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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走到化工厂的门口,看到的依然是十年前的厂门,水泥砌成的一个门楼,铁丝网编成的大门。很多人一辈子都是在这个门口进进出出。再往东走是郊区,有大片农田,农田之间有一条公路,去往上海。这条公路在我的视线中是笔直的,好像用西瓜刀劈开的一样。

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一辈子出入于厂门,那就是翻墙。

化工厂的围墙很长,大约两米五高。这个高度我即使穿着枪驳领的西装,也能一跃而上,西装上绝不会沾着一点泥巴。通常我在司机班那一带上墙,那儿比较干净,不至于掉进什么阴沟里。众所周知,化工厂有很多阴沟,阴沟里流的不是脏水,而是沸水,是盐酸,掉进去再捞上来就成了涮羊肉。

翻墙乃是我的嗜好。小时候看过一个动画片叫《崂山道士》,说穿墙术的。我对穿墙术特别感兴趣,可惜它不存在于现实世界,既然不能穿墙,那就只能学翻墙。在这件事上,我好像很有天赋,我以为自己可以去做特种兵,但别人说我是天生的贼胚子。上学的时候因为翻墙,被教务处抓到过几回,教导主任问我:为什么好好的大门不走,偏要翻墙。我回答不出所以然,他就说我是盗贼本性,难以成器。

念书的时候,因为逃学,翻墙多数是翻出去,工作以后恰恰相反,因为迟到,多数是翻进来。化工厂的墙外种着许多树,我双脚叉开,在围墙和树干上蹬几下,人就蹿上去了。我曾站在墙头久久不肯下来,我观察过那堵墙,它是用红砖砌成,实心的,腰线以下和墙顶上涂着水泥,由于年深日久,墙根长满青苔。墙外的泥土是黑色的,长着很多草,墙内的泥土是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都被化工原料染成了奇异的颜色。墙头上有白花花的鸟粪,有枯叶和梧桐子,偶尔有一只野猫蹲伏在不远处,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站在墙上看外面的街道,景色很奇异。我可以俯瞰过路的行人与车辆,好像电影一样。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男人匆匆跑到墙角,他没发现我蹲在墙头。他拉下裤子拉链,就在我的正下方,掏出鸡巴用力地小便,尿水冲在墙根上发出噗噜噗噜的一串声音。我蹲在墙头静静地看他,嘴里叼着烟,后来烟灰飘在了他的龟头上。他打了个哆嗦,猛然抬头发现了我,对着我破口大骂。

我没有和他对骂。蹲在墙上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回忆教导主任的话:盗贼成性。我他妈连厂里的手套都没偷过一副。翻墙有很多种目的,有人偷东西,有人窥淫,有人纯粹是为了体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觉。后者更像诗人,但是诗人不会把烟灰落到人家龟头上去。

那天我沿墙而行,注意避开那些茂密的树叶,叶子上会有毛毛虫,扎在身上又痛又痒。走到司机班,我跳上一辆卡车,再从卡车上出溜下来。我忘记把香烟掐掉了,叼着一根烟在生产区里走。还没走出十二米,忽然有人对我大吼:

“路小路!抽游烟!”

所谓游烟,就是叼着香烟到处晃悠,这是最危险的,会把所有的厂房设备都炸到天上去。我不是故意要抽游烟,不管炸着什么,首先飞上天的是我自己。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搞破坏,这不是我的风格。我赶紧把烟踩灭,那人又大吼:

“路小路,乱扔烟头!”

乱扔烟头也会爆炸,或者是火灾,这都是安全常识。我心里焦躁,正想骂那个人多管闲事,他已经旋风一样来到我面前。我一看,立刻没了脾气,他是劳资科长胡得力。

那天我吓破了胆,返身要逃,胡得力一把揪住我的西装。我试图挣扎,我不喜欢自己的衣服被别人捏在手里,而且是我唯一的枪驳领西装。我使了一个反擒拿的招数,用力压他的手腕,本来还能使一招撩阴腿,但我没敢使出来,要是我把劳资科长的睾丸踢飞了,明天就该去牢里上班了。我压了压胡得力的手腕,居然毫无动静,肱二头肌真他妈的白练了。我像一个跳伦巴舞的女人,在他的把持之下剧烈扭动、翻转。他的右手像钳子一样擒着我,左手反捏住我的手腕,一把扭到了背后。我咬了咬牙,忍住没喊疼。

胡得力把我的西装从后面撩起来,顺势在我手腕上打了个结。这他妈太离谱,这是刑警干的活,哪里像个劳资科长。他拎着我往劳资科去,一路上,工人师傅都在笑,说:胡科长,好身手啊。胡得力还挺得意。我心想,要不是看在你劳资科长的份上。我早就把你丫睾丸踢飞了。

我被押到劳资科,先看见小噘嘴对我做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又看见胡得力那张铁板一样的脸。胡得力对小噘嘴说,把劳动纪律手册拿出来,查一查,该怎么罚,罚死这小子。我当时头一昏,以为一年的奖金都泡汤了。后来查出来,生产区抽游烟罚款二十元,乱扔烟头罚款二十元,至于翻墙,根本没这条。整个也就是罚四十块钱。胡得力自己也有点懵了,对小噘嘴说:“怎么才罚这么多?”小噘嘴说:“胡科,一直就是罚这么多的。八五年的劳动纪律,到现在都没改过。”

胡得力说:“不行,起码扣他两个月奖金!”

