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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论往哪儿逃,岛上到处都祭有惠比寿像。毕竟甲兵卫大人的祖先,当初就是以这些惠比寿像在岛上布下结界的,因此全岛均为这些神像包围。只见这些惠比寿像悉数……转为朱红……任他再怎么逃,也无法逃出这座岛。到头来,还是被个个头戴被火炬映照得通红的惠比寿像的两百五十名岛民追上了。”
与次郎不禁开始想象起那幅光景。一大群有气无力的岛民,头戴惠比寿面具,在夜色中追来。举目可及,净是满脸通红的惠比寿像。倘若置身其中的不是甲兵卫,而是自己……与次郎便不敢再想象下去了。他发现这光景之骇人,已远远超出凡人所能想象。
“最后,”一白翁将喝干了的茶杯放到膝盖上说道,“最后,甲兵卫大人躲进了海边那座惠比寿祠堂内。”
“可就是当年六部首级示众之处?”
没错,老人先回答了与次郎这个问题,接着又继续说道:“而在祠堂里面,甲兵卫大人瞧见了一个骇人的东西。”
“请问,他瞧见了什么?”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老人说道:“老夫虽不清楚,但想必是个令人感到无比惊骇的东西。也不知是红面惠比寿、惨遭杀害者的亡魂,还是六部的首级,不不,甚至可能是瞧见了某种更为骇人的东西。总而言之,甲兵卫大人他,就这么断了气。”
“因过于恐惧而断了气?”
“除此之外,别无理由可解释。只见他那张原本红润的脸,在一夕之间变得有如木乃伊,两眼就像这样,睁得斗大呢。”老人使劲撑大细小的双眼形容道。话及至此,老人沉默了下来,双眼茫然地望向与次郎背后的一堵土墙。与次郎心想,或许老隐士此时并非远盼,而是在追忆往昔。
“那么,敢问这座岛后来如何了?”剑之进问道,“难不成真的……”
老人面带微笑地回答:“老夫稍早不也曾说过?岛是没有沉,亦未发生地震或海啸。但这座岛毕竟是湮灭了。只因为惠比寿像变了脸色。从此就无人愿意再干活了。由于必须等到满月方能离去,因此老夫、又市与德次郎只得在岛上多滞留了一个月。其间,岛民们个个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大伙儿什么活也不干了?”
“没错。福扬众们不再收网,黑锹众们不再下田,工匠众们抛弃了凿子,世话众与夜伽众离开了宝殿,而四名奉公众则是切腹殉死。”
“切腹?”
“是呀,此四人分明不是武士,竟选择了这条路。”老人转头面向惣兵卫说,“后来,又市顺利地,噢,也不完全顺利吧,在福藏中找到了欲寻之人的牌位。那船运店的少东当初果然是漂流至此,就这样命丧戎岛。接下来,又市与德次郎将所有宝物悉数自福藏搬出,将能分的全数分给了岛民。”
“分给了岛民?”
“是的。在戎岛与本土尚有往来时,这些宝物还有点用处,但自交通断绝后,这些东西全都成了无用的破铜烂铁,总不能让它们继续被锁在仓库里吧。此外,储藏于宝殿谷仓中的粮秣,也悉数分给了岛民。否则大伙儿都不愿干活,岂不是全都要活活饿死?”
那么,岛民们可有什么反应?
“依然是毫无反应。老夫一行人只得为他们炊粥配食,否则岛民们依然什么活也不愿意干。日复一日,大伙儿只晓得终日眺望茫茫大海,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这——”
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情势如此,这座岛也就形同湮灭了。不过,容老夫奉劝各位……”老人似乎准备下结论了,他端正了坐姿,接着继续说道,“切勿以为此事事不关己。或许在外国人眼中,我国其实和戎岛根本没什么两样。或许某些事情,吾等视之为理所当然,事实上却根本完全不符合常理。吾等信奉的价值一旦崩毁,或许大伙儿也只能如岛民般,个个感到怅然若失吧。”
“难道……真是如此?”惣兵卫说道,神情变得更加一本正经。
“倒是在安房国,”老人唐突地转了话题,“有一地名叫野岛崎。据传该地曾有两名船艺高超的船老大,操弄起船只来可谓神乎其技,任何天候均可驾船出海,丝毫不畏风浪。某日,此二人乘大船出海,却不幸遭遇飓风,船只因而没海。”
好奇老人准备说些什么,与次郎与剑之进不禁探出身子聆听。
老人继续说道:“船没时,两人与约二十名生还者乘小船逃生,漂流至一座至为陌生、似乎也未曾有人听闻过的岛屿。一座大岛,却毫无人烟。岩石上长着前所未见的繁茂草木,不知何故树梢却多挂有海藻。亦可见海水流入岩间。走了二十多里,依然不见任何民家,而且仅有潮水,不见任何清水。一行人只得返回原地,乘上小船再度出海。待小船驶离岛屿约千米之遥时,该岛竟于转瞬间没入海中。”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惣兵卫问道,“既无地震,亦无海啸,好端端一座岛为何就这么沉了?”
“惣兵卫先生,其实那并非一座岛,而是一条大鱼。”
大鱼?惣兵卫高声惊呼:“该不会是条鲸鱼?不,即便是鲸鱼,理应也不至于让人误认为岛屿才是。”
“并非鲸鱼,其实是条鳐鱼。”
“鳐鱼?”
“是的。鳐鱼中有称红鳐者,据说身长可达二十四里。鳐鱼通常于海底生息,鱼背常为海沙覆盖。为了甩开背部积沙,此鱼不时浮上海面,常被人误为岛屿。一旦察觉有人试图靠近,此鱼便迅速没入海中。据说红鳐在大海中颇为常见。不论是戎岛,抑或是我国,不,或许世上所有国家,都不过是红鳐之岛吧。虽然吾等均以为己身踏足之地为陆地,但实际上,或许不过是堆积于鱼背之沙,随时可能没入海中。待那时,吾人方察觉己身生息之地并非陆地。只是在那之前,决不会有任何人质疑。”老人说道。
“不会有任何人质疑?”
“当然不会有。戎岛上的生活虽是如此扭曲,但直到老夫登陆为止,并未有什么人对其生活心怀质疑。同理,吾等生息之国……”
亦是随时可能沉没?与次郎问道。
“是的。”
这可真是骇人哪,与次郎说道。
“确实骇人……”
当然骇人。若此事果真属实,可就更让人不敢想象了,与次郎心想。或许并非骇人,而是让人不敢想象吧。
“打个比方,如今,德川幕府不就已经沉没了?”老人说道,“直到五十年前,尚未有人认为此事可能发生,当然更无人胆敢提出此类质疑。噢,若是当真说出了口,只怕就要身首异处了吧。而放眼今日,启蒙、维新,听来似乎颇为悦耳。但依然无法证明吾等脚踏之处的确是大地。若是如此,哪还需要什么地震或海啸? 或许,吾等与立足于红鳐之上的戎甲兵卫根本就毫无不同。一旦这红鳐沉了,大伙儿就只能惊慌失措。而要让红鳐没海,根本不需什么深奥的理由。”
只要惠比寿的脸孔转红,也就绰绰有余了,老人下了如此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