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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祖姆 十二月九日

此行一开始,自马塔迪起,面对那群全都一模一样的孩子,可爱得毫无差别的孩子……在最初几座村庄,面对千篇一律的茅舍,里面装着相貌、喜好、习俗、可能性毫无二致的牛马一样的人……不存在个性,不存在个体化,无法进行区分,这令我多么郁闷,而这一点也是这里的风景令人感到痛苦的地方。博祖姆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个地区,我站在这偏红的赭石色红土铺的平台上,出神地凝望阳光普照的灿烂美丽。这个地区高低起伏,地面褶皱很大,如此等等——但何必一定要到此处而不是别处?什么都千篇一律——没有一处景点,没有一个可能偏爱的去处。昨天一整天,我一点都不想动。遥望天际,从一端到另一端,视线无论投向哪里,都没有那么一个地方我特别想去。但空气又是多么纯净!阳光多么明媚!何等融融暖意包围整个周身,浸入你的身体,让你浑身舒畅!呼吸多么痛快!这里生活多舒服!……

我在这里获得的这种区别的观念,精致与稀罕都依赖产生于它,这种观念太重要了,在我看来这是该从这里带回去的最重要的启示。

伊夫·莫雷尔躺下,解开衣扣——他年纪尚轻,却已一副老卡拉马佐夫123模样。风湿病发作有时痛得他龇牙咧嘴,发出轻微的呻吟。尽管如此,他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我们谈政治、道德、经济,等等。他对当地人的看法证实了我自己观察的结果,因而更显公正。他和我都认为,人们通常既过分夸大了黑人的好色和性早熟,也过分夸大了黑人舞蹈的猥亵意义。

他跟我谈起黑人种族对包含迷信成分的一切的超级敏感,黑人对神秘的恐惧,等等,这种敏感与恐惧特别不同一般,尤其因为,另一方面,他认为这个民族的神经系统的敏感度远远不及我们——所以才更能忍耐痛苦,等等。在他曾任行政长官的中部刚果行政分区,有个习俗,病人在康复后要改名字以示他病好了,那个生病的人已经死了。当莫雷尔到一个好长时间没去的村子统计人口时,由于不知情,——某某女人,听到叫她原来的名字,由于恐惧或震惊,陷入近乎僵住症的神经病发作状态,像死人一般,有时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恢复知觉。

路上捡到一只小变色龙,带回客栈,观察它近一小时。这真算得上造化生出的最惊人的一种动物。我在写这几行文字时,在我身旁,有只可爱的小猕猴,是今天上午有人给我送来的。这只小猴一见我这张白面孔就害怕,跳着往黑人怀里躲,不管他是谁,只要正好经过,它能够得到。

在灌木丛点火,这快乐有点暴虐无道。只消一根火柴,不一会儿便燃起可怕的大火。黑人跑过来,扑向被火源处的热量烤得四散奔逃的大蚱蜢。我捡起一只非常小的螳螂,就像是枯叶做的,比那些到处都是的长长的麦秆虫更匪夷所思。伊夫·莫雷尔病了。是昨天风湿发作的结果。他整宿不停呕吐,快中午时,我们去他那里吃午饭,他躺在暗处的床上,还在吐,我们就在隔壁房间吃饭。我们让他服下氧化镁和碳酸氢盐,让他觉得好一点。驻地除了奎宁什么药也没有。

什么也无法形容博祖姆这些夜晚的美丽。

十二月十日

莫雷尔的呕吐仍在继续。我们一度琢磨他的不适是否还加上醉酒的因素:昨晚为我们开的一瓶苦酒,我们当时几乎没怎么动,现在空了一半,还有一瓶威士忌也是;好像他身上有酒气……总之,我最后直截了当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他的否认显然是真诚的,得出的结论只能是:他的男仆趁主人生病和我们在场,指望让我们替他们担纵酒的名。

朗布兰答应派给我们的车没有到124。

十二月十一日

丛林大火,蔚为壮观——黄昏时分,平原上,近近远远,天边四面八方——甚至还有那边,看不见的大火,从地平线以外,奇特地映红天边,宛如“晨曦初现125”。高草往往仍充满汁液,任凭火在下面蔓延自己却烧不尽,于是透过黑黑的茎秆网络可见火苗在蹿。

博祖姆 十二月十二日

天空难以形容的纯净。好像任何地方都从未这样晴朗过。清晨非常凉爽。阳光镀上了银色,简直以为身在苏格兰。一层轻轻的薄雾笼罩了平原最低的部分。空气甘美,清风微拂,抚摸你的面颊。我让马克自去拍摄丛林野火的片子,自己则安然静坐,与歌德为伴。

十二月十三日

仍旧没有朗布兰的汽车和消息。怎么办?等待。艳阳高照;天空不可能更纯净,更深邃;阳光不可能更灿烂;空气不可能更温暖,更清新……读完《亲和力》第一部分,浏览了大量《巴黎评论》。莫雷尔好些了。昨晚我们给他打了一针吗啡后,他的呕吐终于止住了。

十二月十四日

重读完了整部拉封丹的《寓言》。还有哪部文学作品曾给人更精致、更智慧、更完美的东西?

