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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喝杯咖啡吧。”伊莎贝尔说。
进屋?走进他们的家里?那里到处都充斥着他的影子——他坐在长沙发上读书时留下的凹痕,他挂衣服的钩子,还有他睡过的床。
她摇了摇头,希望自己能够哭出来,却欲哭无泪。这个消息掏空了她的身体,让她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突然间,她满脑子想着的就只有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曾经属于他的毛衣。她开始扒掉衣服,撕开外套和背心——全然不去理会伊莎贝尔在自己的身旁喊着“不要!”——她猛地把毛衣从头上拽了下来,把脸埋进了柔软的毛线中,试图从这堆粗纤维中闻出他的味道——他最喜欢的肥皂香。是他。
可除了自己身上的味道,她什么也闻不到。她把被揉成一团的毛衣从脸边放了下来,低头望着它,试图记起他最后一次穿着它时的样子。她揪起一根脱落的线头,它在她的手中散作一团,变成了一卷弯弯曲曲的酒红色毛线。她咬掉了线头,打了个结,好保住余下的一部分袖子。眼下,毛线可是十分可贵的。
眼下。
当这个世界陷入了战争,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稀缺之物,而你的丈夫又离你而去。
“我不知道一个人该如何撑下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已经自食其力好多年了——自从妈妈去世以来。”
薇安妮眨了眨眼睛。妹妹的话听上去有些乱七八糟,仿佛有些颠三倒四。“你是孤独的。”她说,“我从来都不是。我十四岁就遇到了安托万,十六岁怀孕,还不到十七岁就嫁给了他。爸爸为了摆脱我,把这座房子留给了我。所以,你看,我从来都不曾一个人生活。所以你是坚强的,我却不是。”
“你不得不坚强起来。”伊莎贝尔回答,“为了索菲。”
薇安妮吸了一口气。就是它。这就是她无法喝下一碗砒霜或是卧轨自杀的原因。她把一小截弯曲的毛线绑在苹果树的树杈上,深紫红色在棕绿相间的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出。如今,每天她走过自己的花园、来到院门前或是摘苹果时都会经过这根树杈,看到那一小截毛线,想起安托万。每一次,她都会祈祷——向他也向上帝——祈祷他能够回家。
“走吧。”伊莎贝尔说着,用一只手臂搂住薇安妮,把她拽到了自己的身边。
房子里仿佛回响着一个远在天涯的男人的声音。
薇安妮站在瑞秋家的石屋外。这个寒冷的傍晚,头顶上的天空呈现出了烟雾的颜色。金色、橘色和深红色的树叶边缘颜色刚刚开始加深,很快就会落到地上。
薇安妮凝视着门口,希望自己不必到这里来。可她读到了贝克给她的名单,而马克·德·尚普兰的名字也在其中。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敲门时,瑞秋几乎马上就开了门,身上穿着陈旧的居家服和下垂的羊毛袜,肩上斜斜地挂着一件开襟羊毛衫,扣子还系错了位置,好像正奇怪地歪着眼睛看她。
“薇安妮!进来。萨拉和我正在做大米布丁呢——当然了,里面大部分都是水和明胶,不过我用了一点牛奶。”
薇安妮勉强笑了笑,任由朋友推搡着她进了厨房,还给她倒了一杯苦涩的人造咖啡——她们能够领到的也只有这些了。薇安妮对大米布丁发表了一番评论——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直到瑞秋转过身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薇安妮望着自己的朋友。她想要做个坚强的人——哪怕只有这一次——却还是忍不住让泪水盈上了眼眶。
“留在厨房里。”瑞秋对萨拉说,“如果你听见弟弟醒了,就去抱他。”她又对薇安妮说:“你,跟我来。”她用一只手揽住薇安妮,领着她穿过小客厅,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薇安妮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朋友。她沉默不语地把自己从贝克那里拿到的名单递给了她。“他们成了战俘,瑞秋。安托万和马克,还有其他所有的人。他们不会回来了。”
