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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说话的女人,是亚英堂姐妹区二小姐,后面跟着一位穿长袍子,扶着手杖的老人,却是区老太爷。西门太太哟,了一声道:“老太爷来了。这是稀客呀!”老太爷将头上的呢帽子取下来和手杖一把抓住,另一只手却拿了手绢不住的去擦抹头上的汗珠。亚英老远看到父亲,还有些气喘喘的,必是过江来上这个坡子有些吃力,便奔下楼来直跑到院子里来,迎着父亲笑问道:“你老人家什么时候进城来的?”老太爷瞪了两只眼睛望着他,总有四五分钟之久,然后微微的摇撼着头道:“你这个孩子,哎!你这个孩子!”博士也迎下楼来了,笑道:“老太爷也没有雇乘轿子上山来,请上楼休息休息吧。”老太爷和博士握了手,摇着头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断章取义的就只说了这七个字。博士自觉得他感慨良深,但不知这感慨由何而起,当下很恭敬的将客人引到楼上客室里来。老太爷坐下只是打量屋子,笑着点头说:“这地方很好。”主人主妇忙着招待茶烟,用人们却在隔壁屋子里送上了饭菜。二小姐和老太爷,虽是匆匆而来,但他们坐定了,倒并不作什么表示。西门太太却是忍不住握了二小姐的手问道:“你们是找亚英来的吧?”她答道:“这事你自然明白的,我们是怕青年人太任性。现在他既在这里,那就不必再说什么了。”西门德听了这一篇话,那就知道他们是为着什么事来的了。于是向老太爷点着头笑道:“好在是极熟的人,大概说一句遇茶喝茶,遇饭吃饭,是不嫌怠慢的,先请吃便饭吧。”区老先生坐着喝了一杯茶,自己没有把爬上山坡的这口气和缓过来,因此也是默然的没说什么。主人一请,他就将手巾擦着汗,缓缓的站了起来,笑道。“饭倒是不想吃,请再给我一点开水。”

亚英这已料着父亲是追寻自己来了,但为什么这样焦急着的追寻,还有点不明白。而老人家这样惊惶未定,透着受了很大的刺激,于是站在一边呆了,说不出话来。主人笑道:“不必喝茶,有很热的鸡汤。我看你老人家也是累了。”老太爷微微一笑,随同着主人入席吃饭。在饭桌上,西门太太就问着为什么老伯不坐轿子上来。老太爷笑道:“我那一会子也是心不在焉,急于要和博士伉俪晤面一谈,也就忘了坐轿子了。”西门太太偏着头向二小姐道:“为什么这样急呢?”二小姐笑答道:“说起来是一件笑话,事情过去了,也就不妨说出来。是青萍离开重庆的第二天,我曾写一封信给伯父,同时这天报上登了一条新闻,说有个西服男子投江自杀。原因大概是为了失恋。这两件事本来不能混为一谈,可是就凭我们这位博古通今的伯父大人,竟认为这个投江的西服的男子,就是他。”说着,将筷子尖向亚英点了几点。西门德笑道:“可能的,这在心理学上,是极可能的一种错觉。在心理上受到新的刺激的人,随时都可以发生的。”西门太太笑道:“这我就明白了。二先生,为人还是要讲一点孝道。你看作父母的人,是怎样挂心他的儿女。”亚英只是微笑着吃饭,却没有说什么。西门德因笑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亚英和青萍订婚的那个时候,我们却撞着去吃了一顿,答应给他们作个见证人。到了现在,这个局面已是变得很坏。我们虽没有那个力量,可以让这个局面好转,可也不能让它再坏下去。老太爷你一见面说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真让我受了很大的感动。我一定劝亚英去创造事业,把这个女子丢开,他也不是那样没出息的人,就为了女人抛弃他而自杀。我正有件事要和他商量,还没有说出来,老太爷就来了。实不相瞒,陆神洲现在有一件文化事业委托我办。我要到香港一趟。在重庆许多不能结束的事,我都想委托他呢。”于是把要运西书到重庆来译的话,说了一遍。

