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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有车了。车轮子跑在公路上,公路连成网,世界便向他们开放了。这就是开放的时代啊!公路上的车流,就是时代的洪流,他们汇入其间,搭上了时代的脉搏。他们很爱公路上的气氛呢!有时候,公路与铁路并行,于是,火车鸣着笛在路轨上跑,他们开足马力,在路轨下跑。假如是客车,就看得见那车厢窗户的小方格子里面,人的动静,他们忍不住摇下车窗,热烈地向他们呼喊,可惜那边是双层窗,听不见,也注意不到公路上的同行者。货车则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油罐,依次排列,不像客车那样有声色,可是一种积压的能量,从铅灰的金属外壳下面沉默地透露出来。有一回,恰巧是运送汽车呢!那汽车一辆一辆,首尾相接地站在卸去四壁的车厢板上,看起来,十分的矫健。他们这些爱车人自然就控制不住感情了。由于感情强烈,他们反忘记了呼喊,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列车阵。车身上起着反光,由于漆色均匀,也由于光已到了夕照,所以,反射就很柔和,简直像是天鹅绒的光。虽然咬紧了速度,可公路与铁路终于分道扬镳,它们如同处子一般的娇好身影,从他们视野里消失了。

无论他们多么爱车,也明白车是要给他们带来麻烦的,所以,越快出手越安全,大王又开始寻找战友——不知道是同一个战友,还是不同的战友。关于战友,大王总是保持着神秘的态度。在寻找战友而又没有寻找到的时候,这车就暂时地属于了他们。现在,毛豆也喜欢上了车,原先,他对车并没有特殊的喜爱,车对于他,仅是生计而已。现在,他体味到车带给他的快乐,什么快乐?速度和危险。从最初的时候,就是毛豆被劫的那一晚,蒙着眼睛,毛豆就感觉开车人身手不凡,车轮与路面几乎不摩擦,滑行似地驶去。那是大王在开车。后来,他又领略了二王和三王的车技,虽然比不上大王的沉着,可也各有特色。二王的风格是无所阻挡。倘若要遇到坎坷,车子颠起来,却决不会落下去,而是飞越而过,在空中走一个弧线。三王的车风还是有些接近大王的,有控制,但总归不如大王的手笔大。事情就是这样,本来只是程度上不及,可就是这个不及,变成了另外的路数。三王的路数是随机应变,要也遇到坎坷,他临到跟前略一抖腕,总能绕过去,好比耍个小把戏。二王的车是“野”,三王的车是“灵”,大王则是“流利”。毛豆还没有形成风格,不是他个性不够,而是他开车的生涯大多压在生计底下,需要慢慢解放思想,在自由中找回自我。那三个也有意识地培养毛豆的风格,总是让他多开,因这一回,毛豆总是与他们抢开车。大王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起点,说明他开始学习为开车而开车,这是一种境界。现在,毛豆开车开得很疯呢!特别喜欢超车,当二王和三王呵斥他时,大王却偏袒地叫他们由他去。他看这孩子撒欢,车轮在路面擦出尖锐的啸声,险些儿与对面开来的车撞上,把脸吓得煞白,大王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大王对这孩子已经有了感情,内心里,他常常受到这孩子的吸引。他喜欢看他的脸,喜欢听他说话,这里面有一种特别甜美的气质,是没有受过生活的磨砺和损害,没有经历过不平等的对待,所以,才能完好地保存下来。二王和三王却已经伤痕累累,这当然更令人痛惜,可对毛豆则是另一种疼爱。而这孩子现在又越来越接近大王的理想了。可以说有一半是为毛豆,另一半为二王和三王,大王同意车多留下几日,让大家过瘾。

