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疑情 (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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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来京赶考的举子们来说,会试是顺利结束了,但接下去的漫长等待同样万分煎熬。考官们阅卷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然后要上报吏部和内阁审批,这一来一去地加起来,便是大半个月。又因为是钦定的制举,最终的上榜名单还要经过圣上的核准,一旦皇帝心血来潮要调考卷御览,这发榜之日就更难确定了。考生们估计着,本次制科的张榜日至少要到一个月之后,因此凡居住在洛阳附近的,或者不愿在京城迁延的考生都逐渐离开洛阳,纷纷踏上归程。
然而兰州太远,一个月不够打个来回,除非自认肯定中举无望的,大部分的兰州考生还是想在洛阳等到张榜之日。这几天来,吏部选院附近的洛西老店便成了滞京兰州考生的据点。赵铭钰是兰州同乡会的会长,又兼家中富裕,出手阔绰,便在这洛西老店里包下好几间客房,以供同乡生员们在此聚会,吃吃喝喝、谈笑游乐,来打发这整月等待的无聊和焦虑。
这天刚用过午饭,赵铭钰与几个同乡在客房里下棋解闷,连杀三盘赵铭钰都是大败,他对面的郑姓生员笑问:“铭钰兄,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平常的棋艺可没这么糟糕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赵铭钰把棋枰一推,摇头道:“不下了,不下了,今天没心情。”
“哎哟,铭钰兄有什么心事……”
郑生话音未落,门被撞开,好几个兰州考生一拥而入,群情激奋地嚷着:“赵兄、郑兄、各位……东市上有斗鸡,好玩得很,大家一起去看啊!”
“斗鸡?有趣有趣!”屋里几个百无聊赖的考生顿时两眼放光,起身就往外跑。
郑生走到门口,回头看纹丝不动的赵铭钰:“铭钰兄,走啊?散散心去。”
赵铭钰叹了口气,摆手道:“你们去吧,我还要等人,走不开。”
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也不好强邀,便顾自离开了。
客房里骤然安静下来,赵铭钰坐在桌前发呆,连房门又轻轻开启也没察觉,直到有人招呼:“请问,这里可有一位赵铭钰先生?”他才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到门口站着个陌生人。此人五十多岁的年纪,鼻直口方,一袭黑色常服掩盖不住通身的气宇轩昂,赵铭钰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答话:“在下正是赵铭钰,请问先生贵姓?找我何事?”
“敝人姓宋,自吏部选院来,想找赵先生打听件事。”
赵铭钰还算见多识广,看对方的气度便估摸肯定是个官员,但既然人家不直说,他也知趣并不追问,忙请宋先生坐下,便问:“却不知宋先生想打听什么?”
宋先生不慌不忙,笑着反问:“在下方才在门外时,听赵先生说要留在这店里等人,可否告知所等何人呢?”
“这……”赵铭钰面露忧虑之色,叹息道,“小生所等的不过是位老大娘。”
“老大娘?”
“是啊,是小生一位同年的老母亲。小生受人所托要照顾好她,却不料大娘至今音讯皆无,故而十分烦闷。”
宋先生听着眼睛一亮,追问:“赵先生所说的这位大娘可是姓何?”
“是啊!”赵铭钰惊喜,“难道宋先生也知道……”
宋先生紧接着又问道:“如此说来,对赵先生有所嘱托的这位同年,一定是杨霖吧?”
赵铭钰瞪大眼睛,问:“宋先生怎么知道?哦,您是从吏部选院来的。那杨霖他怎么样了,病情可有好转?”
宋先生的脸色阴沉下来,慢悠悠地道:“嗯,杨霖所患的急症颇为凶险,医治至今,仍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是口口声声念叨着老母亲何氏,还有什么兰州同乡……啊,赵先生你的名字也被他在昏睡中一再提起,所以在下今天特来此处寻访,如能找到这何氏,送她去与杨霖母子团圆,或许能有益于他的病情。”
“原来如此。”赵铭钰连连点头,又止不住地叹息,“宋先生,小生也想找到这位何大娘,可不巧的是,会试至今都没见到她来,小生也为此烦恼不已。杨霖病倒,若是他母亲再有个意外,那可就糟了。”
宋先生咂了口茶,问:“在下有个疑问,为何杨霖要将他的母亲托付给赵先生?另外,赵先生又怎么知道何氏会来找你呢?”