十二月十六日

仍然困在博祖姆。这已不再是休息,而是焦躁不安。没有活动,睡眠差多了。莫雷尔劝说我们,这里有豹子出没,夜里敞着门窗很不谨慎。于是什么都关上,结果憋得不透气。是该启程了,哪怕是步行。

莫雷尔借给我们的一堆报纸杂志(邮差刚给他送来的)中有篇克雷芒·沃泰尔126的文章,读来够惬意的,我在里面和“兰波、普鲁斯特、阿波利奈尔、絮阿雷斯、瓦雷里、科克托”一道受到指责,成了法国“无论如何”也不想要的“晦涩费解”作家的样板。——我读到歌德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比一个人觉得可笑的东西更能说明他的性格了。”127

十一月十九日发来的一份无线电报通告:瓦雷里入选法兰西学士院。

恩加纳莫 十二月十七日

真得下决心走了,不再等政府的汽车了。我们已经后悔等了这么久,计算着浪费的时间,我们都可能到阿尚博堡了……又征调了一个四十八人的挑夫队伍,其中十六个轿夫。这是第七批了。再没有比这条路更没情调的了;骄阳酷热之下,我们品尝它十足的单调,不怎么下轿。颠簸得太厉害,看不了书。但一到站,我立刻一头扎进《亲和力》里。晴朗的傍晚,和最近几天一样。太阳还高悬在地平线上,如莫雷尔形容的,“很像橘子”。它的热度与光芒已退去,只是橘红色的一团,望着它看毫不晃眼。这是美妙的时刻,帽盔用不着了。就在依旧被残阳染红的地平线上那一点的正上方,初升的细细的月牙现出来,像阿拉伯语中的“noun”128。我一直往下走,到了一条不远的小河边,在林荫小径上,顺着小河的水流徜徉了一段时间。多么安静!鸟儿啁啾;之后,太阳刚落山,蚱蜢的音乐会便开始了。暮色中,我看到一只令人目瞪口呆的鸟几乎就在我们茅舍顶上飞。它比乌鸫大一点,两根羽毛长极了,在身体两侧像杂技演员的平衡棒一样,鸟似乎靠着这平衡棒在空中表演飞行杂技。

稍后,夜幕降临时,我陪马克到他刚刚去过的小村;大块砂岩乱石堆后面,一片破破烂烂的茅屋群,在篝火微光映照下,俨然一幅史前景象。

博萨 十二月十八日

二十五公里的一段路(和昨天一样),五点半就出发,由于路上停留长达一个小时,将近一点才到站。从博祖姆起,轿夫们不再唱歌。草原上树木更加稀疏,甚至完全消失,露出大片草地。这也不再是那种和我们的果树一般高的灌木,而是和欧洲最高的树一样高的美丽的大树,但还没有达到大森林里参天大树那么高。我真想看看春天里的这些大草地,当草还不高,颜色嫩绿之时;但我也怀疑,也许,新草之上,是否依然充塞野火没有烧尽而只是熏黑的茎秆,丑陋不堪。大片大片烧过的土地;极度萧瑟荒芜,也许超过了任何一个冬天。树没有落叶,但所有树叶都变成单调的古铜色,烈日下,这颜色和地面的黑色组成的和声是那样令人愁闷而无法逃避。仿佛这片烧焦了的土地上再不会出现任何新的生命,而那大火过后已冒出三天的细草嫩嫩的绿色几乎像是一个错音。俨然一个嘴巴不严的知情者过快透露一个可以让不安的观众放下心来的秘密,影响了戏剧效果。

