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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对阿奇·珀尔马特这位高中毕业典礼上的演讲者(演讲题目是:《民主的快乐与责任》)、曾经的雄鹰童子军,虔诚的长老会教徒和西点军校的毕业生来说,戈斯林乡村商店不再具有真实性。在足够为一座小城市提供照明的光亮的强烈照耀下,它现在看上去就像电影中的拍摄场地。而且不是任意一部电影,而是詹姆斯·卡梅隆的华丽场地,其中仅演职人员伙食开销一项,就足以让全海地的人吃上两年。尽管雪正越下越大,对这炫目的灯光却没有多少影响,也没有改变这地方给人的幻觉:眼前所有的一切,从歪歪斜斜地戳出屋顶的两条烟道上那毫无用处的披叠板,到商店门口那锈迹斑斑的唯一一台加油泵,都只是布景而 已。

珀利腋下夹着记事板,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阿奇·珀尔马特一直都觉得自己具有相当的艺术气质……还有经商气质):第一幕是这样的。一座孤零零的乡村商店渐渐显现。一群老人围坐在炉边——不是戈斯林办公室的那台小炉子,而是商店里面的大炉子——而外面正大雪纷飞。他们在谈论天空中的亮光……失踪的猎手……还有人们看到的在森林中躲躲藏藏的小灰人。商店主人——叫他洛斯特老头好了——很不以为然。“瞎说八道,你们简直是一群没见识的老太婆!”他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大放光华(想一想《第三类亲密接触》),只见一个不明飞行物缓缓降落!嗜血的外星人蜂拥而出,并释放大量死亡射线!简直就像《独立日》,只不过,悬念就在于这一切发生在森林里!

在他旁边,梅尔罗斯这位三等厨师(在这次小小的冒险行动中,这差不多是最低的军衔)正吃力地跟上他的步伐。梅尔罗斯是被珀尔马特从“膳朵餐厅”——也就是大家所说的伙房——里拽出来的,他脚上穿着一双橡皮底帆布鞋,而不是系带的鞋子或皮靴,所以总是一走一滑。沿路都有人(主要是男人,也有少数女人)从他们身旁经过,而且多半是以双倍的速度,许多人都在对着步话机或挂在脖子上的麦克风讲话。那些挂车、半挂车、空转的直升机(不断恶化的天气使它们全都返航了),以及发动机、发电机无休无止的你轰我鸣,使人们更加觉得这是电影的拍摄场地,而不是一个真实的地 方。

“他为什么要见我呢?”梅尔罗斯再一次问道,他气喘吁吁,而且几乎带着哭腔了。他们此刻正经过戈斯林家牲口棚一侧的小牧场和畜栏,破败的旧围栏(十多年来,从来都没有一匹真正的马在畜栏里关过或在牧场上跑过)上,交错地增加了刺铁丝和普通铁丝,普通铁丝上通有电流,也许不至于致命,但足以让你躺倒在地,浑身抽搐……而且,一旦这里的人出现骚动,电流就会增强到致命的程度。有二三十个人正在铁丝网后面望着他们,其中包括戈斯林老头(在詹姆斯·卡梅隆的电影中,戈斯林将由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扮演,比如布鲁斯·德恩)。如果换了是早些时候,铁丝网后面那些人一准会在大声喊叫,发出各种威胁,提出愤怒的要求,但自从看到马萨诸塞州那位银行家企图逃跑后的下场后,他们就老实了许多,这些可怜的家伙。亲眼目睹别人脑袋挨枪无疑会让他们吓破半个胆。另外,参与这次军事行动的所有人现在都戴着面罩,把嘴巴、鼻子都掩了起来,这不吓破他们另外的半个胆才 怪。

“头儿?”几乎带着哭腔变成了真正的哭腔。看到那些美国公民站在铁丝网后,显然让梅尔罗斯越发不安了。“行了,头儿——老大为什么要见我呢?老大应该根本就不知道有三等厨师的存在 呀!”