这件事自是搔着区老先生的痒处,连声称赞。二小姐也道:“我是神经过敏,怕香港有事,匆匆忙忙飞进重庆来。现在看到大家不断的向香港跑,我也想再去一趟。”西门太太吃得很高兴,夹着红烧鸡块送到嘴里去大嚼,眼睛可又望着端上桌来热气腾腾一碗萝卜丝鲜鱼汤。自西门德发了洋财回家,她神经虽然有些失常,而每顿饭菜肴总是很好的。今天得了博士要带她上香港去的消息,这顿饭更是吃得酣畅淋漓。这时她一日将嘴里的饭菜咽了下去,望着二小姐笑道:“去呀!最好我们能一路。我也不知道到香港去能遇到一些什么。你若是在那里,我就有个伴了。在重庆大轰炸之下,没有炸死,是白捡着的一条命,应该到香港去足足的玩上一阵。纵然香港有问题,反正捡来……”西门德皱了眉,望着她拦住了道:“得了得了,虽然我们是不讲迷信的,可是凭了你这个思想出发点去香港,那也怪扫兴的吧?”她笑道:怎么怪扫兴,人要是想通了才肯尽情去找娱乐。老太爷也曾听说自博士弄了一票钱回来,他太太颇有点神经失常。北方人形容穷人发财的话,“有点招架不住”。现在观察她的言行,果然如此。这就联带想着博士,若是带她到香港去,那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倒想着要开导开导她。

饭后,西门德留着区老先生长谈,没有让他们父子渡江。到了三四点钟的时候,满天的云雾下面,西边透出一片红霞,落山的太阳带了七八分病态,将那鸡子黄的阳光,偷偷看着山城的两岸。博士就邀着他们父子二人,趁了晚晴出去散步。

他们这庄屋后面,就是小条石板铺的人行道。因为这里私有别墅多,不断的有着竹和树林,那石板路顺着山岗,在竹树阴里叠着坡子曲折前进,颇也有趣。区老太爷扶着手杖,走了一二十分钟,远远看到这条路伸入一个山垭里去,便在大黄桷树下一个小山神庙的石台上坐着笑道:“再向前走,可不能安步当车了。”西门德道:“在没有开公路以前,川东一带,恐怕根本就没有车子。当车不当车那是说不上的。在四川散步,这乐趣倒是有相当的限制。作个短程旅行,像我们这种腰腿欠缺功夫的人,就要坐轿子,旅行坐轿子,却又减少兴趣,所以我也很少下乡。刀老太爷道:不过根据人道说,坐轿子是不应该的事。这不知道是哪一位大发明家发明的,把人当牛马来用,‘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现在打仗的时候,大家喊着节省人力。大后方却把大批壮丁,作为伺候有钱人的牛马,这是一个极大的浪费。”西门德把老太爷的话听下去,昂起头来向天上望着,叹了一口气道:“战争真是改变宇宙的东西。多少抬轿的,变成坐轿,又有多少坐轿的变成抬轿。刀西门德默然了有两三分钟,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随后笑道:老太爷回到我家去,煮一杯咖啡,慢慢谈谈这一问题吧。”老太爷看他的情形,似乎这里面藏着一个问题,因道:“博士还有什么感慨吗?我是个很知足的人。”说着话,三个人慢步向原路走了回来。大家顺了石板路走,未曾分途走向西门的寓所,却不大介意的踏上了江边一条小街。因为是接近过江渡口,所以店铺相当热闹。巷口一家吊楼茶馆,闹哄哄的坐着茶客。因为这很可引起行人的注意。西门德不免停脚,向里张望了一下,他原无意寻找哪一个人,却在这时,有人高声喊着“老师”。随声在茶座丛中站了起来。大家看时,是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博士向他点了点头,他迎着走到屋檐下来,又向老太爷鞠了半个躬,叫声老先生。区老先生问他贵姓时,西门德道:“他叫李大成,到府上去过的呀!”这李大成三个字,却由亚英耳朵里直打入心坎里去,原来就是他。顺了这个念头,向他再检查一遍,见他身穿淡青带暗条的西服,里面是米色的毛绳背心,拴了紫色白条领带,手指上还带了一枚金戒指呢。一个卖橘柑的小贩,哪里来的这一身阔绰?很快的他就想到青萍代自己买衣物这件事上去。他心里一阵难过,把西门德和他谈的话全没有听到。及至自己醒悟过来,前面两个人已走开好几丈远了。李大成呢,也走回了茶座。