这一日,大王独自一人去寻访战友,留下他们三人和车。时间已出正月,麦田泛了青,农事还在休憩中,但却有了一点跃动,这表现在去往集镇的公路上,熙攘的人和车。他们三人驾车沿公路驶去,他们的车早已换了“苏”字牌照,并且擦得锃亮,他们都是爱车的人。就这样,这辆车在他们手里,全变了样。这条县级公路上,跑的有货运卡车,吉普,他们这样的捷达,夏利,而几近一半的是拖拉机,摩托车,机动自行车,自行车,甚至还有马车,车斗里挤挤地坐了年轻男女,身上还穿着过年的鲜亮衣服,赶集去了。他们顺人流进到一个不知名的集镇,这集镇仅止是公路边伸下去的两条街,街边修了些简易水泥房,开着店铺,无非是饭店,发廊,服装——多是一些从哪里收来的旧衣服。在这令人生厌的景象中,倒是其中一两家铁匠铺,叮当地锻打,淬火,当街又停一辆收购苗猪的卡车,于是,一街都是苗猪的吱哇乱叫——这些动静使这乡间集市有了一些繁荣的生气。他们将车开下公路,停在路口权充停车场的一片洼地,然后下车顺街走进镇里。日头晒得很,天亮时分的寒露陡地收起了,又干又热,空气里有一股牲畜的粪便味,呛着鼻,却一点不生腻。一头驴拉锯一样叫,主人不知道要拉它往哪里去,两下里犟着筋。他们在路边买了烤红薯吃,又买红心萝卜,再看见卖一种极小的乌龟,小到只有一块手表面的大小,龟背上却镀了一层钢蓝。三人蹲着看一会儿,最终没有买,他们自知是居无定所的人,活物跟了他们要遭罪。街的最里面,连着麦地的一端,支起一座军绿色大帐篷,帐篷前的地,还有帐篷前的树,架着或者挂着大幅彩色画报,上面印一个美艳的女郎,写着“著名歌星尼娜小姐演唱会”的字样。他们看着海报上的女郎,觉着很像一位香港名明星,但那明星并不叫“尼娜”,就不知道“尼娜”究竟是谁了。帐篷顶上的高音喇叭报着演出场次时间,上午两场,下午两场,票价五元一人,倘若是十人以上,可算作团体票,三元一人,等等。关于要不要看演出,三人略起了些争执,二王想看,三王的意见是不看,因大王向来忌讳女人,肯定会不高兴。毛豆无可无不可,他对尼娜小姐是没什么兴趣,可这小小的集市上,还有什么别的可看呢?三人讨论一阵,因开场时间未到,那边又有税务人员收税,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只见四个穿制服棉袄,戴大盖帽的,目不斜视走来,哄闹的人群立刻辟开一条直路。他们走着走着,就站定下来,什么话不说,只是开票,撕票,那被征税的农人,若要有申辩的意思,还是一言不发,再开一张,一并撕了递过去。这一路人过去,又来另一路,穿另一种颜色的制服,专收开机动车的主。因机动车主大多年轻血旺,要起抵抗,收费的场面就要激烈一些。先是言语上来去,再就有推搡的意思,最后拳脚上来了。第三种款式的制服——警察也过来了,小小的集市,似有无数的大盖帽攒动。这一场热闹以后,集市又安静下来,人也更多了,天则到了晌午。三个人走进饭馆——集市上最豪华的一家,门面做成古式的翘檐,翘檐下横一块匾额,书“地香阁”三个大字,看上去十分雅致,不像饭馆,而像是一座古迹似的。推门进去,就有小姐迎上来。

和门面不同,里面是家常摆设,几张白木桌子,圆桌面靠在墙边,墙上开一眼大窗,也没什么挡的,那边就是灶房,清锅冷灶,也没有个厨子。正犹豫着,忽从身后走上一个人,径直去了灶房,套上一顶白帽子,从灶下摸出一捆大葱。原来此人就是厨子,方才蹲在门口树下看蚂蚁打架的。小姐穿的也是家常的衣服,粉红色的毛线衣,领口袖口缀了花边,裤子是前后特意磨白两道的牛仔裤,让人着重留意她的腿和臀,两口钟样的裤管里藏着一双细高的鞋后跟,在加上染了一头间杂的黄发,在这乡下小集镇上,可说是十分的摩登。小姐安顿他们坐下,泡上茶,热水瓶里的水估计是隔夜的,茶叶都漂浮在杯面。小姐的态度却很殷勤,拿了菜单介绍道,他们的菜馆主要是一道驴肉,不知道哥哥们有没有听过一句古话: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所以,我们的店才叫作“地香阁”。这小姐的五官别的都平常,只是鼻子有些奇特,一旦笑,鼻根这里就皱一下,两个小小的臂翼则耸一下,看上去就有些俏皮。应她的推荐,他们点了驴肉,鲤鱼,一二种素菜。小姐转身往灶房里吩咐,那厨子又摘了白帽子,提个塑料桶出去,显然是去采买。他们便同小姐调侃,难道驴是现杀的?小姐就说:哥哥这就不懂了,凡蛋白质,冷冻以后营养成份才能凝固不流失,口味也更鲜美,所以,驴肉是在冰箱里的。这一段话里面,她笑了有三次,鼻子就皱了三次。三个哥哥都笑了。等她转身,二王建议给小姐取个名字,就叫尼娜小姐,与著名歌星同名。那两个也很赞同。等上菜的时候,小姐又过来两次,与他们添水,聊天。一回是问哥哥们吃不吃辣,吃到如何程度?他们反问有哪几种程度?小姐说要看怎么说,雅的说法是:微,中,重;俗的说法则是: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这口诀虽不是新鲜的,但由尼娜小姐如此这般地说出,就又有了新鲜的风趣。他们挑选了“辣不怕”,即“中辣”。小姐第二次过来,问的是有没有嗅到驴肉的香。此时,灶房里已起火,烹煮煎炒,店内就有了吃饭的气氛。但客人却依然只是他们一桌,于是,这饭馆以及尼娜小姐,就有些受埋没的意思了。

