哈罗德看出来,就……都大白了……只是时间问题。她想不久非要如此了,管他哈罗德不哈罗德的。她只能隐瞒他这么长时间了。到时候,他非知道不可……,接不接受都在他。她怕哈罗德接受不了。这保不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他们身上可是带了一大批枪支。

法兰妮还在左思右想,他们已经转过了一个弯道,看到一辆大拖车翻在了路中央,刚好把路拦腰斩断。昨夜的雨水把这辆拖车的外壳冲刷得闪闪发亮。更让人惊奇的是,路边上还停着三辆旅行小客车和一辆大型救援车。至少有十几个人站在那里。

法兰妮一惊,来了个急刹车。本田摩托在湿漉漉的地上直打滑,险些将她甩出去。4个人都停住了车,前后脚地在马路上站成一条直线,竟然还有那么多人活着,他们很是吃惊。

“都给我下车,”其中一个大个子说。茶色胡子,戴着深色太阳镜。法兰妮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缅因州收税路上,因为超速驾驶曾被一个州警拽下车来。

“下来就要我们的驾照了。”法兰妮想。但这已经不是一个逮着超速驾驶者就开罚单的州警了。这儿有4个男的,茶色胡子身后还站着3个。其余都是女的。至少有8个。面色惨白,像是受了惊吓,在旅行小客车周围站成一团。

留茶色胡子的男人带着枪。他身后的男人也都有枪。

“下车,该死的。”浅茶色胡子说道,他后面的一个人扣响了手中的来福枪,发出一声闷响,划破了早上薄雾缭绕的空气。

格兰和哈罗德一脸困惑,显得十分紧张。“他们要坐以待毙,”法兰妮越想心越慌。她对自己的处境不是十分明了,但她知道眼前双方的力量对比很不平衡。“4个男的,8个女的,”她在脑中揣度着,然后又拉响警报般大声重复了一遍:“4个男的!8个女的1

斯图平静地叫了声“哈罗德”。他用眼神暗示哈罗德可以动手了。“斯图,不要……”话未说完,一切便开始了。

斯图背上挎着杆来福枪。他抖了一下肩膀,枪带从胳膊上滑了下来,枪已经握在了手中。

茶色胡子暴喝一声:“不准动1又大叫道,“加维!弗吉!罗尼!干掉他们!捉住那个女的1

哈罗德开始去抓他的枪,一开始忘了枪还捆在套子里。

格兰·贝特曼还坐在哈罗德后面,怔怔地呆住了。

“哈罗德1斯图又叫了一声。

法兰妮开始动手取自己的来福枪。她感到周围的空气突然间凝固了,像裹上了粘稠的蜜糖一般令人窒息,感觉再也挣脱不出去了。这时,她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可能会在这里葬身。

一个女孩叫了一声:“动手1

法兰妮正要继续用她的来福枪战斗,听到叫声,还是把目光转移到了那个女孩身上。事实上,她已经不是什么女孩了,至少有25岁。淡金色的头发一点也不伏贴,罩在一顶破头盔下,就像绿篱刚刚被剪了枝一样。

女人们并没有全都动起来;有些快被吓疯了。行动的只有这金发女孩和其他3个女人。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7秒钟之内。

留着浅茶色胡子的男人一直用枪指着斯图。突然听到那个年轻的金发女孩叫“动手”,他的枪管一颤,缓缓地转向了她,像探测水源的“魔杖”嗅到水一样。子弹紧跟着出膛了,发出了像钢条戳穿硬纸板一样沉闷的声音。斯图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斯图用肘撑着地,开起火来,(双肘着地是怕子弹射在路面上,那辆本田摩托就压在他的一条腿上)。茶色胡子被打得像一个轻歌舞剧演员一样蹦蹦跳跳地下了台。他那件褪了色的方格衬衫被风吹得飘荡起伏的。他手里的自动手枪冲着天空胡乱射开了,那有如钢条戳穿硬纸板的声音连响了4响。最后,他仰面朝天地摔倒在了地上。

在浅茶色胡子身后站着的那3个男人,有两个一听到金发女孩的叫声便朝四周猛搂扳机。其中一个抱着杆老掉牙的12口径雷明顿双管猎枪。枪托没有支撑着任何物体——他从右边握着枪,悬于右髋骨外——开枪时发出的声响尤如小屋里的霹雳,后座力使枪从他的手中向后弹出,哗喇一声掉在了地上。有一个女人的脸被打中了,开始是血肉模糊,不一会,法兰妮就听到她的血滴滴嗒嗒地落在人行道上,像是下雨的声音。她现在像是戴着副“鲜血凝铸的面具”,一只未受伤的眼睛透过面具茫然地看着外面。然后,她向前扑倒在路上。那身后的那辆“乡村广潮旅行小客车被霰弹打得像蜂窝一般。车窗布满了白色裂纹,有如一道道瀑布。

他蹒跚着爬上一道长长的坡,炽热的阳光蒸着他的胃,烤着他的头;州际公路在高温的辐射下微微反着光。他曾经是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如今却万劫不复地成了“垃圾虫”。他凝视着传说中的城市——锡沃拉。