亚英站着想了一想,也就跟着走进茶馆来。李大成占着的这个茶座,恰好并没有他人,他径直的走向这里。李大成见了他,立刻站起来点点头,脸可涨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亚英看他这情形,心里明白了问题的一半。但看他踌躇不安,却又不忍给予他难堪,便微微的点头道:“你认得我吗?”大成道:“你是区二先生。”那声音非常低微。亚荚笑道:“没事,我不过想和你谈谈,我找你两三天了。坐着坐着。”于是两人对面坐下。

李大成叫着泡茶来,表示一番敬客的样子。亚英且自由他,笑道:“你不要疑心,我找你两三天并没有什么和你为难之处。只是要向你打听消息。你知道青萍到哪里去了吗?”李大成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在朋友那里得的消息,她坐飞机走了。”亚英道:“难道说事先没有告诉你一句,临走你也不知道?”李大成道:“她临走的那几天,我只在街上碰到她一次。她说是忙得很,并没有工夫和我在一处,叫我回南岸等着她。她会过江来找我。过了两天,我到城里去,才知道她走了。”亚英道:“奇怪,她竟没有给你一封信?”

亚英望了他,见他面上的红晕,并没有退下,两眼不定神,满带了恐惧的意味。因摇摇头笑道:“不要害怕,我也犯不上和你为难,我们都是受骗的。”李大成默然,挑选面前一堆残剩的葵花子,送到嘴里去咀嚼。茶房送着香烟火柴来了,他抽了一支烟敬客,并代擦着火柴,起身给客点烟。他自己虽然坐下,并不吸烟。亚英越发就不忍把言语逼他了。吸着烟沉思了一下,和缓的笑道:“你当然知道她和我订了婚。可是我很尊重彼此的人格的,小兄弟,你沾我的便宜不小哇。”李大成听到这里,脸越发的红了,红晕直涨到耳朵根下去。他低声道:“不,不!我决没有沾二先生的便宜。她和我原是早已订婚了的。”说着,他举起手来,将那金戒指向亚英照了一照。亚英道:“什么?你们也已经订了婚的?”说着,睁眼望了他的脸色。大成脸色正了一正,似乎觉得理直气壮,点点头道:“订婚很久了。不过她不许我告诉人。”亚英道:“你为仟么和她订婚……”他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自己立刻也就觉得荒唐。他又为什么不能和青萍订婚?姓区的凭什么可以问这一句话?男女之间,到了那个程度,自然要订婚,订婚上面根本没有为什么。有之,就是要结婚了。

李大成先被他问得颇有点愕然,最后,只好傻笑笑。亚英接着笑道:“对不起,我是受的刺激太深,言语有点盂浪。你大概知道,她和我也已经订婚的了。”李大成和他谈了十来分钟的话,发觉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因捧起碗来喝了一日茶,接着道:“这件事,她一直是瞒着我。这用不着我说,二先生也会明白。她已经和我订婚在先,怎能又去和别人订婚呢?后来我在西门老师那里得了消息,我非常奇怪。”亚英道:“你没有质问她吗?”李大成又捧起碗来喝了口茶,而且把那盒纸烟在手上盘弄了一阵,眼望纸烟盒道:“我不能瞒你,我一家人都倚靠她挽救过的。起先我没有那勇气敢问她,不过在我的态度上,她也看出我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她倒先问我有什么话,到过西门老师那里没有?我告诉她去过。她说:那我就明白了。他们告诉你,我已经和区亚英订婚了吧?那有什么关系,是假的呀。”