赵铭钰略一迟疑,还是答道:“不瞒宋先生,旬月前小生曾偶遇何大娘,据她说是来京城寻找赶考的杨霖。小生是兰州同乡会的会长,杨霖在吏部核定考生资格时来同乡会报到,小生便安排了他母子相会。奇怪的是,杨霖却说当时自己身不由己,无法顾及老母,只是嘱咐老母会试过后就来找小生,并拜托小生安排好何大娘。杨霖说他考完后将设法来此与老母相会,共同等待发榜。”顿了顿,赵铭钰摊开双手道,“可宋先生你看,杨霖在会试中突然病倒,今天已是会试后的第五天,那何大娘也未出现。因而小生心中十分忐忑,总觉得这对母子似乎碰上了什么大麻烦。”
宋先生沉吟道:“杨霖说他身不由己?赵先生可知其中内情?”
赵铭钰皱起眉头想了想,方道:“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似与本次制科的主考官、咱大周的宰相狄仁杰大人有些关系。”
“狄大人?”
宋先生的脸色有些严峻,赵铭钰看得一凛,赶紧解释道:“倒也不是狄大人本人,似乎是他的侍卫武官……”
“嗯。”宋先生含笑颔首,“如此还请赵先生将杨霖与何氏会面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一说吧。”
半个多时辰后,大理寺卿宋乾大人的马车驶离洛西老店所在的街坊,直奔城南方向而去。八月又过了几天,洛阳城的秋意一日浓似一日。马车跑得飞快,秋风从掀开的车帘下不停灌入,竟已有些寒气侵骨的味道。宋乾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袍服下摆,从车窗向外望去,街衢两旁的大树上,微微泛黄的树叶随风簌簌摆动,宋乾在心中暗自叹息:“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凉了。”在大理寺就任尚未满一年,但主管刑狱司法,各种人世间的纠葛纷争竟比过去几十年所看到的都要多,宋乾到现在才终于明白,狄仁杰那洞若观火的透彻目光从何而来,也因此更从心底里钦佩这位恩师在世事练达之余,依然能保持一份人情。
“老爷,狄府到了。”
宋乾连忙下车。狄府的家人卫士对他十分熟悉,宋乾无须通报便可长驱直入,家人一路殷勤相陪:“宋大人,咱家三郎君回来了,老爷吩咐请您直接到二堂会面。”宋乾加快脚步,他与狄景晖并不相识,但自去年以来也听够了关于这位狄三公子的种种,非常迫切地想见上一面。
二堂之上,不像宋乾想象的那样热闹欢畅,气氛反而有些沉闷。狄仁杰坐在正中,沈槐陪坐于右首,左首一人布衣帛鞋,满面风尘,容貌与狄仁杰颇有几分相似,宋乾一望便知,这就是狄景晖了。一番见礼寒暄,宋乾发现,这狄景晖果然风姿洒脱,举手间有些不拘一格,但也彬彬有礼谈吐适度,并非如传闻中那样桀骜不驯。他当然不知道,狄景晖已是改变了很多的。
又谈了几句闲话,狄仁杰便打发狄景晖道:“景晖,你路途劳乏先去休息吧。宋大人这边与我还有事要谈。”
“是。”狄景晖起身告辞。
狄仁杰又看着沈槐微笑:“你也先退下吧。”
沈槐抱拳,与狄景晖一起走出二堂。两人在堂前不约而同地站住,沈槐长声叹息:“景晖兄,咱们又见面了!”
狄景晖拍拍沈槐的肩膀:“世事沧桑,我都没叹气,你叹什么?不想在洛阳见到我啊?”
“景晖兄说笑了。”沈槐连忙赔笑,又道,“景晖兄,今晚小弟在冠京酒肆做东,为你接风洗尘,景晖兄肯赏光否?”
狄景晖一摆手:“你请的饭我是非吃不可的,不过今晚上是老爷子的家宴,咱们兄弟明晚再聚,如何?”
沈槐敲了敲脑袋:“对啊,你看我这脑子。行,那就明晚,我定要陪景晖兄一醉方休。”略一踌躇,他又沉声道,“可惜只能请到景晖兄一人。”
狄景晖并不答话,只微眯起眼睛望向万里无云的长空,许久才道:“洛阳的天空终究还是比不了西北边塞的天空,我去过一次方知,那样的高远清明才更适合雄鹰展翅翱翔,却并非人人都配得上的。”
沈槐低头不语,狄景晖看了看他,微笑道:“对了,明天能不能把你那堂妹也一起请上作陪?去年除夕金城关外,多蒙她照应,我这里还未曾道过谢呢。”
“这,”沈槐突然显得十分窘迫,讷讷道,“阿珺她没什么见识,还是……”
“不方便就算了。”狄景晖忙道,“我也是随便一说,你帮我带个好便是。对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梅迎春让我带封信给你,说是私事,嗬,神神秘秘的。”
沈槐狐疑地道了声谢,也不看就把信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