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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早餐,其实,和凡夫俗子们的午餐比起来,他们的用餐时间要晚上许多。饭后,佩特罗尼乌斯提议午后小憩一番。他坚决认为,不管去拜访何人,此刻都为时尚早。诚然,有人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走访他人了,并且打心眼儿里以为,这是一个古老的罗马习俗,可他却认为,这是蛮族人的习俗。依他之见,在傍晚之前,也就是在太阳从朱庇特·卡皮特里努斯神庙掠过,并且斜映在集议场西侧时,才是去拜会别人的礼貌时间。据他观察,暖洋洋的秋日里,很多人都喜欢在午餐之后小睡一会儿;而且,此时此刻,听一听中庭里喷泉的哗哗声;走一走帮助消化的饭后千步走;然后,躺在卧室里的床榻上,随着透过半开半合的紫色小牛皮床帏,在绯色的阳光阳光里歇息,这些无不令人惬意。

维尼奇乌斯表示同意。他们溜达了一会儿,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城里发生的各种新鲜事儿,漫不经心地对生活发表着具有哲理性的论断。接下来,佩特罗尼乌斯就去卧室里有床帏的长榻上睡觉了,不过他并没有睡多久。半个小时之后,他走出卧室,命令拿一些马鞭草(1)香油来,他吸了吸,然后往太阳穴和手上抹了抹。

“你不知道这东西能让我的精神有多抖擞。”他满足地说。“现在我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他们的肩舆已经准备就绪,并且随时待命,于是,他们半躺到肩舆上。佩特罗尼乌斯命令那些阿非利加的奴隶轿夫把他们抬到帕特里奇乌斯坊的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家,名门望族在城里的府邸大多都在那条街坊。佩特罗尼乌斯的府邸坐落在帕拉丁山的南麓,所以,他们最短的路径是沿着集议场下北。不过,由于佩特罗尼乌斯还想到珠宝商伊多门修的作坊去一趟,他选了一条沿阿波里尼斯坊,随后穿过集议场,然后再去往西塞勒拉图斯坊的路,在西塞勒拉图斯坊,各种各样的手工业作坊星罗棋布,遍布各个角落。

高大的黑人轿夫把乘了人的肩舆抬起来上路,名为“扈从”的一些传令兵在前面开道,而佩特罗尼乌斯则躺在榻上,把发出马鞭草味道的双手举到脸前,默不作声,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我很惊讶,你的森林女仙竟然不是一个女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要不然,她可以很轻易地就离开普劳提乌斯,搬去和你一起住了。你可以给她她可能想要的所有宠爱和财富,就和我对待我所宠爱的克律索忒弥斯的方式差不多,对了,最近我们已经两两生厌了。”

“你不了解吕基娅!”维尼奇乌斯表示反对。

“那你了解她吗?你见过她的面,是的。可是你和她交谈过吗?你告诉过她你对她的感觉了吗?”

“从那次喷泉一瞥之后,我只再见过她两次。”维尼奇乌斯交待。“我呆在客房里,由于我的胳膊没有复原,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用餐。直到我离开那天的前夕参加他们家的晚宴时,我才再见到吕基娅,可是我没能和她说上一个字。一直都是奥路斯在说话——先是他在不列颠打的胜仗,然后是整个意大利境内的小土地所有者的破产,这种破产曾是古时候的李锡尼乌斯·斯托罗(2)在变法中试图阻止的。奥路斯只会说这些,而且恐怕到了他们家,多数情况下我们还会听到这些,除非你更想听听现如今的一切是多么堕落,多么腐败,我们是如何丧失了罗马的美德。他们把野鸡关在鸡笼里,但却从来不吃它们,认为每吃掉一只带翅膀的禽类,我们就离罗马的灭亡更近了一步。

“第二次再见到她时,她正在给长在花园里池塘周围的鸢尾花浇水。她拿着一根芦苇,把芦苇的一头蘸到贮水池里,啊,以赫拉克勒斯的盾牌起誓,瞧瞧我的双膝吧!在哇呀乱叫,汹涌而来的帕提亚人进攻我们的军团时,我的双膝稳如磐石,可是在那个水池前,我的双膝却像一对撞到一起的骰子,咯咯作响。我傻不愣登地站在那儿,像个犯了傻的学童,像个脖子上还挂着儿童护身符的小孩儿,用乞求的眼神请她把我从悲惨之中解脱出来。我很久没能说出一个字。”

“幸福的人呐!”佩特罗尼乌斯用近乎嫉妒的神情看着他。“青春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无论生命中的其他阶段有多么悲惨。”接着,他问道:“那么你就没有对她说什么吗?”