亚英听了这话,脸色变了一下,但是他依然强自镇定着,微笑了一笑,鼻子也哼了一声。大成道:“你莫见怪,这是她说的,不是我说的。”亚英笑道:“我知道是她说的,我也不怪你。”说着,很从容的又取了一支纸烟吸着。笑道:“你尽管说,以后你怎样问呢?”李大成道:“我就问她,怎会是假的呢?而且也有我老师师母作证人。她说的话更难听了,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呢?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呀。这不过教他三个人抬一顶兰个头的轿子我坐坐罢了。’我又问怎么是三个头的轿子呢?她就说‘你不用问,事后自知。’而且叮嘱我,这话不能对老师师母说,若是说了,彼此的婚约也取消,以后谁不管谁。我不知道什么原故,非常怕她,她这样叮嘱着,我就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一直等她离开重庆了,才知道让她骗了。可是凭良心说一句,我只有沾她的好处,她并没有沾我的好处,她也不能算是骗我。不知她可骗了二先生什么没有?力亚英淡笑道:她虽没有骗去我什么,可是她让我精神和名誉上受了莫大的损失。我再问你一句,你已经和她同居了,这是真的吗?”大成道:“没有,不过彼此常常见面。”亚英道:我已知道很清楚了,你们不是住在一个姓张的家里吗?你们同居了多久t/糟大成道:“二先生当然知道,她是住在温公馆的。”亚英道:“但有时她也住在外面,当然那就是住在张家了。”大成道:“她的行动,我向来不敢问。她写信叫我到张家去等,我就去等。有时候空等一起,她也不来。”亚英道:“但有时你是等得着她的呀!”李大成没有回答他的话,将茶碗盖翻过来放在桌上,将茶倒在茶碗盖里,红着脸低头不作声。亚英发过脾气之后,也是默然着,大家约莫沉静了五分钟,还是亚英先道:“我并没有什么怪你之处,我不过向你打听打听消息。”李大成道:“她不过是玩弄我罢了。她哪里会向我说什么真心话,我想这一层二先生也是知道的。”亚英对他周身看了一下,因道:“那么,你已经不想念她了。”李大成也微笑道:“那不是空想她吗?她也不会嫁我这个穷小子。”亚英点了点头,又喝了口茶。

两人正沉默着,西门德却由外面匆匆的跑了来。他老远看到两人正坐在茶桌上喝茶,很随便的谈话,便站在门口先掏出手绢擦了几擦额头上的汗,然后才慢慢的走了过来。这里两人都站起来相迎。博士向亚英笑道:“一路走着,忽然把你丢了。老太爷大为惊异,但是我猜着你一定在这里,所以立刻回转身来找你。”亚英笑道:我和这位李君谈谈,虽然……劳他笑着,看看李大成,可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西门德道:“不用谈了,你要谈的话我知道,无非是越说下去越烦恼,走吧。”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拉了亚英就走。博士一面向李大成挥着手道:“茶钱就奉扰了。”亚英当然知道博士是什么意思,老远的抬起手来,向大成叫着道:“朋友,再会了。”西门德将他拉到街上,方放下手笑道:“你和他还是朋友吗?你虽年轻,倒是胸襟阔大。连我是她的老师,她都顺手玩弄了我一下。从此以后,你可以不必以她为念了。你的前程还远大着啦。”

大家回到西门公馆,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餐。晚上,加入西门太太和二小姐围坐夜话,大家都有点刺激。西门德夫妇是觉得陆先生的去香港的条件太优厚。亚英觉得受青萍的玩弄太大,下不了台,应该离开重庆,运动西门老师,要求陆先生允许他到广州湾去一趟,那样他可以把他们运货的车子押解进来。区老先生对于西门博士和陆神洲译书的工作,也很赞成,认为如果自己也能加入,倒可以弄几个译书费。西门太太是为了能到香港去,赞成先生去和陆先生帮忙。只有区家二小姐是个事外之人,但是听到大家正很起劲的要到香港去,大概那里是没有问题,就是温二奶奶也在重庆过得腻了,觉得一切不如香港,假使她愿意去的话,一路坐飞机去,也可以得到许多便利。于是她把这意思告诉了西门太太,西门太太立刻握着二小姐的手道:“那好极了,我十分赞成。我们明天一路去和二奶奶商量,到了香港,我们三个人又在一处,那是多么好呢?好在押运的那批车子,还在路上走,就是货到了要脱手,总也要个相当的日子。陆神洲对于这件事,也没有限定什么时间办理,自不催着。”