我说:“你这是违法行为,公报私仇!”

胡得力说:“我就是法!我想怎么罚你就怎么罚!”

有关我在生产区被胡得力活擒的事,我想起一个细节:当时有一只鸟飞过我的头顶,拉下了一滴白花花的鸟粪。这滴鸟粪本来应该落在我的脑袋上,结果,由于撕打和挣扎,鸟粪落在了胡得力的头上。他没发现。看着近在咫尺的鸟粪,我忍不住笑了,一笑就走了气,被胡得力彻底制服。

我想不明白那滴鸟粪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征兆,或者带有什么暗示,但它确实很好玩。世界是由无数巧合组成的,假如让我在鸟粪和胡得力之间做选择,我情愿选择前者,因为洗个澡就能解决。但我同时认为,我撞上胡得力完全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必然。既然它是必然的,那么,鸟粪还是由胡得力去承受吧,我不能在两件事情上同时倒霉。

我和胡得力结下了梁子。照小李的说法。我死定了。小噘嘴传出内部消息,劳动纪律重新修订,翻墙一律按盗窃论处,不管口袋里有没有揣东西,不管

往里翻还是往外翻。至于抽游烟,新的规定是罚款五百元。其余迟到早退的罚款金额也相应提高。那阵子工人师傅恨死了我,说我一粒老鼠屎,坏了所有人的汤。与此同时,他们也恨胡得力,用了很多脏话,在此不宜一一表述。

为了端正纪律,每天早上胡得力都站在厂门口抓迟到,七点五十五分,他踱到传达室,站在那儿等待上班铃声响起。八点整,传达室的铃声响起,等它停下的时候,就意味着抓迟到的工作开始了。那时候也没有打卡机,抓迟到完全依赖人工,这就使得迟到的概念成为争论的焦点。具体来说,工厂门口有一条笔直的白线,铃声停止的一瞬间,一些职工的自行车前轮过了线,而后轮还在线外,这到底算不算迟到?还有一些职工被前面的人挡在白线之外,认为是前面的人故意堵塞交通,这算不算迟到?还有一些人声称自己早就上班了,只不过又晃出去买了包香烟,这算不算迟到?凡此种种,都要胡得力来解决。

对付这种人工式的抓迟到,有一条原则:宁愿迟到一小时,绝不迟到一分钟。胡得力是干部,不是看大门的,不可能在传达室门口站上一整天。八点三十分,他就慢慢地踱回劳资科,坐在炮楼上,偶尔看一眼厂门口。这时候只需要倒退着走进厂里,他看见的只能是我的屁股,然后往附近的树丛里一钻,万事大吉。

起初,我被胡得力抓到过几次。他会很开心地大喊一声:“路小路,迟到!”我一哆嗦,就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被他逮了个正着,揪着我的领子让我填罚款单,还得站在厂门口示众,手里拿着一张工厂里的信笺,上书四个大字:我迟到了。胡得力说,这是对付懒散青工的办法,专门用来整我这种不求上进的小青年。他还对我说,人最重要的是羞耻心。

我示众的时候,整个厂门口冷冷清清的,工人都在上班。我举着那张信笺,也不知道举给谁看。胡得力站在我对面,用目光测试着我的羞耻心。当时他说,路小路,你的眼睛里没有羞耻。我说,胡科长,你把我剥光了站在这里,我就会有羞耻了。他听了这话,就对我大声呵斥:“举高点!把纸举高点!”

我示众的时候,附近化验大楼的女孩子从窗口探出头来看我,还用瓜子皮扔我。这些姑娘我都认识,经常去她们那里换灯泡,还请她们吃糖,给她们讲鬼故事。我很喜欢她们,因为她们都很干净,穿的是白大褂一样的化验服,到了夏天,这身衣服之下就是胸罩和裤头。白大褂很薄,隐隐地能看到这些内衣的轮廓。我一想到化验室的女孩,就会想入非非。瓜子皮落在脑袋上也很快乐,古代的书生和我一样,走过勾栏瓦舍,被凭栏女子用瓜子皮击中脑门,这是一件很意淫的事情。趁着胡得力不注意,我对她们投去一个微笑,甚至挥挥手,她们就很嚣张地将瓜子皮一把一把朝我扔,我也不知道她们哪来这么多瓜子皮,大概平时特地攒下来,专门对付我这种懒散青工的。此时胡得力扭头朝她们张望,那几个脑袋就嗖地消失在窗口,像一群受惊的松鼠。这一点我最是佩服,她们从来不会落到胡得力手里。