驴肉是盛在一个瓦罐里端上来的,葱段,姜块,蒜头,红辣椒,绿芫荽,埋着收得很小的肉块,咬在嘴里,筋得很,嚼上一时,确有一股子香味,和猪,牛,羊肉均不同。三毛以为接近狗肉,尼娜小姐听见这种说法,表示了很大的不同意。狗怎么能和驴比呢?狗是最贱气的东西,看门狗,丧家犬,狗吃屎,都是说的狗;而驴,八仙里的张果老骑的是什么?驴!毛豆不服气道:不还有“黔驴技穷”的成语?尼娜小姐逼上来说:那是“黔驴”,张果老的驴是什么驴?中条山的驴!驴和驴一样吗?什么东西都有个上中下品。毛豆不由笑了:“黔驴”难道是贵州的驴吗?恰恰是别处的驴带进去骗虎的,说不定就是中条山的驴!学校里学来的课文不其然间派上用处,毛豆也兴奋起来。尼娜小姐虽然不像毛豆有书本的知识,可也有她来自生活的道理,她立即反驳: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变了,东西自然也要变。二王插嘴:尼娜小姐的意思是一方水土养一方驴?大家都笑,她也一起笑,笑过了就问:“尼娜”是谁?二王说:你就是“尼娜”!她说:我偏偏叫“娜尼”!三王接口了:远方的“娜尼”来到这里就成了“尼娜”!因听出小姐不是本地的口音。这一句套得很妙,大家再笑,气氛十分融洽,双方已成熟人。接下来的菜也都是葱,姜,蒜,辣椒,芫荽堆起来,里面埋着鱼,或者豆腐,或者白菜粉条,热腾腾,火辣辣,倒是和尼娜小姐的风格很协调。三人吃出一身汗,十分的痛快。

吃罢饭,尼娜,或者娜尼又新泡上一壶茶,这一回是滚沸的水,茶色很清澈,聊天也变得闲定轻松。他们问小姐是何方人士,听口音很像四川,小姐回答云贵川是一家。又问家中有谁,出来又是投奔谁?小姐回答: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再问读过几年书,初中还是高中?回答是:社会是个大学校。接着是小姐问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回答:四海为家。问他们有什么手艺,发什么财?回答: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再问来此地有何贵干?他们则回答两个字:随缘!他们是大王的弟子,小姐却不知是哪一门的学生,相谈竟甚是对路。正谈笑间,忽听门外一阵嘈杂,似有无数人在朝一个方向跑,脚步沓沓,响成一片。店内的客人与小姐,还有灶房里的厨子,一并起身推出门去,看人流全往街的深处涌动,里面夹着鸡,狗,驴,马,他们不由也随人流向前奔腾。骚乱起自大帐篷,尼娜小姐——著名歌星尼娜小姐的演出地,只见帐篷处人头耸动。棚内的人一团一团往外出,外面的人无论怎样力争,也挤不进去一个,从门口隐约可见里面有再一种颜色的制服和大盖帽攒动。随了往外出的人赠多,帐篷前空地上也逾拥挤,无数条嗓子在喊着问,又有无数条嗓子喊着回答。二王几个挤了半时,又分别四处问询,各自听来半句一句,再汇拢一起,总结概括,才知道县里扫黄办接到举报,来封场子,因里面正表演脱衣舞。由于人多,由于挤,又由于气氛紧张,三个人都很激动,在人群里胡乱挤动,试图再多听多看些情况。还是三王最先冷静下来,说可以回去了!转头向外挤,那两个便也有些醒悟,相跟着挤出人群。抬头看见那一个尼娜小姐就站在人群外边等他们,方才想起还没买单,就随了一同往“地香阁”走。路上二王很多嘴地让毛豆先去开车,机灵的尼娜小姐立即听进耳去,问他们车去哪里,能不能捎她一程。二王问她要去哪里,说是郑集,二王脱口便道,正好!十分钟以后,尼娜小姐已经端坐在车前座上,二王将方向盘向左打了个满舵,车上了公路。

