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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斯克拉 十一月三十日

我回到我青春时代的腹心,又踩到我从前的脚印。这就是我初愈的头一天走过的小径,路边的景物还那么迷人;想当初,我刚摆脱了死亡的恐惧,身体还很虚弱,单为活在世上而惊诧,为生存而喜不自胜,不禁沉醉了,激动得痛哭流涕。啊!在我还倦怠的眼中,棕榈树荫多么宜人!明媚的树影那么温馨,花园絮语,芬芳四溢,树木、景物,我全认出来……唯一认不出来的,就是我自己。

星期六

不对,诡辩家莫拉,这里面根本谈不上切断根或“拔根”的问题。值得赞叹的是,英国人恰恰跟罗马人做法一样,带着自己的根云游四方。

在W夫人的房间里,丝毫没有在旅馆的感觉。她旅行随身携带着亲朋好友的画像,桌子上铺了台布,壁炉上摆了花瓶……就在这间普通的客房里,她过着自己的生活,舒舒服服的,善于把每件物品变成家用东西。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她能拉起一个小小的交际圈。

我们法国人有四对夫妇,生活彼此隔绝,每对夫妇都很审慎、客气,住在旅馆如同苦修。英国人有十二对夫妇,原本素不相识,却好像彼此等待,相约聚到一起。早晨抽着烟斗,悠闲自在地聊天,或者忙于各种事务;晚上穿着锃亮的皮鞋,身穿礼服,一副整齐的“绅士”打扮。他们轻而易举就夺取了旅馆客厅。他们的占有,给人的感觉极其正常,而企图同他们争夺,不但不自量力,而且徒劳无益:他们善于利用客厅,而我们则不然。

况且我也说过,他们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大的交际圈,而我们根本做不到。

我在旅途中,只遇见两种法国人(大多时间根本遇不见同胞):一种是有趣的人,他们落落寡合,无论到哪儿都不会丧失他们出门在外的意识;另一种人喜欢扎堆,大嚷大叫,既粗俗又令人讨厌。——讨厌吗,那些英国人?——当然不讨厌!——嘿!正相反,极富魅力;尤其那三位年轻艺术家,有点像小团体中的小团体;是画家?是文学家?无所谓,——他们阅读史蒂文森237和乔治·穆尔238的著作。我很想同他们说话,只是一想心就跳得特别厉害。况且,我们谈什么呢?——再者,我面对他们明显感到自己处于劣势,如果说作为个人,我充分意识到自己的价值,自尊心也相当强,这种状况绝难容忍,那么作为法国人,就更不堪忍受了。

在这里,我要重提我最蒙羞的一件往事吗?我同热拉尔一道旅行,那是乘夜车,天亮才能到达。我们想夜晚尽量舒服一点儿,怕旅客上多了太挤,就多订了位置,可以放我们的旅行袋、大衣和毛毯。两位英国女郎坐在里端两个角落,她们看着我们,却没有说什么。不料来了一个英国男士,他询问有无空座位,就占了一个,坐下来。火车开了之后,就出现了这种情况:两位英国女郎和那男士缓慢地、不可抗拒地扩大地盘,最终还是他们占用了我们预订的座位。首先因为这些座位我们不知道派什么用场;其次因为我们法国男士若是往外扩展,势必阻碍这两位女郎,就会显得很不文雅。我们不大懂英语,而我们的英国旅伴很快就看出这一点,便乘机议论我们。然而,我们的英语水平,还足以听懂那个英国男士对两位女郎说的话:

“真令人吃惊,这些法国人!他们开始总是多占地方,可是又守不住……”他嘿嘿一笑,又补充一句,“这样,英国人就从中渔利了。”

这只是切题,一场谈话的开端,而谈话的声音长时间阻碍我们入睡。

星期日

西迪·塔伊卜是个隐士,他的法力能保护这座城市。——人们常见他同姑娘在一起,而且神情特别快活,因此,我就试图让阿特曼解释一下他的法力表现在什么方面。然而,阿特曼容不得拿这事开玩笑;我不想开玩笑也是徒然,我这么一问,就等于怀疑……西迪·塔伊卜就是信条。