假如让我来形容,胡得力就像是个猎人,站在厂门口打猎。那些松鼠一样的化验室女孩当然不会引起他的兴趣,就在这时,我出现了,我就是胡得力寻觅已久的大狗熊,只有把我一枪撂倒,才配得上劳资科长的光荣称号。如果你打了一只狗熊,也会把它的皮剥下来,挂在墙壁上展览。对狗熊而言,这纯粹是命运使然。但我愤怒的是另一件事:你不能要求一只狗熊有羞耻心,这他妈太奢侈,狗熊是不能为羞耻心负责的。

我不是傻子,被抓过几次之后,开始向老师傅们学习,上班迟到就往茶馆里一钻。那家茶馆如今已被拆掉了,早先,这里是一间昏暗的平房,没有招牌,走进去先是看见一个老虎灶,灶头上永远烧着一壶水,两盏二十瓦的灯泡悬于头顶,灯下是几张旧得发黑的桌子,一些被屁股磨亮的条凳。郊区的老头就在这里喝茶,老头们看见我钻进来,就会嘲笑道:“嘿,又是个迟到的。”

在茶馆里泡着,看完两局棋,绿茶喝得想尿尿,差不多就是九点钟了,这时候胡得力已经回到炮楼里去了,我就把自行车停在附近的车摊上,让修车师傅替我看着,自己一溜烟窜进厂里。有时候动作快如闪电,门房的老头只觉得眼前一花,还以为闪过去一只野猫。

当然,茶馆并不是绝对安全,有一次胡得力不知哪里来了股雅兴,居然踱到茶馆里来查岗。他一进门就看见我,正在那里下象棋呢。胡得力冷笑了一声,对我说:“你这个月奖金全没啦。”我心里一寒,下错了一步棋,当场被老头将死,输给了他两毛钱。

茶馆据点被查抄之后,我去更远的游戏房打”街霸”,这比下象棋更好玩,也更安全。惟独麻烦的是,打游戏常常使我忘记了时间,等我想起要上班,跑出昏暗的游戏房,太阳已经悬在了头顶,差不多可以去食堂吃午饭了。

九三年和我一起站在厂门口示众的,还有一个高个子,绰号长脚。长脚是个管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胡得力让他举着另一张信笺,上面同样写着:我迟到了。长脚比较有羞耻心,而且有恐惧心,看见胡得力就吓得说不出话,态度极其端正,把那张信笺举得很高。由于他的身高一米九五,信笺就在两米五以上的高空,谁也看不见上面写着什么。胡得力认为长脚是在故意耍宝,比路小路更缺乏羞耻心。

那一次,长脚示众还不到十分钟,管工班的班长就把他喊了回去,因为管子没人修。有关管工,简单的解释,就是负责安装和维修那些化工管道的,这个工种很古怪,既可以很清闲,也可以累得像苦力。具体来说,如果你不干活,任由管子漏掉,那就很清闲,如果你到处去检查管子,全厂的管子加起来大概有几百公里,你就成了苦力。我厂的管工班极其懒散,师傅们都不大爱干活,所有的工作交给一个人包办,这个人就是长脚。

照我的看法,上班不干活其实也挺无聊的,总要稍微动弹动弹。但管工班的师傅们发展出了另一项工作:下围棋。其中有几个师傅已经是业余二段了。这伙师傅手劲大得出奇,盘面上落下五个棋子之后,必定开始绞杀,毫无教养,完全是流氓棋,大概和他们的工种也有一点关系吧。管工班的师傅下棋,全是站着的,叼着烟,喝着茶。小小一个班组,摆了四五个棋局。杀得天昏地暗。师傅们一下棋,当然顾不上干活了,凡有管道泄漏,就指着长脚说:“去,长脚,修管子去!”长脚就老老实实地扛着工具出去干活了,很不幸,整个管工班里只有他一个人是棋盲。

有一天,我和小李又跑到锅炉房去换灯泡。我们还惦记着瓦房底下的半裸体,当然,不会每次都这么好的运气。爬到最高那层平台,那里黑漆漆的,头顶上有轰隆隆的声音,并且非常热。我刚把灯泡摘下来,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钻出一个瘦骨伶仃的脑袋,这个脑袋在有光的地方瞪着我,乍一看,以为他没有长着身体,光是一个脑袋浮在半空中。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灯泡从三十米高的平台上掉了下去,哨的一声,砸得粉碎。

这个脑袋快乐地看着我们,并且喊我们的名字:“李光南,路小路。”仔细一看,原来是长脚,他个子太高,难怪被我误认为是飘在空中的脑袋。我骂道:

操,长脚,你在这里干什么?”

长脚说:“我在修管子。”

小李说:“你出来,你躲这里吓死人。”

长脚从阴暗处走出来,他很高很瘦,工作服穿在身上,横宽竖短,非常好看。管工班的师傅们给他起了很多绰号,长脚、仙鹤、竹竿、火筷、圆规、僵尸、高跷……化工厂的师傅们都是修辞大师,取的绰号无比精准。照我的看法,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因为长脚不会下围棋,所以得干八个人的活,还要忍受所有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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