有一阵子,车里的气氛很沉默,他们,包括二王,都感到了不安。这样做是不是太不谨慎了?他们都在心里问自己。尼娜小姐也被他们的沉默传染了,一改先前的活泼,变得拘谨。他们和尼娜小姐,忽拉开了距离,甚至生出一些警惕心。确实,他们彼此一点不了解呢!沉闷地走了一段,尼娜小姐忽然侧过脸,机密地压低嗓子,说:告诉你们一个商业秘密——后座两个脑袋一下子凑过去,二王也竖起耳朵——你们吃的驴肉,其实是,她卖关子地停顿一下,其实是狗肉!大家怔仲一时,然后就都笑了,小姐自己也笑。四个人都快笑出眼泪来,笑了一阵,小姐努力忍住了,说:你们想,哪来的那么多驴,在乡里,牲畜都要上户口,宰杀牲畜就和宰杀人一样,算犯法。三王说:原来你们是挂驴头,卖狗肉啊!小姐笑道:狗并不比驴轻贱,狗是看家护院的,是人类忠实的朋友!三王说:那你不会把狗的朋友,人类宰杀给我们吃吧!二王紧接道:这样的话,尼娜小姐就不是叫“尼娜”,而是叫“孙二娘”,专卖人肉馒头的!这一阵子对话挺妙,彼此双方都体会到了语言的快感,方才那一霎那的隔阂也消除了。二王又说:这才明白,张果老骑的哪里是驴,分明是狗。小姐说:张果老那糟老头子哪里轮得到骑狗,狗是什么?听说过吗,天狗吞月亮!你们今天福份大得很。毛豆就说:你们店应该叫“天香阁”才对呢!二王和三王都很赞成,要小姐改店名“地香阁”为“天香阁”。小姐说:我并不是老板,我没有权力改店名。他们说:你透露商业秘密,不怕老板炒你!小姐笑道:我不怕,哥哥们是走四方的人,不会再回头!他们说:山不转水转,你知道哪一天我们会回来!小姐还是摇头笑:哥哥们走的是通天大道,我们这里是世界的角落,转也转不回!他们的对话进入抒情性的段落,流行歌词的句式,武侠小说的风格。他们说:哥哥们偏偏是走羊肠小道。小姐将摇头改为点头:哥哥们是奇人,脚下的路越走越宽。他们回道:哥哥们明明是俗得不能俗的人。小姐就说出凿凿五个字:真人不露相!他们不由一惊,有些醒过来的意思,先前的警觉空气又回来了。小姐却又紧加了一句:什么事情能逃过我的眼睛!那三个又是一惊,全都止了言。小姐有些奇怪地偏过脸扫他们一眼,这一眼也像是有用意的。车里面重又沉寂下来,再走一程,郑集的新街到了。二王问尼娜小姐什么地方下车,尼娜小姐说:你们到哪里下,我就在哪里下。二王陡地将车停下,尼娜小姐倒吓了一跳,本来万般伶俐的一个人,忽就不知所措。二王粗声道:下去!尼娜小姐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后座两位,三人脸上喝酒染的酡色褪却了,而是微青。尼娜小姐提了她的包下了车,站在路边,像是不服气,又像是被吓住了,一时没有举步。她不走,车也不走,双方都不愿意暴露行踪似的。这么并了一会,还是尼娜小姐妥协,她转过身,绕过车,向路对面走去。对面是一座百货大楼,楼前砌了水池,却没水,裸出干涸的水泥池底,里面停了麻雀。日头已成夕阳,尼娜小姐走在燥黄的光里面,身影显得又小又灰暗,转过楼角,不见了。于是,车又发动,沿街向前,穿过这个颇具规模的乡级镇的中心,一个圆形广场,从广场周边放射型地伸展出去街道。车子开上其中一条,直驶而去。

车走出郑集,向徐州方向去。天到底长了,那一轮落日,停在车尾巴梢上,老也甩不脱,等终于甩脱不见了,天光也还是大亮。公路上十分繁忙,近徐州时,几乎可称壅塞,车速不得不减缓下来。车上三个人都无了心情,只想赶路,阻在车阵里,不由地性急。二王徒然地按着喇叭,有一两次险些擦碰了人家的车。三王让二王别着急,却因自己心里着急,说话不免生硬。二王就回过来,三王再过去,形势开始紧张,路况则依旧不好。毛豆左右劝解,也只有两个字:算了!二王一声“算什么算”,将他堵回去,毛豆就也生了气。三人心里都不快,彼此不愿再说话。车窗前方可见一片灯光,是徐州的气象了。车临近徐州火车站,提前一拐,进一条偏街,三下两下开进一个院落,院落里是一家宾馆。他们将车停在院子的一侧,下车,上台阶,进了门厅。这显然是由行业招待所改造成的宾馆,结构很老,整座建筑是围绕天井,形成一个“回”字。如今,在天井上方加盖了顶棚,原意是为豪华,可效果却是压抑,还有些像菜市场,因顶棚是蓝色的玻璃钢。他们从总台后面的楼梯上到三楼,走了半个“回”字,停在一扇门前,推进去,见大王已在房内。