西迪·塔伊卜受到极大的尊敬,这表现在馈赠上。西迪·塔伊卜生活简朴,他鄙视金钱,只喜爱衣衫。信徒若想在这里组织一场弥撒,就得给西迪·塔伊卜买一件无袖长袍。

这样一来,西迪·塔伊卜就有许多长袍,但是他从来不替换,而是等身上这件穿脏了,便套上另一件。这样一件一件往上套,身上足有二十来件,想象不出有多厚了。

据阿特曼说,有些晚上,西迪·塔伊卜对着广场的熊熊篝火,干脆从那些长袍的中心里赤条条钻出来;很可能虱子太多,他痒得受不了。于是,几个虔诚的门徒从长袍里掏出三四件最旧的,扔进火堆,只听烧死的虱子噼啪直响。继而,西迪·塔伊卜重又穿上,而新的长袍又从天上掉下来。

长袍套多了很重,他走不了路,就只好滚动。有一天,我见他向前进的样子,就像愚伯239上战场。——还有一天,他由两个无疑受过他的圣化、穿着礼裙的奥拉德姑娘搀扶,跟随鼓乐和人声喧闹的欢快的队列,朝西迪·萨尔珠尔墓走去,他一路哈哈大笑,步履蹒跚,活像喝得醉醺醺的西勒诺斯240。

他这种样子再怎么可爱,我也还是喜欢他静止不动的状态。是跪着,坐着,蹲着……谁也说不准,只见那圆滚滚的一堆左右摇摆着。他就这样在广场中间待到深夜。我管他叫圣油瓶,他那形状绝似乳房。

一天晚上,我将众人和我那些沉闷的伙伴丢到一边,同阿特赫曼一道去一家更小的咖啡馆,坐到门前,我们称为露天座:只有一张木条凳、一张灯光昏暗的桌子。西迪·姆也来凑热闹,他是图古尔的阿拉伯人,留着整齐的小胡子,穿戴考究,能言善辩。他熟悉从摩洛哥边境到的黎波里塔尼亚边界的沙漠。他娓娓谈起因萨拉赫、图阿雷格,声音十分悦耳,每个字发音都十分清晰,有时我真以为听懂了。阿特赫曼担任翻译。

西迪·姆很博学,也就是说,他谈什么都要引经据典;引语越古老,越受人尊重。他相信每一则阿拉伯寓言,根本不听那些鲁米人241的。

我在阿尔及利亚遇见的所有学者都是这样;当阿特赫曼要“学习”,我就知道这意味什么:不是想弄清问题,而是匆忙搜集一大堆传统的答案。他们有了这些答案,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中世纪所谓的科学,也就是这种货色。

“《天方夜谭》中女学究王妃的故事,你读过吧?”阿特赫曼问我,“怎么样,你应当明白那里面有沿海有科学!”

我问西迪·姆,阿拉伯人和图阿雷格人关系如何。他就隔着阿特赫曼对我说:“图阿雷格人根本不喜欢阿拉伯人,经常袭击他们,阿拉伯人也非常怕他们。”

“然而,在苏夫绿洲的城镇里,能看到图阿雷格人吧?”

“他们承认阿米舍的隐士”,他又说道,“因为他对他们显灵了。他独自一个骑马出战,同骑着八十匹单峰驼的图阿雷格人对阵。图阿雷格人一齐朝他射箭,可是,你要明白,箭射到马身上,箭头仿佛变软,全部落地。而他绝不想伤害人,只射了一箭,就射杀六十五匹骆驼。”

他还说道:“在那里,图阿雷格人认识一个地方,在山里,地方很大很大,一直往前能走上十天;只有一条路通进去,而且只能单人行走。等所有人都回去了,最后那个人就滚动一块石头,将路堵死……喏,就像桌子这么大块;这样,任何人也看不出路了。正因为如此,他们不怕法国人。”接着,他又补充一句,“这些情况,是一个图阿雷格人在因萨拉赫对我讲的。”

