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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出涂丰县城不久便坏了,这辆车跟着毛泽东思想巡回医疗队跑了几年时间,大概也该到寿终正寝的时候,动不动就撂挑子。医疗队吴队长下车看了看天,天上满都是乌云,说这天恐怕要变了,等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走吧。于是,众人背着医疗器械,开始爬山。

涂丰是中衢东北部的一个山区县,地处大别山的尾部,医疗队此次去的天堂公社,建在大别山次主峰上,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好在医疗队这些人长期在各地巡回医疗,练出了脚力,几十里山路还能对付。走了一半,果然下起了雨,零零星星的大颗雨滴。大家连忙从包里拿出雨衣穿上。那面印着毛泽东思想巡回医疗队的红旗不能打了,不得不收起来,叠好放进包里,将旗杆杠在肩上。没过多久,大雨点小了,也密了,最后变成了挥挥洒洒的雨丝。雨一下,山路变得泥泞起来,一步一滑,没多久,大家的腿上溅满了泥浆。

方子衿走在队伍的中间,大家一边走一边唱歌,她没有唱。在这个队伍里,她是一个另类存在,就像一只丑小鸭走在一群鸭子里。其他人不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就是学雷锋典型,再不就是根红苗正。吴队长曾私下对她说过,按照她的条件是不可能参加医疗队的,是上面有大人物点了她的名。这一席话令她困惑了几年时间。上面有大人物知道她?真是一件奇事。她将自己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仔细地回想一遍,如果说曾经可以算是大人物的,只有周昕若。据说周昕若恢复了工作,却是无职无权,闲人一个。除此之外,难道是陆秋生的父亲?如此之多的老干部在这场运动中受到冲击,陆鸣泉难道是个例外?就算是例外,他也不可能帮自己吧。这几年时间里,她随着医疗队一直在全省各地的农村里打转,别的医疗队员换了几批,只有她没有换。她倒真的希望自己有一个强大的靠山。从十五岁起,女儿就独自在家里,已经几年了,母女俩仅仅只见过几次面。现在,女儿面临毕业,按照规定独生子女是不用下乡的,可她戴着一顶坏分子的帽子,亲生父亲是右派,继父是反革命,在学校早已被列入黑五类名册了,能够躲过这一切吗?如果真有个大人物存在,能够帮上女儿一把,她就谢天谢地了。

雨继续下着。医疗队斗志昂扬。接近天堂寨时,领队带着他们抄小路,有一段山坡特别泥泞,医疗队员们手脚并用,爬了几次也没有爬上去,后来不得不搭人梯,再从上面放下一根绳子,大家抓紧那根绳子,一面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面向上爬。终于爬到梁上时,所有人已经变成了泥人。站在山梁上,领队指着前面飘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灰白色建筑说,看,前面就是天堂。有一名医疗队员问,那房子为什么是灰白色的?领队说,因为是石头砌成的。很多年前,那山上根本没有人,只有山脚下有几户人家,老死不相往来。突然有一天,山上来了一帮土匪,在那里占山为王,修了一些石头房子。后来,这支队伍被国民党收编了,仍然驻防天堂寨。国民党还出钱扩建了这个寨子,说是一个要塞。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在这里打了一仗,这座寨子因此成了刘邓大军的一处驻地。这支部队北辙之后,国民党部队在这里驻扎了重兵,希望以此天险阻挡解放军前进的步伐。为了攻下这座碉堡,解放军下了大本钱,用炮将半边山寨都轰平了,也死了不少人。从那以后,这寨子就再没那么多房子了。

走下那道梁,再爬一道陡坡,到了寨门。寨门是石头砌的,很厚实很沉重的圆拱门,而不是一般村寨所能见到的牌坊门。只是这座门被解放军的大炮轰塌了,如今只留下半座矗立在雨幕里。山门的两边有两辆土坦克,和真坦克一样的大小,除了那根充着炮筒的瘦得不成比例的竹子,其余部分全都是石块和着泥砌成。土坦克的四周,被人们上上下下摸爬得光溜溜的,应该是民兵反坦克训练的光荣成绩了。在寨子别的什么地方,一定会有防空洞,说不定还不止一两个。这都是这些年深挖洞广积粮的辉煌战果,以应对万一美帝国主义和苏修反动派用原子弹,一旦核战争爆发,全中国八亿人民,必须全部隐蔽在地底下。接着寨门两边的原是厚厚的石墙,远远看去,那寨墙就像围着寨子的一个硕大圈饼。