房间拉着窗帘,开着一盏墙角的立灯,电视机亮着,却没有声音,光影映在大王的脸上,倏忽即变,大王的表情显得莫测。此时,大王转过头来,看他们三人鱼贯进房间,各自在床沿坐下。大王看着他们,等待他们说一说这一日的经历,三人却都沉默着。大王等了一时,又转回头去看哑巴电视。静了一时,终于按不住了,二王先发了声:大王,我做了错事。大王不回头地问:什么样的错事?三王接住大王的问题:我们回来时带了搭车的。如同二王着重“我做了错事”的“我”这个字,三王着重了“我们”两个字,意思全在承揽责任。大王又问:一个什么人?电视屏幕的光影在他脸上变幻得更复杂了,成了一张花脸。尼娜小姐,这回轮到毛豆回答。大王转过脸,女人?三人一并点了头。大王欠起身关上电视,并没有坐回去,而是欠着身呆了一时,几乎可以看出,大王浑身的肌肉在渐渐收紧。这三个人不由也坐直了身子,一种大祸临头的空气生起并且弥漫开来。大王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却有远远近近的灯,一丛一簇的,夜幕就拓开深度,显得神秘不可测。大王拉上窗帘,走回沙发椅,欲坐下,又没坐,再又走到窗前。房间里顿时充满焦虑的情绪,三个人噤若寒蝉,一声不出,看着大王,心里都在想:出事了!又不明白,事情终究出在哪一节上。大王走到床边,扯起他的军大衣穿上,说:这车留不得了,越早出手越好!这三人“刷”站起,也要跟了走,被大王止住:我们分开行动,你们在这里等我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我要不回来,就到山东枣庄火车站等我,再等二十四小时,我不到,就往济南火车站——三王紧接问:再等不到呢?大王崩紧的脸此时松弛下来,变得温柔,他的眼光挨个从三人脸上抚过,说:倘若有缘,三生石上终有一会!三人共同想起三生石的故事,不由一阵鼻酸,眼窝里热热的。毛豆说:明天再走不行吗?大王的眼光几乎是慈爱的了,他对毛豆说:天下有一种草,名字叫含羞草,手指稍一触摸,叶子立即合起来,我们都是含羞草!毛豆到底撑不住,落下泪来,二王悔恨道:都怪我!三王说:怪我!大王止住他们:谁也不怪,这是一个兆头,你们知道,车上最忌什么?女人,女人身上带血,兆血光之灾。三个人傻傻地看着大王,形式急转直下,将他们惊得说不出话来。大王最后地看他们一眼,推出门去,反手将门带上。

他们没有吃晚饭,早早上床,却睡不着。这是两个双人间相连接的套房,现在空了一张床,怎么叫人不惆怅?隔壁的电视机声音隐约传过来,回廊上的脚步声也听得很清晰,可这一切都与他们隔开着十万八千里,关他们何事呢?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个世界,谁也进不来。后来,他们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是谁,想来总是毛豆,在梦中发出几声啜泣,然后也沉静下来。他们的世界寂寂然地在时间的混沌隧道穿行,穿行。

下一日,他们呆在房间里,也是将电视机开着,却没有声音,看了一天哑巴电视。没有出门,也没有吃饭,有一点是惩罚自己,更多的,是被焦灼攫住了。他们之间难得交谈,心里都在想一个人,大王。走廊和楼梯上,但凡有一点东京,他们都会竖起耳朵,警觉得像一只猎犬。开始,他们闭着窗帘,后又觉着不妥,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反会令人起疑,所以就拉开了。于是,这城市灰暗的日景扑面而来。这是个盛产煤炭的地方,南北铁路的枢纽,空气中便充斥了煤烟的微屑。夜晚有灯光还好,日里熄了灯,就只见尘埃遮暗了天光。建筑的水泥块垒挤挨着,看上去几乎有些狞厉。因是在三楼,视野并不很广阔,却看得见底下的街区,里面走着人,行着车,心想:其中会不会有大王呢?大王方才走了一夜,他们却觉得很久,心里满是思念之情。没有大王,他们全变成了孤儿,无依无靠,没有教育和引导。他们一点不觉着饿,但腹中空空使他们意气更加消沉。房间里的光线由明到暗,终于到了昨天大王离去的时间,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站起身,迅速收拾起简单的行李,离开了房间。他们下到底层总台,办理了退房手续,走出大门。他们呼吸到新鲜空气,不禁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寒意,事实上,气温是暖和的,并且,有一丝湿润,春意渐浓。街上的灯光漫进院子,在院子的上方罩一层光的薄膜,三个青年匆忙的身影,从穿行而过。