这晚谈得很夜深,方始安睡。第二日早上,区庄正带了亚英和二小姐,向西门德告别,一同渡江。这里所着急的,倒是西门太太,因为她约着区二小姐和温二奶奶一商量,二奶奶游兴勃发,慨然答应着同走。那边约好了这个快乐旅行,可是这方面是主体,倒没有了日期。她又是苦恼起来。博士坐在椅子上,倒发了一阵呆。心想这位太太实在难于应付,过穷日子她会疯,有了钱,她也会疯。虽然到了现在,生活有了个小小的办法。一生一世得不着个美满家庭,究竟也是乏味。

这天,匆匆吃过午饭,西门太太自换好了衣服,穿上了皮鞋,完全是个要出门的样子。但她并不向西门德打一个招呼。博士自不须她吩咐,立刻穿上大衣,拿了手杖恭候在走廊上。就在这个时候,电报局里信差送着一封电报来了。博士一看电报封套上,写着发电的地址是贵阳。便拿电稿向屋子里来,自言自语的道:“贵阳有谁给我来电报呢。”于是去找图章以便在收电回执上盖了,打发信差,偏是图章放失了方向。十几分钟没有找到。这时西门太太走到走廊上瞪了眼道:“懒驴上磨屎尿多,我一个人走。”西门德来不及理会,自在抽屉里找到了图章,将收电手续办完,笑着跑出来道:“好消息,好消息!亚杰来电,由贵阳动身了。若是车子不抛锚,三四天之内一定可到。”说着话看时,太太已不见人影了。追到大门外来,叫了几遍,也不见有人答应。

博士觉得太太脾气太大,正经事也不容人说理。反正她平常是不要先生陪着自己去游玩的。也就不去追她了。亚杰快到了,有些卖货的事,须预为布置。趁着太太不在家,静下心来写好几封接洽业务的信。一混天就昏黑了,独自吃晚饭,料着太太又住在温公馆了,自也不必等侯。可是这次出乎预料,只吃了半碗饭,便听到她在楼下叫着女佣人的声音问道:“先生在家吗?”她的问话却没有人答应,便快步走进屋子来。看到西门德坐着在吃饭,却站定了喘过一口气,但她的两只眼睛依然满屋张望。西门德笑道:“又有了什么问题呢?你不住的在找寻什么线索吧?”她慢慢的定了神,放下手皮包,脱下大衣,坐在桌子边,红着脸笑道:“我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看到那男主角丢了太太,私下逃走,我疑心你和那人一样也逃走了。”西门德放下筷子,哈哈大笑道:“你真是神经过敏,怎么会把电影里那个男主角,和我联想起来?怪不得你一进大门,就大声喊问。你是怎样妙想天开的就想到这上面来了呢?”她道:“妙想天开吗?我出门的时候,有封电报来了,我想是亚杰由昆明或者贵阳打来的电报,叫你去接货,你接了货,还怕卖不到钱吗?有了那大批的钱,你就好去香港。”西门德笑道:“你七猜八猜,居然猜着一点线索,那电报果然是亚杰由贵阳发来的。”她抢着道:“他约你到贵阳去,拿电报我看。”说着,伸出手来。西门德不敢再逗引她,就在衣袋里掏出电报来给她看。

她见电稿译着现在的,“一车货平安抵筑,即来渝,杰。”西门德笑道:“这可放心了吧,他并没有约我去。吃饭吧,菜冷了。”她拿着电稿迟疑了一会道:“也许这是密码电报,译出来的全不是这一回事。”西门德笑道:“真是笑话了。这电文是电报局里代译的,又不是我译的,难道我串通了电报局来欺骗你?你如再不信,桌子抽屉里有电报本,你自己校对一下。”