山门前站着一个人,看到这一队泥人出现时,老远便问,是医疗队的吗?得到肯定回答,此人便立即转身,挥舞着双手,大叫着向后跑去。接着,里面传出一阵嘈杂,然后是热烈的锣鼓响起来,在山谷间悠过来荡过去。一群人冒着雨涌向山门,几把油纸伞间杂于蓑衣竹笠间,赤脚的汉子和穿草鞋的女人,眼里注满了好奇和渴望,长时间没有刷过的黄板牙无所顾忌如寨中的石城墙一般裸露着。

公社革委会主任撑着人群中唯一的一把黄布伞,穿着唯一的一双黑雨鞋,站在人群的正中间。他和医疗队的每个人握手,将身边革委会班子成员一一向医疗队介绍。刚介绍了一下,便四下张望,口中咦了一声,说,赵副主任呢?刚才还在的。接着又大声地叫:老赵,赵文恭。有人说,他走了。主任对身边一个人说,你去,把赵文恭找来。都么时候了,还有么事比这事更大?

最初提到这个名字时,方子衿完全没有注意。主任第二次叫出时,方子衿隐约感到那应该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她专注地想了想,会是他吗?他确实是涂丰县人,至于涂丰的什么公社,她是不记得了。这么巧,十多年没有音信之后,会在这里得到他的消息?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一定是同姓同名的。赵文恭戴的极右帽子,是在任何情况下不能摘的。而他们口里的这个赵文恭,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是个官员。

欢迎仪式在雨幕里举行。那锣那鼓,因为浸了雨水,敲打起来,声音硬邦邦闷沉沉,唱哑了的嗓子一般。主任长篇大论地致欢迎词,声音往往被拂面而来的风吹跑。欢迎词还没说完,刚才去找赵文恭的那个小伙子屁颠屁颠地跑来了,对主任说,赵副主任的婆娘生孩子,他回去了。主任不满地说,他婆娘生孩子,又不是他生孩子,他去凑么热闹?

雨下得很固执也很温柔,细细绵绵洋洋洒洒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主任那一声欢迎仪式到此结束,竟然没有热烈的掌声作为谢幕,人群哄然而散。接下来是安排住房。公社没有医院,只有一间名义上的卫生所,三个医生。一个姓胡的医生,祖传中医,又兼学了一些西医。一个接生婆,也是祖传的营生,做了不知多少代人,整个公社的人,总会和她家扯上关系。再就是一个司药,是一名女知青,父母都是医生,从小懂些药理方面的知识。卫生所只有三间房,一间是胡医生的诊室,一间药房,另一间就是产房了。这是一排临街的房子,和周围其他房子一样,三面是石头砌成,当街的门面是一扇一扇的木板栅,当地人称为鼓皮。鼓皮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油漆剥落,外面油腻腻的,写满了岁月的烟尘。为了迎接医疗队,公社清理了隔壁的三间房子,楼下看病,楼上住人。

方子衿真想洗个澡,可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她只好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了。楼下在喊,医疗队的同志,去食堂吃饭了。大家坐下来,男人们开始喝酒。方子衿要了一碗饭,刚扒了几口,有个人匆匆进来,问道,请问谁是方医生?方子衿问什么事,他说赵副主任的婆娘难产,想请她去看看。端着酒杯正要往口里送的主任听了说,女人生孩子的事,急不来,先吃了饭再说。方子衿匆匆往口里扒了几口饭,放下碗,说了声失陪,跟着那个人往卫生所赶去。

小镇只有一条主街,街面是青石铺成的,下了雨之后,青石上面泛着一层白光,可以照出人的影子。青石面上杂乱的猪屎鸡粪被雨水冲刷一净,只有些余味还夹杂在空气中飘浮。晚饭时间,各家门前总有一两个端着碗蹲着的人,见方子衿从街上走过,满是惊奇地站起来,看洋马一般关注着。小镇异常安静,安静之中,突显着远处一个女人痛苦的喊叫,一声高一声低。