他们直奔车站,车站广场灯光璀璨,这城市的气魄是在这时显现出来的。他们三人忽变得很渺小,灯光下的影子简直像三个孩子。人声喧嚣,他们的听觉里却是寂静一片。三王引路,他是从火车站出来的青年,火车站就像他的老家,而全中国的车站格式基本一致,除去规模大与小的区别。并且,所有的火车站都共同有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氛,似乎前途未卜,不晓得接下去有什么在等待自己。他们直达售票处,买了往枣庄的慢车硬座票,是夜间十一时从徐州始发。这时,他们感到了肚饥,又由三王引路,往车站广场东去。走到一个街口,朝南望去,一街的大红灯笼,溶溶的红光里,立着雪白的小羊羔,光把小白羊羔染成了小红羊羔。原来是羊肉汤一条街,他们走进其中一家。坐定,点汤,不一时,三大海碗的羊肉汤端上桌来。熬成乳色的肉汤上堆着金黄的油花,碧绿的芫荽,雪白的葱根,鲜红的辣子,肉香席卷了调料的辛辣,热烈地扑将过来,一满盘煎得焦黄的油饼紧随其后也上桌来。他们陡然间振作起来了,似乎看见大王的身影,就在枣庄车站,向他们招手。就这样,怀抱着希望,经过一夜火车颠簸,他们越到山东省界,来到枣庄。枣庄车站比起徐州站来,只是个小站,但是在京沪铁路线上,又是山东与江苏接壤处,市镇密集,运营就挺繁忙,所以,也还热闹。他们没有去找旅店落脚,只在车站厕所的水池子上,用凉水洗了脸和手。还是三王引路,进一家饭铺,饭铺斜对了车站的出口,出口再斜帼去,就是进口。略留心,就看得见那里的动静,是个眼观六路的地方。三个人叫了点吃的,却没什么食欲,只是抽烟。车站那头忽一阵冷清,忽一阵热闹,除了匆忙赶路的行旅的人,还有一些闲人,别人看不出来,三王一瞄就知道是做什么的。无论哪一种人里,都没有大王的身影。可是不要紧,这一日才刚开头呢!在等待大王的时间里,他们做什么呢?他们也拟了一条作文题,题目叫作:记我们的生活。

二王第一个作。他吸了半支烟,他的脸罩在烟雾里,变得模糊不清,这一天一夜的经历,使这个简单的人感情深刻起来。二王沉吟一时,开始讲述:我们的生活是一种充满友谊的生活。三王和毛豆不由互相看一眼,他们听出二王的声音里,压抑着的激动。二王说:我们几个,就像兄弟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肚子饿了,身上冷了,或者心里有了委屈,其他人都会难过,很难过。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犯了错误,其他人也都会帮他。我的师傅,在世时总是对我说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我们都是“士”。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我生下来就没看见过他们,我从小跟爷爷奶奶生活,可是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不是我的爷爷奶奶,我是他们拾来的,现在他们老了,养不动我了,就让另一对爷爷奶奶领了我。这一对爷爷奶奶其实更要老一些,也更穷一些,他们带了我半年,说等不到我长大,得我的济,又把我送给第三对爷爷奶奶。这是一对更老更穷的爷爷奶奶,在他们那里,我连饭也吃不饱,可他们还是嫌我吃的太多。有一天,这时候我长大了些,开始会想事了,我想,我要去找我的爸爸妈妈,于是,就在一个早晨,离开了这对爷爷奶奶,离开了这个村庄。我在很多村庄里生活过,每一个村庄在我记忆中都是一样,因为我所住的那一家,一定是村里最穷的一家,在村子地势最低的地方,墙角扎在湿地里,起了霉,眼看就要稣烂,高处人家的垃圾,随手就往我们这里扔,所以,就臭气冲天。我从小知道,人老了是很惨的,孤老就更惨了,所以,我决定去找我的父母。最后,我虽然没有找到他们,却找到了你们——二王深情地看了那两个一眼,而他们同时想到他们中间不在场的一位,大王,怅然之情升起。我觉着,兄弟真是比父母还要宝贵,因为更年轻,更有力气,而且志同道合。我愿为我们的家庭——当他说出“家庭”两个字,不由腼腆地红一下脸。现在,烟雾已经消失,二王的脸清晰地显现出来,有一刻显得特别明净,就像一个幼童。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家的人来说,“家庭”这两个字是非常神圣的。二王继续说:我愿为我们的家庭献出一切,因为它使我得到了幸福!这一句很像是结束语,给人总结的印象,但是并没有。二王继续说:我不知道我是怎样长大的,就像村子里,就是最老最穷的爷爷奶奶的村子里,人家骂爷爷奶奶的那句话,年纪叫狗吃掉了!我的年纪才是真正叫狗吃掉了——三王说,你的意思就是“浑浑噩噩”,三王却坚持他的说法:年纪叫狗吃掉了,自从有了你们——这一回,二王没有看那两个,而是望着深远处,不知名的地方,不用说,那里有着大王的身影——从那一刻开始,每一天我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有钱的日子记得,没钱的日子也记得;有钱的时候是幸福,没钱的时候也是幸福。有一次,我们总共饿了三天,说到此,他向毛豆瞟了一眼——那时你还没来,毛豆不禁生出一股憾意——我们饿了三天三夜,可我们的精神依然那样振奋,因为我们这几个人,年纪轻轻,力气十足,而且都有一技在身,我们怕什么?我们什么也不怕!我们连死都不怕。不像我跟过的那些爷爷奶奶,活得像条蛆,却还怕死,一有个什么事,就叫喊,阎罗王的小鬼来拉我了,别拉我,我不跟你去!实在可笑得很。可我们不怕,人生不是以长度,而是以价值来衡量的。这句精湛的格言一出口,明知道是大王的教诲,可这两位还是由衷地点了点头。后来,我们是怎么吃上饭的?说出来其实很简单,我们来到一家餐馆,餐馆大厅里有家公司正举行开张庆典,我们二话不说,走进去,拉开椅子坐下,老板——一个台湾人,胸前戴了花,还向我们敬酒呢!这一顿饭,不仅吃饱,而且吃好,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同甘共苦,有苦有乐的生活。