她这才算是放下了心,笑道:“我见黄青萍不声不响的就飞走了,觉得人心难测。”西门德笑着,连说“是了”。便起身拿了碗筷来替太太盛饭,又叫刘嫂将汤拿去热。她吃着饭笑道:“老德,你待我总算不错,不过男子们有了钱就会作怪的。你现在可算是有了钱了,以后你无论到哪里去,我都得跟着你。你说可以吗?”西门德笑道:“岂但是可以,简直非这样办不可,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你是越来越年少,而且越漂亮了。”她笑着哼了一声道:“反正配你配得过。”说时,将筷子头指点了自己的鼻子尖。博士也就笑了。

第二日,安静的过去。到了第三日,她就有点忍耐不住。到了第四日,她根据博士所说,三天半的时间,认为这日下午车子一定可到,两三次催着他到海棠溪去看看。西门德明知这日下午车子未必能到的,可是太太却是实心实意的期望着,若要不去的话,也许会急出太太的病来。吃过午饭,就走向海棠溪。到了这里,当然也就在停车的地方探视一番。虽是没有车子的踪影,依然不敢回去,在小茶馆里直坐到四点钟,方才回家。还在山坡下,老远的就看到太太倚靠着楼栏杆在张望,自己倒笑了。自言自语的摇着头道:“对付这位太太,真是没办法。”还只走到楼下呢,她老远的就向下喊着道:“车子来了吗?”博士走上楼来才笑道:“我说你又不相信,让我白去候了半天。”太太沉着脸道:“你干什么事,都是这样慢条斯理的!”博士笑道:“这真是冤枉了,车子不来,我特别加快也是无用。”她道:“我是说你答复得太慢了。你在院子里,我就问。可是你一定要上了楼才答复我。”西门德耸着肩膀,只是架腿坐着吸雪茄,太太望了他道:“你是存心气我,你不知道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吗?你既然去等车子,你就该多等一会儿,这么一大早的就回来,也许你刚刚一走,车子就到了。”博士看她是真生气,也就不敢再和她开玩笑了。

但今天这关虽已过去,料着她明天一大早又是要催着去的。若是一大早就上海棠溪,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方才回家,这一天的工夫怎样经受得了。因之预先撒了个谎道:“到了明天,你可别忙呀!他们跑进出口的人,有个不可解的迷信。就是上午不到站,纵然开到了,也要在离站几公里的地方停下车子来,挨到下午方才开到站头。所以我们要去接车子还是下午去。”太太道:“那是什么原故呢!”博士道:“就是这样不可解了。我根本不迷信这个原则,我也没有去打听,大概是由昆明的市场,习惯传染下来的。昆明照例上午无市。”西门太太自没有料到这是谎话,也就没有追究。

次日上午,她因为知道车子不到站,却也照常过活。到了十一点钟,就催开饭,吃过饭,不到十二点钟,她已化妆换衣服,穿皮鞋,一切办得整齐了。问博士道:“今天我们不去接车子吗?”博士笑道:“海棠溪可没有什么地方让你去休息,你不嫌去得早一点吗?”她已把手皮包拿在手上,看看手表道:“已是十二点半了,可算是下午了。假使亚杰上午就到了,停在几公里外的地方,我们到了海棠溪他也就到了。博士暗叫了一百声搿岂有此理”,可是嘴里不敢说出来,只好带了微笑,跟着她一路走。下得山坡,雇了两乘滑竿,坐到海棠溪。博士知道这位夫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脾气,空言劝说不生效力。下得滑竿,就径直带她到海棠溪车站上来。短短的小镇市是几家酒饭馆,杂货店,马路上空荡荡的,倒不见有什么车辆进口。这一带有几爿进出口的联络站,亚杰那爿五金西药店,也有个不悬招牌的联络站。博士带着她到了那里,先问过了一遍,车子并没有到,话是当面问人的,当然她没有什么不信。先让她安下了这颗心,然后带了她在附近一家茶馆里,找一个临街的茶座坐了,而且还请她上座,让她面对了大街。这样过来任何一辆车子,她都可以看见了。