推门进入产室,迎面就见接生婆站在里面打转子,旁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劲地说,你想想办法呀,你快想想办法呀。接生婆说,我有么办法?我从没遇过这种事。旁边的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赤裸着躺在那里,双腿张开,鲜血从产门里流出来,滴落在下面的一只木盆里。旁边还放着另一只大木盆,盆里的水冒着热气。产妇无所顾忌地大叫,中气之足,嗓门之大,方子衿还是第一次领略。方子衿问接生婆到底怎么回事,接生婆见了她,一脸惊恐神情松弛下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是逆生,还是怪胎。方子衿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她说她将手伸进去摸过,竟然摸到了五只脚。她说,你说,哪有人五只脚的?不是怪胎又是什么?我吓得身子都软了,还不敢告诉赵主任和他的家人。

方子衿掏出听诊器戴着耳上,弯下身来,将听筒贴在产妇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仔细地听着。孕妇的肚子花纹斑斓,像是一张无规则的地图,显示前面已经生过两胎,这是第三胎了。方子衿移动着听诊器,不在肚皮的最顶端,而是沿着这座肉山四处移动。最后,她反复在三个不同的部位重复地听了好几次,便收起听诊器。旁边的老人焦急地问,医生,我媳妇能生吗?方子衿说,产妇的情况非常特殊,需要家属签字。

听说要签生死契,老太太吓坏了,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数落媳妇,那么大的屁股,像磨盘一样,原说是个能生能养的,没想到装的是一肚子的闺女。原指望她这一胎生儿子的,如果就这么死了,赵家不是要绝后了?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签这个字。方子衿对接生婆说,她男人呢?让她男人签字。接生婆将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对门外站着的一大群人叫道,赵主任,你过来一下。赵主任,赵主任去哪里了?有人回答说,刚才还在这里的,不知去哪里了。

不能等了,方子衿只好叫住接生婆,让她当自己的助手,自己站在产妇的两腿之间,将双手伸进去,小心地排开产道,将婴儿从里面托出来。

孩子很小,像一只血肉模糊的大老鼠,倒是手脚健全,而且哭声像她母亲一样高亢洪亮。坐在地上的老太太听到婴儿的哭声,手不抖了脚不颤了,猛地站起来,兴奋地说,生了?是男孩吧?接生婆从方子衿手里接过婴儿,准备拿到盆里去洗,顺口告诉老太太是个女儿,一面检查孩子的手脚,口中说,奇了怪了,手脚健全呀。我明明摸到有五只脚的。老太太听说是个女儿,顿时腿又软了,再一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叫起来,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呀,怎么就生不了一个孙子?方子衿说,别哭了,还有两个呢。老太太和接生婆都吃了一惊,同时问,还有两个?方子衿说,是三胞胎。老太太再一次来了精神,一下子站起来,说这两个肯定是儿子,肯定是儿子。接着,她面向西墙跪下去,双手合十,开始念念有词地祷告。

方子衿接出了第二个孩子,仍然是一个女婴。接生婆从她手里接过,说,哟,好俊的一对闺女。那一刻,老太太祷告的声音原本轻了下来慢了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接生婆的话之后,祷告突然加快了,声音也大起来,比外面的雨声还急促。第三个孩子出来,老太太的祷告声跟着停下来。她没有转身,也没有站起来,而是对着墙问,赶牛的?接生婆说,还是捏针的。方子衿以为老太太会再一次大哭起来,可是没有。她猛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去,才刚刚迈了几步,身体便开始摇晃,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方子衿暗吃一惊,顾不得手上戴着沾满血的乳胶手套,连忙上去扶老太太。老太太对她充满了仇恨,猛地甩开她的手,扶着门框站起来,拉开门,一言未发地走了出去。

方子衿看着老太太离开的背影发呆,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伤心的抽泣声。她缓缓转过身来,见产妇的身子一上一下地抽动,眼泪哗哗地向下流淌。她想劝对方几句,可张了几次口,又只好闭上。此时,什么样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丝毫缓解不了这个妇女内心深处的伤痛。

按照乡俗,方子衿是产妇和三个孩子的再生父母,主家应该拜谢方子衿,至少是满月的时候给她送来红鸡蛋。孩子的胎毛需要在满月的那天全部剃掉,剃掉之后,便用一些煮熟且染上红颜料的鸡蛋,在孩子的光头皮上滚过。这些红鸡蛋,在当天便会分送给隔壁邻里。可是,赵家没有人对方子衿说半句客气话。毕竟她的身份不同,人家或许有讳忌,她也不会争这个理。不说赵家人是否说感谢的话这件事,就是那个当副主任的赵文恭,按说常有和医疗队员见面机会的,可方子衿一次都不曾见过他。