“不,我说了。最终还是说了。我最后终于稍稍清醒了些,我告诉她,我从小亚细亚来,要回家去,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肩膀弄脱臼了,我痛得不得了,可是,离开那个把我治好的家庭让我更加痛苦。我说,比起在其他地方可能享受到的快乐,在那里忍受的痛苦更有意义,甚至连生病了都比健健康康的好。她听到了我说的话,可是似乎和我一样稀里糊涂。她眼眸低垂,然后用刚刚浇过水的芦苇在沙地上三笔两笔地画了个什么东西。随后她抬头看了看我,又回头瞧了一眼她画的东西,似乎是想要问我什么,可接下来,她就像被某个愚蠢没脑子的农牧神吓到似的,如一位水中仙女那般跑了。”

“她的眼睛长得怎么样?”

“好似大海一般深邃。我就像沉溺在海水里一样沉溺其中!相信我,就连爱琴海的海水也没有那么蓝。然后,奥路斯的小儿子就跑来问我问题了,不过他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啊,雅典娜呀!”佩特罗尼乌斯乐了,他呼喊着智慧和经验女神的名字,“把厄洛斯绑在这个可怜家伙眼上的遮眼布解开吧,要不然,他第一次到维纳斯神庙时就会一头撞在廊柱上。”

接着,他转头对维尼奇乌斯说:“你究竟是什么呢?”他带着一丝同情的微笑言道,“生命之树上新绽的春蕾吗?是一棵嫩绿的葡萄藤幼苗吗?我应该把你带到教导少年认识鸟类和蜜蜂的盖洛奇乌斯学校,而非普劳提乌斯的家。”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维尼奇乌斯问。

“她在沙地上写了什么?丘比特(3)的名字?被爱情之箭射中的心脏?还是什么其他的暗示,暗示她听到了一个森林之神咬着她的耳朵低语?你怎么能忽略那样简单的一个暗示?”

“谁说我没注意到?我穿上成人托加的时间比你以为的早多了。我知道,女孩子们不想开口大声说话时,就在沙地上写写画画,在希腊和罗马都是如此。在小奥路斯跑过来之前,我就看了很久,我看得很仔细。但是你猜她画了什么?”

“我不知道。”佩特罗尼乌斯说,他耸了耸肩膀。“如果不是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些东西的话。”

“一条鱼。”

“什么?她画了一条鱼?”

“正是。一条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想说她和鱼一样冷血?可是既然你那么快就说我是春蕾,你又那么有经验,我相信你能告诉我。”

“亲爱的!”佩特罗尼乌斯笑了。“和普林尼谈谈鱼吧。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老阿庇奇乌斯(4)还活着,他会告诉你更多东西。他一辈子吃掉的鱼多得连那不勒斯海湾都盛不下。”

这时,他们的交谈中止了,因为他们正在穿越人流密集的大街,在这座城市的喧嚣声里,他们很难听得见对方的声音。从阿波里尼斯坊,他们拐弯去了罗马集议场。在晴天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平民们日落之前聚集到这里,他们在各式廊柱的间隙里晃悠,说着闲话,听着各种消息,傻呆呆地看着那些坐着肩舆路过的豪门权贵,探头探脑地瞧向珠宝店,书店,钱币兑换铺,瞧向贩卖丝绸、铜器和当代各种奢侈品的货摊,店铺和货车,这些货摊,店铺和货车数也数不清,沿着卡皮托尔山下的集议场对过一溜儿排开。

卡皮托尔山体正下方的半个集议场已经埋在了阴影里。不过,在西下的阳光下,高高建在山坡上的各座神庙以及神庙廊柱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在蔚蓝的苍穹下熠熠生辉。低处的廊柱将它们暗黑,拉长了的影子投在大理石人行道上,到处都是这些森然的影子,眼睛落在这些影子上就好像迷失在森林里一样。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座座神庙和幢幢建筑都是摩肩接踵似地挤在一块儿。到处都是建筑,到处都是廊柱,一个个地挤在一起,恰似抱在一起寻求保护般。廊柱和门柱相互挤戳,零零散散地左一处右一处,爬上附近的山坡,攀住陡峭的岩石和皇宫的墙壁,又或者互相挤压,仿佛一片茂密的大理石树丛——有的又高又细,有的又宽又粗;有的发白,发红,耀眼夺目;有的被阳光照耀,镀上了一层金边;有的长出了科林斯廊柱(5)顶柱过梁下的大理石藤蔓和叶形柱头;有的卷曲盘旋,变成了有挑檐的爱奥尼亚柱,或者有四方边角的多利安柱。三联浅槽装饰,或者说是顶柱过梁和挑檐之间的装饰性雕饰带,在这片树林之上闪耀。众神雕像从庙门镶板里向外窥探,从门廊上的三角墙里向外探身。伸展着翅膀的金色战车似乎已准备好了从山巅跃向云霄,在这些拥挤的神庙上肃穆高悬的蔚蓝苍穹间翱翔。