西门太太理想中的海棠溪,以为也是储奇门、都邮街这样的大街,又以为他们的联络站,也是个字号。殊不料这个码头上根本没有街,要走一两华里,才有一截市面,而问信的那个联络站,也是黄土墙矮房子,里面并无处可以落脚。这样博士引她来坐小茶馆,那就无可推辞了。小茶馆她是看见多了,也是觉得不堪领教,根本没有坐过。现在靠住一张黑漆漆的桌子,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凳上,决没有在咖啡座上那样舒服。面前放着一盖碗沱茶,喝起来自没有龙井香片那个滋味,也没有红茶那个滋味。她喝一口,根本就感到有一点儿涩嘴。茶兑过一回开水,变成了陈葡萄酒的颜色。这是她自己甘愿来的,不便有所怨尤。却向博士笑道:“我在温公馆也喝过沱茶,可不是这个味道。”博士笑道:“什么东西能拿温公馆打比呢?狗吃三顿饭,也会比普通人士高上一筹。他们喝的沱茶,自然是精选的。温公馆里的沱茶,小茶馆里也有,那也不成其为温公馆了。”

西门德心里可就想着,我这位太太,这两天逼得我也太苦,我应当惩罚她一下,于是出了茶馆,带着她顺了公路走去。罗家坝这一带,恰是穷山恶水,两边毫无树木的黄土山下面,洼下去一道带梯田的深谷。顺流着一条臭水沟,沟两边有些民房,不是夹壁小矮屋,就是草棚,还有些土馒头似的坟墓,乱堆着在对面黄土山头。博士道:“过去十八公里可以到南温泉去洗个温泉澡。此外是没有什么可游玩的地方了。”

她今天恰穿的是一双半高跟鞋,走着这遍体露出骨头的公路,自不怎样的舒服,慢慢地感到前脚板有点儿挤夹难受,身子也就随着有点前仰后合,于是离开路中心,就在路边有干草皮的路边沿上走。博士道:“太太,你是不惯抗战生活,在路边草地上坐一会子吧。等着空手回头滑竿,抬了你回去吧。”她倒真是有这点意思,但是她最不爱听人家说她无用,便扭着身子望了他道:“你就那样小看了我,这两年在重庆住家,你出门不是坐轿就是坐车,走路的能力你就比我差得远。”说着,她拔脚就向罗家坝走去,一口气真走了一公里多路,到了原来的那家小茶馆。她无须博士要求,就在茶座上坐下了。

西门德随后跟了来,左手揭起呢帽,右手掏出衣袋里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走到茶馆门口站住。看了太太微笑,她两道眉毛一扬,笑道:“你看还是谁不行?博士点着头道:我不行就不行,我决不勉强充好汉。”说着,在桌子一边坐下,笑道:“太太,坐在这种地方等车子,你知道不是生意经了。休息一会子,我们坐滑竿回去吧。你受不了这个罪。”她笑道:“你以为我是勉强充好汉吗?”博士笑着没有把话再向下说。她自然也不跟着再向下说。第二次各泡了一碗沱茶。西门太太便觉得不是像初次那样难喝,口渴了喝过半碗茶,再喝半碗,接连就兑上了两次开水。这样的枯坐了半小时,西门德就去买了些瓜子花生糖果之类,放在茶桌上,笑道:枯坐无聊,我们抬抬杠吧。力她道:“这是什么话?”说着,一赌气站起来,借了这赌气的一个姿势,就走出了茶馆去。西门德赶快会了茶帐由后面跟着来,追到向黄桷垭的分路口上,几个抬滑竿的轿夫子,正围了她讲价钱。

西门德看到,脸上透出了一点得意的微笑。她立刻就很快的挥着手道:过去过去,我们不坐滑竿。力西门德淡淡的笑道:“还是坐了去吧,到家得有几里路呢,而且路也不好走。”她道:“我反正拚得你过,笑话,我走不回去?再走两遍我也不在乎。”西门德道:“那么,我不送你了,我过江去一趟。”说着,果然立刻转身走去。她始而还不信博士真走了,站着迟疑了一会子,约莫有五分钟,然后出了一笔高价的价钱,坐着一乘滑竿走了。西门德不免在罗家坝兜上半个圈子,也就坐了滑竿回家。到家时屋子里静悄悄的,推开房门一看,太太已是和衣在床上睡着了。博士心里暗喜,觉得不怕这位夫人难于对付,只要稍微肯用一点脑筋,那就胜利了。