一月份,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医疗队所有人回家过春节,只留下方子衿一个人在这里。女儿来信说,下学期,学校就不上文化课了,一是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一是做下乡前的准备。又在信中谈到白长山寄来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她像以前一样,把钱取出来存进了银行。也提到了春节供应物资,反正学校不怎么上课,她有时间就去买那些东西。信写了好几张纸,全都是琐琐碎碎,方子衿却读得泪珠在眼里打滚。

大年三十,卫生所里只有她和胡医生值班。胡医生五十多岁,丧妻已经多年,也不知什么缘故,一直没有再婚。大年三十本应该在家吃团年饭的,他竟然拿了些菜跑到卫生所里,中饭就和方子衿一起吃了。虽说是值班,可大过年的,还真没有人来看病,两人呆在这里,免不了聊天。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赵副主任身上。

胡医生对她说,其实赵副主任知识渊博水平高,在天堂公社为群众做了不少好事,大家都念他的好。说来真是老天不公,竟然不肯给他一个儿子。原本生了三胎,罚点款还可以生四胎。没料到她一胎生足了三个,把自己的机会给断送了。方子衿有点言不由衷地问,他的学历很高?胡医生说,是啊,宁昌地质学院的高材生。方子衿暗自一惊,问,他学地质的?怎么没干地质?胡医生说,以前是在省地质局工作的,听说还在那里结过婚,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回来了。他想了想,说,他回来那年是五九年,有人说他肯定是在省城里犯了事回来的。还有人说他是因为男女关系被开除了。记得有一次,我还问过当时管组织的老孟,他说你别听那些人乱嚼舌头,如果真是那样,他还能保留公职保留党籍?

听到这一切,方子衿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么说,真的是梦白的父亲了?他回到家乡,不仅没有成为右派,反而一直当着国家干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回想医疗队到来的那天,他突然离去以及后来他一直避免和她见面,说明他当时认出了她,因此有意回避吗?他怕什么?怕自己拆穿他的一切?

那一瞬间,方子衿真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有关这件事,她不想知道更多。如果知道又不向组织报告,那么她就对党对人民犯罪了。她说,对了,你上次说有个偏方治哮喘蛮有效的,是什么方子?胡医生也被她搞糊涂了,说,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橘子皮、陈皮、枇杷叶三味为主,蜈蚣做引子。

春节过后,医疗队其他成员没有返回,方子衿收到一份通知,要她回原单位批林批孔。她打点行装,踏上了返程。因为没有人同行,她也不担心人家打小报告,决定在省城停留几天,顺道去看望一下陆秋生。

在新华路车站下了汽车,又转乘市内公共汽车。在陆秋生家门口下车时才只有五点,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方子衿想,他一个人生活,一定非常简单,不如自己去买点菜。问了好几个人,找到菜场,走进去一看,里面空空如也。菜场职工正准备下班,有人在打扫地上的烂菜叶,柜台里面,别说是鱼肉,连一根青菜都见不到。她又去了副食品商店,里面倒是有些干货,可是需要副食品票,她根本拿不出来。虽然情感上她把他当哥哥看,可毕竟多年没见,总不能空着双手。她曾想过给他买两包烟,一来他本人就在烟厂上班,二来他抽烟实在太厉害,她真的不愿他多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给他买了一小瓶白酒。

陆秋生已经回来,正在家里热饭。这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剩的,一些菜和饭混在一起,放在锅里煮。陆秋生蹲在灶边抽烟,手里捧着一本书,缸灶里的柴都已经烧到了外面,他甚至没有觉察。不知是灶里的烟还是口中的烟影响着他,他不停地咳嗽,一阵紧似一阵,咳的时候,似乎全身所有器官都纠结成一团,拉扯不清。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忍不住说,哥,你不该抽这么多烟,早劝你把烟戒了,你就是不听。他抬起头来,看到她,眼前顿时一亮,说,你来啦。她说,我来看看你。他连忙将灶里的柴撤出来,将还燃着的木柴刺进旁边装有水的塑料泥灰桶里,随着哧的一声,火灭了。他说,走,我们去餐馆吃饭去。她说,别花那个冤枉钱了,家里随便吃点吧。他说,怎么是冤枉钱?我的钱又没地方花。走走走,难得你来一次,我也趁便打打牙祭。