“我不知道。”珀利回答,这是真 话。

在他们前面那个一度被戏称为“打蛋器胡同”的巷口,站着欧文·安德希尔和车辆调配场的一个小伙子。由于空转的直升机发出巨大的轰鸣,那小伙子几乎是在对着安德希尔的耳朵大吼,好让他能听见。珀尔马特想,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会关掉直升机的;遇到这种狗屎天气,这种提前到来的暴风雪,根本就不可能飞行。克兹称这种天气为“天赐的礼物”。每当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你总是拿不准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反话。他听起来总像在说真话……可他有时又笑上几声,那种笑让阿奇·珀尔马特很紧张。在电影中,克兹将由詹姆斯·伍兹扮演。或者克里斯托弗·沃肯也行。两个人长相都不像克兹,但是,难道乔治·C.斯科特就像巴顿吗?就这么定 了。

珀尔马特突然转身朝安德希尔走去。梅尔罗斯想跟上他,却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口里不由得骂出声来。珀尔马特拍了拍欧文的肩膀,但是当对方扭转身来时,他但愿自己的面罩多少掩饰了几分脸上的惊讶之情。欧文·安德希尔看上去比刚刚从米利诺基特校车上下来时苍老了十 岁。

珀利探身上前,顶着风喊道:“克兹一刻钟后见你,别忘 了!”

安德希尔朝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以示他没有忘,然后又回过身去面对技术组的小伙子。珀尔马特现在认出了那个人,他叫布洛德斯基,大家都叫他道 格。

前面就是克兹的指挥部,一辆硕大的温尼贝戈房车(如果这是电影的拍摄场地,房车就是明星的家外之家,也可能就是吉米·卡梅隆的家外之家)。珀利勇敢地迎着那纷飞的大雪,加快脚步。梅尔罗斯小跑着跟上去,一边拍掉防护服上的雪 花。

“好了,头儿,”他恳求道,“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吗?”

“是的。”珀尔马特回答。他压根儿也不明白,在这既紧张又繁忙的情况下,克兹为什么要见一位三等厨师。不过他想,他和三等厨师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 事。

2

欧文把埃米尔·布洛德斯基的头扭过来,让自己的面罩对着他的耳朵,说:“再给我讲一遍。不需要全部都讲,只讲讲你所说的‘意淫’那一段就 行。”

布洛德斯基没有争辩,只是用十秒钟左右的时间整理了一下思路。欧文耐心地等待着。他与克兹有个约会,接着是情况汇报会——有好几个机组,还有大量的案头工作——然后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那些讨厌的任务,不过他感觉到眼下的情况很重 要。

至于他会不会告诉克兹,只有以后才能知道。

布洛德斯基终于将欧文的脑袋转过来,让自己的面罩对着欧文的耳朵,开始讲了起来。他这一次讲得更详细,但本质上是同样的内容。当时他正穿过商店旁边的草场,一边跟身旁的坎布里讲话,一边还同时与快要到来的燃料供应车队通话,可是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思想仿佛被人劫持了。他置身于一个乱糟糟的旧工具间,旁边有一个他好像看不见的人。那人想启动一辆雪地摩托车,却启动不了。他需要道格告诉他摩托车出了什么故障。

“我告诉他打开引擎盖!”布洛德斯基对着欧文的耳朵大声喊道,“他就打开了,可紧接着,我仿佛是在用他的眼睛查看……同时却用我的思想,你明白 吗?”

欧文点点 头。

“我马上就发现是什么故障,有人把火花塞拔了出来。于是我告诉那人到周围找找,他照办了。是我们两个人照办了。很快就找到了,在工作台上的一个汽油瓶里。我爸爸以前也总是这样,天气转冷,他就把割草机和旋耕机的火花塞这样处 理。”

布洛德斯基止住话头,他显然觉得很难为情,可能是因为自己说的这些话,也可能是觉得自己听起来很傻。欧文却正听得入神,示意他接着往下 讲。

“后面就没什么了。我告诉他把火花塞掏出来,擦干,再插进去。感觉就和以前上万次教别人摆弄机器一样……只不过我不在那儿,而是在这儿。那一切都没有发 生。”

欧文问:“然后呢?”由于引擎的声音太大,他不得不竭力喊着说,但两人仍然像教堂忏悔室里的神父与忏悔者一样神秘兮兮的。

“曲柄一转就启动了。我要他顺便检查一下汽油,发现油箱是满的。他说了谢谢。”布洛德斯基不解地摇了摇头,“我就说,不用谢,头儿。然后我好像就一下子回到了我自己的脑海中,只是在那儿走着。你觉得我疯了 吗?”

