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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亮，顶着一对熊猫眼的王雱来到大堂，现同样睡眼惺忪的父亲，错愕地停留片刻，问道：“爹爹今天不用早朝吗？”
王安石没有正面回答：“大哥，到书房来。”
走进书房王安石的思绪就回到了昨天下午的垂拱殿。
昨日下午丑时，垂拱殿中，大宋皇帝陛下，赵顼身着一袭褐色长袍，袍上略显龙纹绣饰，没有带朝冠，只是将头用一条黄色绸带盘扎。手握王安石刚刚递过去的《常平新法》（即青苗法），在殿中轻松来回踱步，王安石则躬身立在旁边。赵顼来到桌案处坐下，招呼王安石“王卿，请坐。”王安石有些愕然，宋朝虽然士大夫不兴跪礼，一般奏对问政都是臣子站立回答。看着太监搬过来的小软凳，王安石也没有推辞，轻轻坐在凳上三分之一处，抬头看向皇帝。
赵顼余光看到太监离开，微笑着轻声说道：“王卿，青苗法暂不施行，目前反对声音众多，我的想法是再斟酌。”王安石看着赵顼没有回答，等待皇帝接下来的话。赵顼心中了然“果然是拗相公”，继续说道：“王卿放心，是暂停，待再进行几次商讨后便继续施行。”
赵顼将《常平新法》置于案头，倾身微微向前，“今天诏王卿前来，是另有它事。”
停顿片刻：“这几日，我读书有些心得，想与王卿探讨，望王卿不吝赐教。”
王安石听完微笑着回答“替陛下分忧，是臣子的本份。”
赵顼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收起笑容郑重道：“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理解为吃饱穿暖是人的第一要务，如果不能温饱，那人为什么为人，与山间野兽，家养畜生有何分别？”
王安石依然笑着回答：“荀子性恶篇里可以看出人的本能，包括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这些与野兽畜生没有分别。”
赵顼颔表示赞同。
王安石又道：“孟子公孙丑篇又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这恐怕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区别所在吧？”
赵顼稍作停顿继续说道：“我从人和野兽的相同之处起，将人分为五层，那我认为人的第一层就是生存，即吃饱穿暖，传宗接代，王卿是否认同？”
王安石点头称是。
“那人的第二层就是稳定，人需要被保护，以免产生恐惧之心，需要稳定的生存来源，家庭稳定、国家稳定、没有天灾、也没有人祸。”
王安石收起笑容，轻轻看向赵顼的眼睛，正色道：“然也”
“那请问王卿，目前大宋子民能达到这一二层水平的又有多少？”
“陛下，穷苦之人很多，臣于地方任官，所见所闻，虽说不像乱世易子而食，但也异常困苦，如若遇上天灾那就是饿殍遍野。很多地方还有生下女婴就地溺亡的现象生，缺少粮食养活。”
赵顼心想自然经济条件下的封建社会，底层生态是相当脆弱的。接话表示肯定：“是啊，几乎每年都有赈灾救济的大事”
“那我认为第三层就是与其他人建立联系，获得他人的认可，呼朋唤友，乐在其中”赵顼说完故意停顿，他现王安石虽然双眼张开，但整个人已经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
思考良久，不知思考到何处境界，王安石深呼一口气点头表示赞同。
“那人的第四层就是获取地位，形成自己的威望，受到他人的尊重。”
王安石似乎有所释然：“陛下所言，似乎就是士大夫的成长之路？”
赵顼笑着摇摇头：“我们先来看三四层，这些人已经完全满足了生存需要，从另外的角度看是不是属于富裕阶层，有余钱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些人掌握天下大多数财富。”
王安石没有否定。
赵顼继续，“我认为人的第五层就是满足生存需要后，不在乎财富，不在乎名声，甚至不在乎性命，一心追求自己的理想，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奋斗终身。”
王安石听完反驳道：“这不正是我辈读书人终其一生苦苦追求的吗？这不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
赵顼接着摇头：“不，这是两个说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是读书人或士大夫的追求，不是天下所有人的追求，你的范围小了。另外我不认为读书人的平天下理想就和第五层一样。我只是从人性出来思考。”
王安石却据理力争：“科举，将有知识有才智的士人选拔上来，以取代世袭官员。往前追溯千年，谁说这不是最公正的。”
赵顼收起笑容，正色道：“也许一开始就是公平的，但多年下来就不公平了。身处高层的人会想尽办法维持自己的稳定，他们把财富变成土地和地窖里的金银。他们利用权力、财富、知识、资源、甚至婚姻的垄断，使阶层之间不再流通，我称之为阶层固化”
一些从未听过的词语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却来不及消化，自诩争辩不输人的王安石此时正准备快地组织语言反驳，因为这个皇帝在变自己的法，好像准备革掉他这个天下第一大地主的命。
赵顼没有给机会，继续道来：“既然人性决定每个人都要往上一层突破，而阶层又是固化的状态，那如何突破？底层的人是否有能力不借助外力来突破？朝廷除了你说的科举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助其突破？如果长此以往无法突破那会怎样？”
王安石忍无可忍：“陛下说的跟变法关系大吗？”
赵顼：“大，非常的大，你的变法主要是解决朝廷财政困难的同时兼顾大宋子民，而我想要的变法解决大多数大宋子民的困难同时解决朝廷财政困难。所以我认为我们的变法最先要解决的就是大多数人的温饱问题。”
不理解，不表态，王安石静听皇帝接下来的解释。
赵顼将话题转向了变法：“王卿，变法不是去抄家灭族，但势必会突破障碍导致各阶层的流通。虽然这种流通的时间是漫长的，效果是微小的，但必然会打破垄断，有的人手中的权力、财富、资源等都会失去。所以咱们君臣走的必然是一条孤独的变法之路。”
话题逐渐沉重，王安石也不准备辩驳了，只是惊讶地盯着皇帝。
赵顼微笑着打破尴尬：“今天不做争论，王卿可回去之后再作思考。我说出这些想法是关乎变法，通过你我君臣一心，先让天下百姓大部分达成第二层，让他们衣食无忧可否？”
“若能如陛下所言，陛下功绩不说比尧舜禹，那也是千古一帝。”
“哈哈哈，那王卿也是千古第一能臣，贤臣。”
王安石没有笑“能否是能臣贤臣，臣不在乎，臣能为这一理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顼放轻松身体继续娓娓道来：“第二点，真正追求第五层的人凤毛麟角。因为我将第五层假设成毫无私心，一心为公，一心为天下的有志之士。”
赵顼说完，缓缓起身，往殿外走去，王安石起身跟随，步入殿中，赵顼忽然停住回头对着王安石说：“今大宋已是生死存亡之境地，外有强虏威胁，内部财政失衡，但百余年，莺歌燕舞，灯红酒绿，绝大部分人毫无危机之感，整日吹嘘我大宋如何如何盛世。王卿不顾反对，敢为人先，辅朕推行变法。因此我认为王卿是攀登第五层之人。”
王安石已是参政之职，官场滚打多年，不是轻易被言辞所能感动的。但也是深深作揖，答曰：“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期望。”
……
“莫名其妙！“这是王雱听完后的评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