二王终于结束作文,有一时,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二王作文里有一种令人感伤的情绪,不知道来自于何处,就好像是带了追忆和缅怀的意思,难道这一切都将一去不复还了?静默一会,毛豆看看三王,三王的目光是鼓励的,于是,毛豆开始作文。

也许我还没有资格说,“我们的生活”——二王和三王一起向他伸出手,于是,毛豆就像歌星一样,依次和他们握了手——感谢你们收留我,使我有幸过上这样一种——毛豆在他的词汇库搜罗了一会儿——一种特殊的生活。说实在,我前边的路还很漫长,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有许多奥秘需要探索。有时候,我会觉着自己在做梦,我是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这些人是什么人?你们,应当说我们将以什么维持生活?我觉着前途渺茫。曾经有一段,我努力争取离开你们,你们是知道的——毛豆惭愧地躲开他们的眼睛——可是,一旦离开你们,我才真正感到了前途渺茫,我不知道,我应该向何处去,我这才发现,我原先的生活,其实才是没有目标的生活。我的生活是,开出租车,这,你们是知道的——此时,轮到这两位惭愧地掉开眼睛了。我和老程合开一辆车——老程的面容陡地出现在眼前,瘦,黄,败顶,因牙周炎,口腔里发出异味,这股腐臭的气味就留在他开过一日,交到毛豆手里的车上。老程每隔一日送车给毛豆,都舍不得打出租回家,而是要去乘公共汽车,毛豆就开车送他到车站,老程的生活多么灰暗——老程是我的搭班,我们两个人开一辆车,一人一天,所以就是开一天歇一天,这就是我原先的生活。那两人的眼睛又回到讲述者身上,表示出对这生活的好奇,使得他必须再多说几句。怎么说呢?我们出租车司机,从早到晚,开着车在马路上转,开的车程,三个月就算得上老司机了。我们见过的人,不是我毛豆吹牛,比你们一辈子见的还多!对于毛豆这种自负的说法,那两位显然是不能苟同的,但他们决定暂时搁下,待以后再解决,目下还是不要打断。对毛豆过去的生活,他们多少怀着一些兴趣,因那是他们未曾经过的,安居乐业的生活——虽然比不上真正的老司机,我也练出了几分眼力,上来的人,一开口,我就能猜出个大概,什么样的人,做什么的,假如是两个人,那么他们又是什么关系。说到此处,毛豆想起那些开车的夜晚,街边的小女鬼,那城市魅惑的气息扑面而来,在目下这个中原小城干燥的多粉尘的空气中,又迅速地消散。他决定隐去这节,因为大王不喜欢提女人,可是,大王,大王他在哪里呢?斜对面火车站的进出口,站着和走着一些闲人,都是未曾谋面,素昧平生的人。可是,毛豆继续说,可是他们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把他们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让他们去做他们要做的事情,无论他们的世界多么精彩,我们总归是开出租车,在路上一兜就是一天。所以,后来,也就麻木了!毛豆有意地把自己往老练里说,事实上,他还没来得及麻木呢!可是,老程已经麻木了,老程就是他的镜子。原先,我并不知道自己是麻木的,可是,后来,我遇见了你们——说出这句话,讲和听的双方先并一下,然后都笑了。这笑,即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也是,他们都能以幽默感来对待生活了。——我遇见了你们,才认识到这一点。现在,我就开始描绘我们的这种特殊的生活。毛豆变得饶舌了,表现的快感多少让他有些装腔作势,那两位则是加强鼓励,伸手向他作了一个“请”的姿势。毛豆的描绘却很简洁:我们的生活,可以用一句广告语来概括,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就此打住,结束。倒是符合大王“虎头,龙身,豹尾”的做文章法。他们想,要是大王看见毛豆的进步,该有多高兴啊!可是,那边依然没有大王的影子。时间已到中午。