“没有。不过,这件事情我要你暂时守口如 瓶。”

布洛德斯基的嘴巴在面罩下一咧,露出了笑容。“哦,伙计,这个没问题。我只是……嗯,我们遇到任何异常情况都应该报告,这是命令,所以我 想——”

欧文不给布洛德斯基任何思考的时间,突然问道:“那人叫什 么?”

“琼西三号,”道格回答,话音刚落,他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老天!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知 道。”

“你看这是不是某个印第安名字?就像‘索尼杀手六号’或‘圆月九 号’?”

“有可能,不过……”布洛德斯基停下来,想了想,突然又说道,“这太可怕了!倒不是说事情发生时可怕,而是之后……回想起来……就像是……”他放低了声音,说,“就像是被强暴了,长 官。”

“别管它了,”欧文说,“你肯定还有几件事情要干 吧?”

布洛德斯基笑了:“只有几千 件。”

“那就干去 吧。”

“好的。”布洛德斯基刚迈出一步,又转回身来。欧文正望着畜栏那边,那儿本来用作关马,而现在关的却是人。大多数被关押的人都待在牲口棚里,外面的二十多个人则站成一团,似乎是为了寻求慰藉,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独自站着的人是一位瘦高个,戴着一副大眼镜,看上去有点像猫头鹰。布洛德斯基看看那只倒霉的猫头鹰,又看看安德希尔。“你不会因为这个把我也关起来吧?或者送我去看心理医生?”当然,他们两个人并不知道,那位戴着老式角质架眼镜的瘦高个就是一位心理医 生。

欧文答道:“绝对不——”他话没说完,从克兹的温尼贝戈房车里就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有人放声大 哭。

“头儿?”布洛德斯基小声说。由于发动机互不示弱地轰鸣,欧文听不见他的话,但通过嘴唇法懂了他的意思,回应道:“哦,我×!”

“去吧,道格,”欧文说,“不关你的 事。”

布洛德斯基又端详了他一会儿,并润了润戴着面罩的嘴唇。欧文朝他点了点头,尽力表现出自信、命令以及“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可能有了些作用,因为布洛德斯基也朝他点点头,然后转身走 了。

温尼贝戈房车的门上有个手写的牌子(上面写着责任到此不能再推),门里面的叫声仍在继续。欧文正要抬腿往那边走去,独自站在畜栏里的那个人就朝他喊了起来:“喂!喂!你!请等一下,我得跟你谈 谈!”

那当然,欧文心里想着,脚步却没有放慢,你一准会跟我讲一个动人的故事,还会告诉我上千个理由,说明你一定得马上离开这 儿。

“是欧弗希尔吗?不,是安德希尔。你叫这个名字,对吧?我得跟你谈谈——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很重 要。”

欧文停住脚步,尽管温尼贝戈房车那儿刚才有人大哭,现在还在抽泣。情况不妙,但至少好像还没有出人命。他仔细打量了戴眼镜的那个人几眼。瘦得像根竹竿,虽然穿着羽绒服,却仍在瑟瑟发 抖。

“对丽塔也很重要,”瘦子在引擎的轰鸣声中竭力喊道,“还有卡特琳娜!”说出这两个名字似乎耗尽了那个讨厌鬼的力气,他仿佛是从一口深井里捞石头一样将这些名字捞了起来。但是欧文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听到自己妻子、女儿的名字从一个陌生人口里说出来,他几乎惊呆了。他内心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去问问那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名字,可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有约会。现在还没有出人命并不意味着不会出人 命。

欧文朝铁丝网后面那个人看了最后一眼,记住他的面孔,然后急匆匆地朝门上挂着牌子的温尼贝戈房车走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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