两人在小餐馆里坐下来。陆秋生点了一个滑鱼片,一个冬笋炒肉片,一个红焖鸡块,一个肉片汤。方子衿原说把那瓶酒带来的,陆秋生说国营餐馆是不准自己带酒的,他因此要了两碗散装啤酒。菜还一个没上,啤酒倒是先上来了,两人面前各一碗。陆秋生端起面前的碗,对她说,来,子衿,我们有些日子没在一起吃过饭了。她说,我不会喝酒。他说,这是啤酒,就像水一样,没度数的。她端起碗,和他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立即吐了出来,说,这是么味,像马尿一样。他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家外国人把啤酒称为液体面包,营养丰富得很。

再喝了一口酒,陆秋生说,是不是不让你再留在巡回医疗队了?方子衿没有答,而是吃惊地看着他。陆秋生继续说,形势非常复杂,往后会怎么发展,还很难说。现在,周叔叔还可以暗中帮你,往后就难说了。方子衿心中一惊,问他,你这话是么意思?我这次参加巡回医疗,真的是周校长帮的忙?服务员来上菜,他们的谈话停下来,待服务员一走,他们又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陆秋生介绍说,这几年一闹,国家的经济出现空前危机,上面也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国家就彻底乱了,所以才会有邓小平复出。邓小平主持国务院日常工作,抓的便是经济,一批经济工作经验丰富的老干部被相继解放,重新回到领导岗位,周昕若便是其中之一。原本让周昕若担任革委会办公厅主任一职,可组织部门找他谈话的时候,发现一个新情况,他和极右分子余珊瑶组成了家庭,而且生了一个女儿。因为起用周昕若是中央点的名,组织部门商量了好长时间,只好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周昕若和余珊瑶离婚,组织部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没料到周昕若说,我们根本没有在民政局登记,婚都没结,怎么离?组织部门最后要他写一个申明,和余珊瑶永远断绝关系,他不肯写。他说,他和余珊瑶原本就没有关系,何必要写?组织部无可奈何,虽然将他调回了省里,却没有下发关于办公厅主任的任命,他因此成了办公厅一个极其特殊的成员。

方子衿想到,既然周昕若这面旗现在还打着,即说明他还是有权的,自己何不利用一回?为了自己的事,她绝对不肯求人,可这次是为了女儿。她说,哥,你能不能找周校长说说,让他帮梦白一个忙?陆秋生问,梦白怎么啦?她说,梦白今年毕业,估计逃脱不了上山下乡。我正为这事着急,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你说,我要不要去找找周校长?陆秋生说,这事你就不要去找他了,他忙得很,也不一定能找到。我找机会给他递个话试试。

两人继续喝酒吃菜,话题也慢慢扯开了。陆秋生说,胡之彦死了,你知道吗?方子衿突然感到一阵快意,自己的诸多磨难,都与这个人有关,没想到天地报应,这么快就替自己伸张了。表面上,她倒不露声色,问,怎么死的?

陆秋生喝干了碗中的啤酒,又要了一碗,大大地喝了一口,才开始讲胡之彦的事。

胡之彦是最早起来造反的,开始还春风得意了一段,后来内部有人贴他的大字报,说他是钻进造反派内部的阶级敌人,他因此靠边站了。流氓成性的胡之彦,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带头造反,首先夺了厂领导的权,然后开始大量整人。妻子美貌如花的钢厂干部郑忠明上了他的黑名单,他把郑忠明关了起来,极尽折磨。事后推测,他可能想逼死郑忠明,没有成功。他长期关押着郑忠明,又趁机霸占了他的妻子。林彪事件之后,以前的许多案子被翻了过来,又重新起用了一大批人。郑忠明恢复了工作,但没有恢复职务。

对于胡之彦,郑忠明恨之入骨,表面上倒也保持很好的关系。那天晚上,郑忠明约胡之彦到他家喝酒,将他灌醉了。胡之彦一醉倒,郑忠明立即行动,用被子捂住他的嘴,将他闷死,半夜的时候,又对他的尸体进行肢解,在凌晨之前,将一些碎尸分别扔在好几个地方,其中头和手掌扔进了长江。这件碎尸案在宁昌引起了巨大震动,省革委会要求限期破案。可查了几个月,连尸源都没有查清楚。当时整个社会都是乱的,许多人莫名其妙失踪了,或者是躲到了什么地方或者被家人藏了起来,根本无法查。