三天之后,一个天寒地冻的星期六早上,薇安妮站在自己的教室里,望着一群女子坐在显然有些拥挤的课桌旁。她们看上去都很疲惫,神情中还有几分机警。眼下,谁都不会把集会当成一件惬意的事情。大家都不清楚禁止谈论战事的规定到底严格到了什么程度。除此之外,卡利沃的女子们已经筋疲力尽了。为了紧缺的食物,她们整天都在排队,其他时间则在郊外搜寻粮草或是卖些舞鞋、丝巾之类的东西,好赚够买一条好面包的钱。教室的后方,索菲和萨拉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彼此,抱着膝盖,看着书。
瑞秋把熟睡中的儿子从一个肩膀换到了另一个肩膀上,伸手关上了教室的门。“感谢大家能够前来。我知道在这些日子里,除非绝对必要,你们是很难做些其他事情的。”女人们都嘟囔着对这话表示了赞同。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富尼耶夫人疲惫地问道。
薇安妮向前迈了一步。和其中的某些女人在一起时,她从未感到完全舒服过,因为她们早在她十四岁那年搬到这里时就不太喜欢她。待薇安妮“俘获”了安托万——镇上最英俊的年轻人之后,她们就更不喜欢她了。当然,那都是些陈年往事了。如今的薇安妮对待这些女人十分友好,教她们的孩子读书,还经常光顾她们的店铺。可即便如此,青春期的痛苦还是留下了令人不自在的残渣。
“我收到了一份卡利沃的法国战俘名单。我很抱歉——非常抱歉地——告诉你们,你们的丈夫——还有我的、瑞秋的丈夫——全都在这份名单之列。有人告诉我,他们不会回来了。”薇安妮停顿了一下,给这些女人留出了一些反应的时间。痛苦和失落的情绪改变了她身边的这些脸庞,薇安妮知道她们和自己一样痛不欲生。即便如此,这样的场景还是让人目不忍睹。她发现自己的视线再一次模糊了,瑞秋向前迈了几步,牵住了她的手。
“我给大家拿了几张明信片。”薇安妮说,“是官方的。这样我们就可以给家里的男人写几句话了。”
“你是怎么拿到这么多明信片的?”富尼耶夫人边问边擦了擦眼睛。
“她请自己家的德国人帮了个忙。”面包师的妻子海伦娜·吕埃勒回答。
“我没有!而且他也不是我家的德国人。”薇安妮说,“他是一个征用了我家房子的士兵。难道我就该把勒雅尔丹宅院拱手让给德国人吗?两手空空、转身离开?镇上每一座有空房的住宅和旅馆都被他们占领了。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什么特别的。”
更多的啧啧声和低语声。有些女人点了点头,其他人则摇了摇头。
“我宁愿自杀也不会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搬进我家来。”海伦娜说。
“是吗,海伦娜?你真的会这么做吗?”薇安妮问道,“你会不会先杀了你的孩子,或是把他们丢到大街上、任他们自生自灭?”
海伦娜扭头看向了别处。
“他们也占领了我的旅馆。”一个女人开口说道,“他们大部分人都是绅士。可能还有一点粗暴。喜欢浪费。”
“绅士。”海伦娜轻蔑地重复着这个词,“我们就是屠夫面前的猪,你们等着瞧吧,猪只能束手就擒。”
“我最近一直没在我的肉铺看到你。”富尼耶夫人用挑剔的声音说道。
“是我妹妹替我去的。”薇安妮回答。她知道这是她们在表达自己的不赞同;她们害怕薇安妮会得到——或利用——她们得不到的特殊优待。“我不会从敌人手里拿取食物——或任何东西的。”她突然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校园,遭到了受欢迎的女孩们的欺凌。
“薇安妮在试图帮忙。”瑞秋的语气严厉得足以让她们闭上嘴巴。她从薇安妮的手中接过明信片,开始四处分发。
薇安妮找了一个座位,低头凝视着眼前空白的明信片。
听到其他人的铅笔如小鸡刨土般在明信片上缓慢摩擦的声音,她也落笔写了起来——
我亲爱的安托万:
我们一切都好。索菲正在茁壮成长。即便今年夏天的家务繁重,我们还是找时间去了河边。我们——我——每一次呼吸时都在想念着你,祈祷你的安好。别担心我们。回家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