现在,是三王登场。不知觉中,三王暂时替代大王的位置,也因此,三王在同样的焦虑之中,些微还有一点兴奋。这并没什么不正当,决不能说三王对大王的首领地位有任何的窥觎之心。这真是像一个家庭,底下的兄弟有时是会渴望尝尝做老大的滋味。也是像一个家庭,老二呢,有些楞,不是都叫“二楞子”吗?第三个,则是“巧三”,最机灵的一个,常常会占二哥的先呢!三王对“我们的生活”的定义是,“危险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是危险的生活,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分钟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从小事情说,吃饭,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睡觉,今天不知明天睡在哪一张床上;这一刻我们相聚一堂,转眼间,也许就各分东西,天涯海角——这一句触动了心事,三个人都黯然神伤,停了停,三王再继续:从大处说,我们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生,什么时候是死!可以说,这是一种生死度外的生活,而只有当我们置生死于不顾,才能是快乐的,这种快乐是那些牵挂生死的人无法享用的——三王的话很高深,在大王离开的一昼夜里,他们三个都迅速地成长起来。同时,三王的讲述里又有一种不祥的意思,气氛变得沉重,而大王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并且,没有一点出现的征兆。有一班新到的火车,人和行李包裹像尘土一样,一团一团挤出验票口,你能想象大王他会挤身这幅庸俗的画面中?应该说——三王继续讲述——危险还没有真正来临,可是,它总是擦肩而过,有时候,你都不知道,那是危险,它已经从你身边过去了。比如说,警察。警察是危险的化身,而警察里面的便衣,是危险中的危险。在我们身边,前面,后面,走着站着的人里面,说不定这个,或者那个,就是便衣。你看他说着笑着,可是他的眼睛其实就在搜索着。你们别以为这种眼睛很大很亮,电灯泡一样照来照去,相反,是像睡不醒似地,半开半闭,一点神也没有,好像什么也没有看,事实上,什么都看见了,对于这种眼睛,你们要特别警惕。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认识,是因为我从记事起就和警察打交道,不瞒你们说,我不知多少次在警察手里失风,他们把我送到遣送站,遣送站把我送上火车,拉到某一个地方的遣送站,再拉到另一个地方的遣送站。遣送来,遣送去,到底也不知道该把我遣送到哪里,最后只好装看不见,把我放了。我住过无数个遣送站,遣送站的生活,应当说是有保障的,有饭吃,像我这样的小孩子,那时候我还小,像这样的小孩子,也不必做什么重活,不过是替干部提提开水,扫扫地,最长的一次,我在遣送站里过了一年时间。说实在,我也有些随遇而安了,觉着这样过日子也不错。伙房里有一个大妈,挺喜欢我,说要认我做干儿子,还买了一套新衣服给我穿。有一天,大妈让我上街买一捆圆葱,这时候,他们对我已经很放松,我拿了钱就上菜市场。菜市场里人来人往,我正一个菜摊一个菜摊地看圆葱,忽然间浑身一机灵,你们知道为什么?三王看着那两个,他的眼睛灼亮着,好像又回到当时的情景之下,那两个摇摇头——因为有人碰我一下,这一碰,可是我再熟不过的了,简直就像暗号差不多,要放在别人,根本觉不出来,可我就不同了,我是道里出来的呀!我晓得有人在打我的主意了,打我身上这点钱的主意。我心里很激动,我觉得,我这身子还管用,我的才华,确实是这样,我的才华还没有被压制掉,我还有反应!我没有回头,可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我们也有一双便衣那样的眼睛呢!其实,我们和警察的较量,就是眼睛和眼睛的较量。我看见身后边的人也是孩子,但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甚至三个。我又走过几个摊子,专往人多的地方挤,晓得那几个挤散了。这时候,我又回到先前看好的摊子上,买了一捆圆葱,走出人堆,看见前边烧饼铺跟前,站了几个小孩,其中一个大的,穿的还不错,皮夹克,斜着一条腿,抖抖的,有意地看我。我也看他,举起圆葱朝他摇了摇,那一只手上找回来的钱也对他摇了摇,他不由一笑,从这一笑可看出,这是个有幽默感的人。我也笑了,我们隔老远地相互笑着,我把圆葱一扔,掉转方向朝他走去。我又回到了我失去的生活里,这生活是危险的,可是安全的生活却有一种更大的危险,就是丧失我们的才华。

时间已到午后,他们起身换了一家饭铺,草草吃了些面条。黄河北部地区的春阳,本是有一种热情,麦子迅速地灌浆,地里的虫子乱拱乱刨,板结了一冬的土就涨开了。现在,街道与建筑将麦田推远了,这些水泥的块垒吸去空气中的水分,丰盈的春季干瘪了,不得不缩短周期,陡然过渡到酷烈的夏季。他们的嘴唇和鼻子起了火泡,头发像草一样,手一撸,刷刷地响。热和干,使得他们眼珠发疼。车站前一会儿人稀,一会儿人稠,那几个闲人都看得眼熟,其中一个爱挤眼睛,另一个有咧嘴的毛病,那几个,坐地上打扑克,牌上的花都看得清楚。依然没有看见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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