一条宽阔的人流似乎在沿着市场及其两侧流动。百姓们在现如今的国家神明——尤里乌斯·恺撒的神庙前推推搡搡;有的百姓或是在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神庙前的台阶上蹲坐,或是在灶神维斯塔小神庙前徘徊,在巨大的大理石背景映衬下,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五彩斑斓的蝴蝶和甲壳虫。

从所有神庙中最大的那一座——那座献给众神之神,“至尊至善”的朱庇特的神庙——的宽大台阶上,新的人流蜂拥而出。即兴演说的雄辩家们在讲坛上对着路人高谈阔论,沿街兜售的小商贩们大声叫卖着水果、葡萄酒和掺了水的无花果果汁,骗子们有疗效神奇的灵丹妙药,算命的有偿给人卜算未来,耍把戏的和变魔术的指出哪里有宝藏,并兼职给人解梦。与这类不协调的叫嚷声和说话声针锋相对,到处都有埃及叉铃声,萨姆克琴和希腊长笛的曲调。另一处,是疾病患者,虔诚的信徒,以及那些怀着种种焦虑的人们,他们带着礼物和供品到神庙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间,一群群白鸽看似是能动的黑色和杂色斑点,或在撒落于一块块大理石铺路石板上的谷物周围聚集,或在天空中飞翔,发出扑棱棱的拍翅声,在人群走过后又再次落地。

人流时不时地分散,给那些身材壮硕的轿夫们让路,轿夫们肩上扛着挂有帷帐的肩舆,帷帐内是面容冷峻无情的元老,是骑士团的骑士,或者是在矮榻上歇息,梳着流行发式的贵妇。这些贵族们的脸孔千篇一律地显露出疲惫之色,显出被生活折腾的痕迹,以及在奢侈浪费和荒淫无度面具下的疲软无力;而那些披着漂亮外袍的华贵女人们则浑身上下闪耀着珠光宝气,闪耀着堕落和腐朽的气息。说各种语言的平民百姓喊着他们的名字,拉丁语和希腊语使用的一样频繁,喊叫声中常常夹带着侮辱、赞扬和玩笑,或者是夹杂着某个大家喜欢的诨名;而在成队的士兵迈着沉重的行进步伐,或者在负责维持公共秩序的城防卫队到来之前,这些平民们便早已一哄而散,溜之大吉了。

维尼奇乌斯很久没有在城里呆过了,他好奇地看向忙忙碌碌的人群,看向统治着已知的世界,但又似乎被这些潮涌一般的民众几近淹没了的集议场。

“这是奎里特斯人的老巢。但是却没有奎里特斯人。”猜到维尼奇乌斯的想法,佩特罗尼乌斯解释道。他说的是本土罗马人,在这座城市的创立者罗穆路斯的领导下,和萨宾人融为一体之后,那是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