他往西走了多久?遇到那小子后,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上帝也许知道,反正垃圾虫不知道。有些日子了。还有那些夜晚,噢,他忘不了那些夜晚!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身上的破衣烂衫也跟着摇摆;他俯视着锡沃拉,这座充满希望的城市,梦想之城。他的身体已经不成样子。为了逃离燃烧的油罐,翻越楼梯栏杆时划破的手腕还没有痊愈,用肮脏的王牌绷带胡乱地裹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团。不知怎么搞的,那只手上的所有指骨都蜷缩起来,变得像爪子一样了。左臂上,从肘到肩的烧伤组织正在缓慢地恢复,不再化脓难闻,但是长出了粉红色光滑的新肉,像廉价布娃娃的皮肤。那张龇牙咧嘴的疯狂的面孔已被晒伤、脱皮,胡子蓬乱,脸上还布满了伤疤,那是自行车前轮从骨架上脱离的时候给他留下的。他穿一件褪色的蓝色工作衫,上面布满汗渍,下身穿一条肮脏不堪的灯芯绒裤子。他的背包,不久前还是新的,如今却跟主人形成了统一的风格,一根带子断了,垃圾虫费了很大的劲把它系好,现在背包歪斜地背在背上,像鬼屋里的百页窗一样积满灰尘,皱褶里全是沙子。脚上的胶底帆布鞋用麻绳捆住,被沙子磨破的脚踝从短袜上露出来。

他俯视着远处的城市,父抬头看丁看冷漠的青铜色的天空,把目光转向西沉的太阳,熔炉般的热浪包围着他。他尖声大叫。这是胜利者野性的尖叫,很像苏珊·斯特恩用罗耶·拉比特自己的猎枪托砸裂他的脑壳时发出的叫声。

他开始在15号州际公路火热的路面上踏出胜利的舞步,沙漠热风正卷着沙子,横扫过高速路。在高速路的另一侧,有两辆几乎完全被沙子埋住的破车,一辆林肯,一辆T型鸟,坐在安全玻璃后面的主人已经成了木乃伊。在垃圾虫这一侧的前方,有一辆翻了个底朝天的小型货车,除了车轮和槛板以外,其他部位都埋在沙子里。

他跳着舞。双脚裹在用绳子捆扎的、鼓鼓囊囊的胶底帆布鞋里,在高速路上上下地颠着,和着醉意绵绵的号角舞曲。衬衫上的破布片随风飞舞,水壶碰撞着背包发出沉闷的金属声,王牌绷带散开的布头在热风中飘动。粉色光滑的烧伤组织微微闪着光,太阳穴上的静脉血管像闹钟一样砰砰直跳。他已经在上帝的煎锅里熬过了一个星期:朝着西南方向,穿过犹他州和亚利桑那的一端,进入内华达,此时的他正陷入疯狂。

他跳着舞,唱着单调乏味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歌词。曲子是他在特雷霍特学校时流行的,那是黑杜会组织“权力之塔”创作的一首歌,歌名叫做“去夜总会”,但歌词是他自己编的,他唱道:

“锡沃拉,锡沃拉,颠簸,颠簸,颠!锡沃拉。锡沃拉,颠簸,颠簸,颠1每唱完一个“颠”,他都跟着来一个小小的跳跃,直到热风中的一切在眼前旋转起来,明亮刺眼的天空变成薄暮的灰色。他瘫倒在路上,几乎昏厥过去,不堪重负的心脏在干燥的胸腔中狂跳。他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哭着,笑着,拖着身子翻过四脚朝天的小型货车,躺在它渐渐缩小的阴影里,在热浪中颤抖着,喘息着。

“锡沃拉1他粗声地喊,“颠簸颠簸颠1

他伸出爪子般的手,摸索着从肩上拿过水壶摇了遥水壶几乎空了,不过没关系,他要喝完每一滴水,然后躺在那儿,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再沿高速路进入锡沃拉,那座传说中的城市。今晚,他要对着每一处喷涌的泉水痛饮。但是必须等到要命的太阳落山以后。上帝是最大的纵火犯。很久以前一个叫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男孩烧掉了老处女森普尔的养老金支票,还烧掉了保坦韦尔的卫理会教堂,如果说那时候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在这个躯壳里还留下些什么的话,不用问,它已经随着印第安纳州加里的油罐化为灰烬了。9打以上的油罐,像一串巨大的鞭炮炸毁了。那天恰好也是7月4号,太巧了。随着大火冲天而起,就只剩下了垃圾虫,他的左臂擦破了,火辣辣的,仿佛体内藏着一团火,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至少在他的身体烧成黑炭以前不会熄灭。

今晚,他将痛饮锡沃拉的水,是的,那水必定像酒一样甘醇。

他举起水壶,最后的几滴水被他倒进喉咙,缓缓地流进肚子,喝光后,他把水壶扔在了沙漠里。汗水像露珠一样从额头上冒出来,他躺在那儿,颤抖着,回味着那几滴水的甘甜。

“锡沃拉1他喃喃地说,“锡沃拉!我来了!我来了!我要为你付出一切!我愿为你而死!颠簸颠簸颠1

口渴稍稍有点缓解,睡意就涌上来,就在他几乎睡着的时候,一个念头闪过脑际,犹如冰刀的刀刃劈头而来:

如果锡沃拉只是个海市蜃楼会怎么样呢?

“不,”他喃喃着,“不,噢噢,不。”

单凭否定驱散不了这种念头。这刀刃刺痛了他,赶走他的睡意。如果他在对一个海市蜃楼的庆祝中喝完了最后一滴水,那会怎么样?他用自己的方式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如果那只是个海市蜃楼,他无疑会死在沙漠里,成为老鹰的口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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