恰在此时,李淑芬发现一些胡之彦的信件。据说,这些信件主要有三大类,一类是与他有特殊关系的女人写给他的,一类是中央文革小组给他的回件,第三类是林立果办公室写给他的。拿到这些信件,李淑芬如获至宝。李淑芬也是造反派,但受了胡之彦的影响,组成三结合领导班子时,她没有被“组阁”。拿到这些信后,她立即向批林整风办公室报告。省里成立了专案,把那些和胡之彦有过特殊关系的女人全都隔离审查,郑忠明的老婆也在其列。郑忠明不知底细,以为是案发了,第二天跑到公安局自首。

方子衿问,那李淑芬呢?她现在又风光了?陆秋生说,李淑芬揭发胡之彦有功,被重新起用,现在是卫生厅革委会的成员,是唯一的女革委会委员,正春风得意。

吃过饭,两人一起回家。进了家门,陆秋生指着那张又乱又脏的床对她说,你就睡这里吧,我去找同事挤。方子衿没有回答,她心里很乱。陆秋生以为她是觉得这床太脏,从床底下拖出一口竹篾箱,翻出一床有点霉味的床单,说你换这个垫。这是新的,单位发的,我一直没有用过。她从他手里默默地接过床单,站在那里,目光透过他的耳际,射向他身后的窗纸。她其实什么都没看,此刻她的眼中无物。他站在那里,呼吸开始急促,让她觉得地球在有节律地跳动,嘭嘭而响。那声音如大锤一般捶打着她,令她想变成一缕风从这里飘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语气平和地说,你休息吧,我走了。说完转身走向门口,跨出门的那一瞬间,抬起的右脚在空中停留了那么几秒,然后再落下去,左脚随后抬起时,高度不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向前跨出几步,站稳身子,走了。她木木地站在那里,隐约觉得他其实是期望自己做点什么,可她又不清楚什么是自己能做的。目送着他远去,看着他有点佝偻咳嗽着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苦。

天亮了,各种响声从四周传来。这里七八十户居民,只有一间又破又脏的公共厕所,每天清晨,排队等厕所就成了头等大事。方子衿难得有一个清闲的日子,虽然尿憋,却也不想起来。她享受着大白天躺在被窝里的安逸,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她也享受着床上陆秋生所留下的特殊的体味。说来真是怪事,第一次睡在他的床上,这种体味令她恶心得想呕吐,而现在,所有与之有关的一切,倒成了最甜蜜温馨的回忆。女厕所这端恰好对着陆秋生的后窗,她们所说的话,几乎一字不漏地飘进来,落进方子衿的耳朵。最初是一个嗓门粗粗的女人说,昨天晚上某个女人叫得太欢了,隔好几家都能听到,没见过这么不知羞的。一个声音很细的女人也附和道,又不是第一天听到,他们晚晚都像猫一样叫啦。第三个女人就说,她的男人吃了么好东西?那东西流不光的?又不知一个什么女人,话题一下子转到了陆秋生身上,说右派也不知是么样熬的,听说到现在他都没碰过女人呢。粗嗓门的女人说,该不是有病吧,男人哪里忍得住?另一个说,是啊,男人急起来像饿狼一样。可他倒好,人家介绍了那么多,他只是一句话就把人家给顶了。尖细声音女人说,你们忘了?去年十三街的那个寡妇,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也不顾他是右派,三天两头往他这里跑,恨不得要睡在他家里。有人接着说,是那个经常来帮他收收捡捡的女人?蛮漂亮的呀。粗嗓子说,那女人的皮肤也不知怎么长的,那么白。还有那对奶子,像假的一样。