“看起来是这样。”玛尔库斯说。

确实,在这川流不息的,由全罗马所有人种构成的人群中,土生土长的罗马人已经完全无迹可寻。他能看到埃塞俄比亚人,看到来自阿尔卑斯山一带黄头发,高个子的北方人,看到不列颠人,高卢人,还看到日耳曼人,看到眼梢斜长的拉维库姆居民,看到来自幼发拉底河两岸的棕色皮肤居民,以及来自印度,胡子染成土砖一样颜色的人,看到有着明亮黑色瞳仁的叙利亚人,看到来自阿拉伯沙漠府腹地,皮肤干燥脱水,只剩一把老骨头的人。看到骨瘦如柴,驼背弓肩的犹太人,看到永远含着淡漠超然,毫不在意的微笑的埃及人,看到深蓝色皮肤的努米底亚人和皮肤黑得发亮的阿非利加人。人群里有来自希腊腹地的希腊人,他们用艺术,科技,精明的头脑和兑换钱币的本领与罗马人一起支配着这座城市;还有更多希腊人来自爱琴海诸岛及其遍布小亚细亚诸多殖民地,来自意大利沿海和埃及,以及纳尔波高卢。在一群群耳朵上穿了孔的奴隶们中间,游手好闲的底层罗马人慢慢悠悠地走着。人群里还有身份自由的移民者,定居者和来自各个帝国城镇和乡村的投机分子,他们被这个无限扩张的城市的财富和利益所吸引,被发家致富的机会所诱惑。历代皇帝向这些无所事事的平民们供给食物和娱乐,养活他们,取悦他们,甚至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屋子住,就为了让他们安分守己,可即便如此,他们却仍旧朝三暮四,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广场上也从来不乏各种祭司和小商小贩。这里有塞拉庇斯(6)的祭司,他们手里拿着棕榈叶;有伊西斯的祭司,他们从她的祭坛上收集下来的供品比朱庇特·卡皮特里努斯祭坛上的还要多;还有西布莉神的祭司,他们手里抓着一把黄金做的水稻秸秆;还有一切东方游牧民族的祭司。头上戴着色彩艳丽的高帽子的东方舞者和卖护身符的,舞蛇的,及迦勒底巫师们挤做一团;最后,是一大群吵吵闹闹的民众,他们什么也不干,每个星期都到台伯河沿岸的各个粮仓那里去领免费的粮食,为了争抢竞技场里的座位和彩票打架,他们睡在台伯河上游的那些破房子里,那些房子摇摇欲坠,时不时会坍塌崩裂、砸到他们脑袋。白天,他们或是懒洋洋地躺在宽敞的庙宇门廊的阴凉里,或是苏布拉区脏水横流的施汤棚子里,或是米尔维安桥上,或是横七竖八地躺在富人的宅院前,就为了偶尔得到奴隶们碗里剩下的残羹冷饭。

佩特罗尼乌斯在这群人中颇有声望。实际上,对他们来说,他几乎就是个英雄。瞅见他时,闲逛者此起彼伏地叫嚷着“佩特罗尼乌斯!佩特罗尼乌斯!”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时不时能听到这声音。

他们因为他满不在乎的慷慨大方而喜欢他。当人们听说他否决了皇帝将长官佩达尼乌斯·塞古都斯所有家奴处死的旨意时,他在平民中奇特的受欢迎程度便飙升得异乎寻常。在那道旨意里,不管是男奴还是女奴,不管他们有多大岁数,仅仅因为在一时的疯癫和绝望下,他们中的一人杀了那个说不出有多么残酷的人之后,他们都要被处死。佩特罗尼乌斯对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讲过,他才不在乎那些奴隶们是死是活。对他来说没有差别。只不过是因为那样的大屠杀冒犯了他的审美观,他才用他风雅裁判官的身份,私下里和尼禄说过这件事。这种大屠杀,在他看来,是野蛮的,适合于某些残暴的塞西亚人(7),于罗马人则是大大有失身份。但不管他怎么说,从那时起,由于这场屠杀,那些在街上暴动的平民们爱戴他起来。

而这种爱戴对于他亦是可有可无。他记得,这些大街上的民众同样也爱戴布列塔尼库斯(8),可他被尼禄毒死了;他们还爱戴阿格里皮娜,可她被遵从尼禄旨意的禁卫军杀害了;他们还爱戴屋大维娅,可尼禄让她在厐达提里亚岛上的监狱里忍饥挨饿,在蒸气室里,她的血管被切开,然后她又被活活扼死;还有路贝里乌斯·普劳图斯,他被放逐了;还有特拉赛亚,他随时面临着死亡。平民们的爱戴几乎可以被视作不祥之兆,而佩特罗尼乌斯更是深以为然。两方面的背景令他对这群草民不屑一顾,一来,他是位贵族,二来,他是位有文化有素养的人。在他看来,那些把利马豆装在衣服里面作为随手零食,身上一股子烤利马豆味道的平民百姓,还有那些总是在城里的回廊和一个个街角处打赌玩“钓鱼”游戏,玩得声音嘶哑,汗流浃背的人,连人都算不上。所以,此时,对那些平民们的掌声和这一路上随处可见的飞吻,他视而不见,他对玛尔库斯说起佩达尼乌斯事件,对这些变化无常的“伟大淳朴民众”嗤之以鼻,就在大屠杀和他们自发暴动的第二天,在尼禄乘车去往稳定和秩序的保护神,即息戈者朱庇特的神庙时,他们又对着尼禄鼓掌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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