路上之所以耽搁,是因为太阳升起一小时后,遇上了一队囚犯,由邻村的头头押送着。囚犯共十一人,脖子上套着绳索——所谓绳索,其实只是一条细绳,将他们拴在一起。他们的样子太惨了,看到他们的可怜样,真是揪心。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份木薯,肯定很沉,不过对一个身体健康的男子并不过分;但他们看上去连自己都几乎撑不住了。其中只有一个什么也没顶。这是一个十到十二岁的孩子,瘦得不成样,困苦、饥饿、疲劳已经压垮了他;有时他四肢战栗,肚皮一阵阵抽搐抖动。他的头顶像被锉过一样,有些地方的头皮不像头皮,而像伤口或身体表面烫伤后长成的皮肤。他仿佛永远都不会笑。而且,他那些苦难的同伴都那么悲惨,眼里几乎找不到一星半点智慧之光。我们一边询问那个头头,一边把布挎包里的东西都倒到孩子手里,可惜运气不好,包里只有三块干面包。我们确信很早就能到站,让挑夫走到前面去了,自己没带什么路上吃用的东西。孩子像饿狼一样吞下这几块硬面包,一句话也没说,连个感激的眼神都没有。他的同伴,虽没有他那么虚弱,饥饿程度却似乎不亚于他。经过一番追问,我们得知他们好像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那个头头说这是些逃跑的村民,在丛林里生活了三个月,我猜想他们在那里活得就像被围捕的野兽。但是接下来,我们询问下令抓住他们的邻村村长科特,晚上又问这些人的村子也是我们过夜的村子的几个首领,得到的说法互相矛盾。我们不知道他们跑到丛林里究竟是去看村子里生病的山羊,还是要躲避害死了他们好几个孩子的厄运;还是在村长要求下,为行政当局把花生“装袋”;还是仅仅是违抗命令,不肯种庄稼。(值得一提的是邻村的作物非常多,我们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了。)听说他们在丛林定居一年了,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村子。按他们自己的陈述,他们受到科特和科特村里人的粗暴虐待,把他们捆到木桩上之后,往他们身上泼满垃圾和秽物。真是好难弄清什么,好难明白什么。而且,应当承认,这些人的瘦弱,这些人一望而知的困苦,好像与我们沿途经过的村子里的居民的瘦弱与困苦没什么两样。没有什么比这些村民生活居住的棚屋更悲惨的了,他们乱糟糟地挤在里面(这个里面装十一个人,那个装十三个)。我们经过时,没有一丝微笑,没有一声招呼。这与我们进入诺拉地区的热烈隆重场面反差多么大啊!……我本来应该在讲这次路遇之前谈到莫雷尔说的联合“行动”。行动从我们离开博祖姆的前一天开始,为这次行动,莫雷尔派了五个民兵(每人配二十五发子弹,命他们只有紧急关头才能开枪),这些人要和另外三个行政长官指挥的其他民兵在指定地点会合。四路纵队互相向对方挺进,不能放跑那些拒不服从的反抗者。他们生活在四个行政区的边界地带,每当其中一个行政区的长官追捕他们,他们就跑到另一个行政区——这种情况已持续很久,直到朗布兰总督决定结束这种抵抗的那一天。是否该把今早那一队人看成是这一命令的间接结果呢?

十二月十九日

和往常一样,黎明出发。昨晚,经过的那些村庄有不少病人,瘦得不像样——是昏睡病?那么,两天来布满轿子并专等我们不注意时便下口叮人的牛虻是否就是萃萃蝇呢?

风景发生改观。草地广阔,树木更稀疏,更高大。一个挑夫指给我们看一群羚羊。离公路两百米,依稀可以辨出草丛里金黄的斑点,有二十来个……乌特曼和一个挑夫抓起卡宾枪和毛瑟枪,我从一个斜坡高处观看狩猎。一枪射去,整群羚羊落荒而逃,包括我们看见的所有羚羊和许多被高草遮住的其他羚羊。我赞叹它们跳跃的英姿。突然间,它们全都停住了,仿佛是听到了号令。但它们已经跑得太远了,没有时间追。

天很热,但空气非常干燥,我们走路也不出汗。

终于面对瓦姆河了;风景并没有改变多少;究竟这里有什么,还是我的内心有什么变化,让此地显得非常美?一个缓得察觉不出的斜坡路通到河边,岸边一大片草地。河对岸稍高些;左边不远处是小山丘,在这样平坦的地区,真要称这些山丘为大山了。瓦姆河和马恩河129一样宽,也许和塞纳河一样宽……这些大小问题和树的高度问题一样……比例发生变化。我来到河边本想钓鱼,但河边的草太高,我的钓竿太短,我的金属鱼刚好能碰到水面。下游一些非常漂亮的岩石阻断水流。太阳落在布满沼泽的草地上方,那片草地刚被放火烧过;到处都是猎物的踪迹。急流上游,瓦姆河展开一大片平静的水面……看来,它起码……和塞纳河一样宽。河水里裹挟着淤泥,布阿尔以来的所有河流都是如此。

十二月二十日

起得太早。在玻璃烛灯微弱的光亮下读书,等候天明。天很冷,手指冻得发麻。挑夫们之前燃起了一大堆篝火,现在很不情愿地离开;每人拿了一根没燃尽的柴火举在胸前,几乎贴在胸口了。横渡瓦姆河;河水水流上面,有条雾之河,流得更缓慢,轻舒漫卷,又渐渐散开。初升的太阳给薄雾染上淡淡的红色。

很多不起眼的小村——倘若可以把聚在一块的几座破草房称为村子的话,住在草屋里的人对着一小堆火,或者待在门口,我们走过,不和我们打招呼,连回头来看一眼都很难得。这些草房让人想起法国森林里烧炭人的临时简陋小屋。再差点,就像是兽窝了。我们到来没有迎接,我们经过没有微笑和问候,我觉得这并不表示敌意,而是最深度的麻木、愚笨迟钝。你走近他们,他们和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动物一样不怎么动弹;你递给某个孩子一枚新硬币,他很惊恐,不解你想要干什么。他根本想不到别人会给他什么东西,当某个年长点的人或我们的挑夫试图给他解释我们的善意,他露出惊异的神情,然后伸出双手,合成一个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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