星期二

我若是说了夜色芬芳、皎洁,那么我本希望一直延续到拂晓的昨夜,我在这里还能记住什么呢?——照耀在中天的新缺月轮。前天夜晚还是圆月,并不显得那么姣好。昨天下过雨,窑子门前只见寥寥几个阿拉伯人,他们不怕肮脏的街道和泥泞的道路,还是从老村子赶来。夜晚绵软而惬意,残留的雨水刚好使地面保持柔软;空中不见往常的灰尘,而是每件物品散发出来的幽蓝淡淡的烟雾。一群走动的人,在这种夜晚氛围中,显得十分和谐。

那么多朦胧的白影,那么多幽幽黑影,我本身便是其中一个黑影,不饮而醉,爱无所施的对象。我信步走去,时而任由月光爱抚,时而听凭暗影抚弄,掩饰盈眶的泪水。我满身夜色,又渴望消失在夜色中。——遇合也很随意,我时而同阿特赫曼,时而同阿里一道漫步,同他们一起品尝月亮的清辉,就像吃果汁冰淇淋一样;我时而感伤,时而艳羡他们虽然不年轻了,粗犷的精神却保存了可爱和稚气。

闻声知女人,听她们招呼,我微微一笑,或者停下脚步;在突然射来的灯光和咖啡馆的喧闹声中,只见游荡的神秘影子定了形,一时间显出形体,停了下来,继而重又投入并隐没在夜色中,而我也要乘夜色同他们一起消失。

啊!即使夜晚更加喧响,夜色更加朦胧,夜香更加多情,到了今天早晨,我还会留下什么呢?只有一点儿记忆的灰烬,搜集在我的心窝,而一阵风就会吹散,只能给原地留下灼痛。

星期四

如果说白天还难判定,那么夜晚却十分美好——比留下的记忆还美好。明明知道户外空气温馨,月光依然皎洁,明明知道在我离开这地方之前,为我照亮这座城市的月亮,每天夜晚就要迟一点儿,亮度也减一分,那么我怎么能够回房间,怎么能够睡觉呢?

星期日

不,这么灿烂的一天,我不能消磨在工作中,要出去逗留到夜晚。天朗气清……今天早晨,我要信奉撒哈拉的阿波罗,想象他满头金发,四肢黝黑,眼睛跟瓷人一般。今天早晨,我的快乐完美无缺。

我的朋友,穷苦的巴奇尔,白天饿着肚子等待夜晚,他在剥小小的大麻叶,准备晚上抽。他在穷困的生活中,就是这样等待夜晚降临,准备进入他的天堂。

我向他提起他的穷苦的时候,他却回答:

“有什么办法呀,纪德先生,总会过去的。”

他这话的意思不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富有,而是他这一辈子会过去的。

热泉

我又到这儿来寻求什么呢?——也许就像光着发烫的躯体扎进冷水里痛快一下似的,我的空空如也的头脑,也将热情浸到冰冷的沙漠中。

地面上的石子儿很好看。盐碱亮晶晶的。在死亡上方飘浮着一场梦。

我拾起一块石子儿,托在手中;然而,它一离开地面,就失去光泽,失去美丽了。

四孔小笛子,用来表述沙漠的寂寞。笛子啊,我把你比作这个国度,夜晚听你不停地吹奏。啊!在这里,组成我们声响和沉默的因素少得可怜!稍一变动就能从笛声显示出来。——水、天空、大地和棕榈树……令我赞叹,小小的乐器,在你的单调中,我根据手指灵活的孩子吹得声声急促,还是优美徐缓,就能品味出你具有多么微妙的多样性。

我一页一页展示流转的四个声调,但愿我在这里写下的语句对你来说,就像这只笛子当时给我的那种感觉,我所感觉到的多样性单调的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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