到了次日早上,她自是醒得最早,而西门德却痛快的多睡了两小时,不像过去两日受到情不能堪的聒噪。醒来之后,自自在在的吸烟喝茶看报,太太不再要他到海棠溪接车子了。午饭以后,太太还是不提什么,西门德口里衔着雪茄,架了腿坐在沙发上,故意的向太太道:“家里还有啡啡吧,熬一点喝可以吗?今天我的兴致很好,我想看几贯书。”她道:“熬咖啡你喝可以的,可是你今天下午,总也应当到海棠溪去一趟呀。”西门德还没有答言,门外却有人接嘴道:“不用去接我,我自己会来报到的。”随着这话,区亚杰走进了屋子来。他上身穿着一件麂皮甲克,下套长脚青呢裤,不过周身都带了灰尘,脸上的健康颜色,也是浮出一片黄黝的汗光,充分的表示一种风尘之色。他手上拿了一顶灰呢的鸭舌帽,见着主人翁夫妇各鞠了一个躬,很诚恳的执着晚辈晋见的礼节。

西门德立刻迎上前执着他的手道:“辛苦辛苦,我们接你三天都没有接到,今天不接你,偏是你又来了。”西门太太正也是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在亚杰后面紧随着有一个跑码头的孩子,他将小扁担挑了一担东西进来。前面是两只火腿,另外一个小篮子,篮子里面有许多大小纸包。后面是两篓广柑也附着一个小篮子。这些东西在楼板上放下,亚杰掏钱将小孩子打发走了,才笑道:“这和押运的货无关,是我个人沿路买的一些土产,请博士和师母的。”西门太太笑道:“我们也要出门坐飞机了,哪里带得了许多东西。”亚杰愕然的,望着问道:“你们要出门到哪里去呢?”她笑道:“我们要到香港去住家了。”西门德皱了眉笑道:“达消息虽是你所急于要宣布的,也不要这样太急,人家远道而来,还没有坐下呢。她道。我哪里是急于宣布这消息,也不过因话答话罢了。”

博士不再和她辩论,一面叫佣工和亚杰送来茶水洗脸喝茶,一面陪他谈话。亚杰告诉他:一路都还顺利,只是过路的特别交际费,多用了一点,有帐可查。也就因为这样,路上没有什么留难,不然可能在最近的一个关口耽误个三五天。找了一点机会,昨日下午闯过来,今天上午九点多钟,就到了海棠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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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伐果断+开局无敌+爽到怀疑人生+多子多福】 周辰本是蓝翔大学大一新生,因为买了失足学姐的笔而穿越到修仙世界。 成为清风城少城主,刚穿越就得知王家要攻打城主府,老爸城主还不在家! 咋整啊!爸比q了,完犊子了。 绑定最强仙帝养成系统,完成任务就能获得逆天奖励! 打扫城主府:奖励亿万年修为! 覆灭王家:奖励上古神器轩辕剑! 营救老爹:奖励全自动炼丹炉! …… 谁说我是废物少爷? “女帝你很狂嘛?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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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重生了,谁还惯着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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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青秋
女儿生病,急需钱做手术,妻子却把钱拿给了娘家。 就连房子也被拿去给欠债的弟弟作抵押。 之后,妻子偷偷给秦长风买了保险,而他最后被妻子推进河里。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幡然醒悟。 再睁开眼,秦长风回到了十七岁。 此时,他还没有为了江心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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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鬼压床+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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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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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富从1978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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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价上亿的中年大叔因没执行“光盘”行动,被老天爷惩罚魂穿到78年农村一个穷苦少年身上。上辈子我家致富,这辈子我照样可以!只是,卫向东想走一条不同的路。群7392o6695... 《致富从1978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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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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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云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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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粉再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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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白百
乔霖入行两年半,三十八线查无此人,因为被扒出追星历史知名度暴涨。 甚至获得了和偶像池向臻一同工作的机会。 很快,因为距离而产生的美彻底崩塌。 乔霖:我真傻,真的。要是知道他本人是这种干啥啥不行搓火第一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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