迷迷糊糊中,方子衿再一次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想到女人们说的那些话,她心里像塞着块布似的。这笔债,大概永远都无法偿还了,唯有给他做点事,作小小的补偿。她翻出陆秋生的肉票豆腐票,提着篮子去了菜场。这时候是菜场人最少的时候,也是菜最少的时候。肉摊前还挂着几块肚腩肉,即使这种肉,也只剩下小小的一块。方子衿没有挑选的余地,只好对售货员说,我要了这块肉。售票员放在秤上称了一下,说五角五分钱,半斤票。方子衿问多重?售票员不耐烦地说,都快八两了,收你半斤票,亏了你?要不要?你不要别人还要呢。方子衿连忙说要要要,付钱付票,拿了肉,向鱼摊走去。鱼摊前只有几条鲢子鱼,不知放了多长时间,鱼鳞已经变成了黑色,硬邦邦的。鱼是不需要票的,不知是不是难以见到新鲜的鱼,因此吃鱼的人少了的缘故。她拿起一条鱼,按了按肚子,是硬的,说明里面没有坏,又放在鼻前闻了闻,确实是腥味而没有别的异味。豆腐摊子上只见一些空空的木板和星星点点的碎渣,旁边的木板上搁着一些香干子,还有一些千张皮。方子衿每样买了一点,再去青菜摊位。这个季节不对,黄瓜辣椒豆角什么的还在生长期,白菜红菜苔什么的已经过季,摊子上只有一些烂了菜帮的大白菜和一些皮蔫了还沾着土的萝卜。方子衿在摊位前看来看去,售货员不满意了,说挑么事挑,要就要,不要算了。她知道这些人自己得罪不起,连忙买了四只萝卜、两棵大白菜。

回到陆秋生的家,估摸他也快下班回来了,便开始剖鱼做饭。那鱼摆放的时间太久,鱼鳞似乎和整条鱼粘在了一起,用刀剔不下来,最后不得不连整块皮都撕下来。开始煎鱼的时候,陆秋生回来了。跨进门便说,家里有个女人真好,老远就闻到香味了。方子衿说,早知如此,你为么事不给我找个嫂子?陆秋生顾左右而言他,说对了,我今天给周叔叔打了个电话,他让你把梦白的基本情况写下来。方子衿心中一喜,问他,有可能招工吗?他说,这个恐怕难,如果能下放到一个好地方就不错了。

下午,方子衿帮陆秋生清理家务,心里一直记挂着女儿的事。下放就是下放,能有什么好地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的全都是农村,恐怕也就是矮子里面选长子,再长也长不到哪里去。那些有关系的,下乡几年,或者是征兵或者是招工,更有些人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自己顶着坏分子的帽子,家庭成分又是不清不楚,梦白一旦下乡,命运就难测了。她真的后悔当初要了这个孩子,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够苦了,如果自己的孩子比自己更苦,当初何必带她来到这个世界?

晚上吃饭,她对陆秋生说,哥,我不能在省城多呆,明天我想去看看吴丽敏,下午就回去。陆秋生说,你要回去也行,留时间长了,人家会怀疑的。但是,我建议你不要去看吴丽敏。方子衿不解,问他为什么。他沉吟片刻,说她最近遭了点不幸。方子衿心中一急,说,那我更要去看看她了。她是我唯一的朋友。陆秋生说,正因为如此,我才劝你不要去。她的儿子学东出事了,你去了,只会让她更加痛苦。方子衿是看着学东长大的,还是学东的干妈,听说学东出了事,她的心也随之一紧。她问,学东出了么事?

学东高中毕业前夕,参加了“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学生干部。在这一点上,他似乎和他父母的逍遥派作风背道而驰。高中毕业后,响应号召,一定要去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下去没几年,整个人就变了。不久开始谈恋爱,甚至同时和好几个女孩子交往。其中有一个女孩怀了他的孩子,事情闹大了。恰好知青点的负责人喜欢这个女孩,趁机大做文章,公安部门立案侦查,最后定了他一个流氓罪和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判了他五年。判决书不久前才下来的,吴丽敏两口子正为这事伤心呢,这时候去见她,又会搅乱她的心情。

听他这样一说,她觉得有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悄悄地离开。

陆秋生执意要送她去车站,她自知拦不住,便依了他。她甚至不知道他何时为自己买了一大堆物品,有几块布料,好几斤不同颜色的毛线。方子衿说什么都不肯要。他说,我买都买了,不可能退回去。而且,这布是花的,毛线的颜色也只适合女人,我又没有别的女人可送。方子衿只好收下了。

进站了,方子衿向他挥手,说,哥,你回吧。

他站在那里,说,好,我回去了。可是没有动,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她已经走进了那道门,回过头来看,在刚才站的位置没有了他的身影,她竟然会有一种失望的感觉,站在那里愣了几秒。坐到车上,她心中有些怅然,又说不出这种情绪到底从何而来。汽车启动了,驶出大院的那一刻,她突然看到了陆秋生,他就站在大门边。看上去,他显得那么矮小,那么沧桑。她的心猛地一紧,眼泪夺眶而出。

那一瞬间,她异常冲动,很想叫司机停车,然后冲下去,扑进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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