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第二十三章 浮云蔽日去不返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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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中夏听彼得和尚讲过,当年在当涂一战,韦家损失惨重,没想到族长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病情似乎还更加严重了。
彼得和尚不动声色,韦定国又道:“我这几年来一直忙着咱们外村的古镇旅游开发项目,族里的事也没怎么帮忙。现在青莲笔已经现世,这个节骨眼上正需要有人主持大局,大哥若是有什么不测,韦家群龙无首……唉。”他见彼得和尚一直不吭声,立刻换了一个话题:“你们是打算先歇一下,还是立刻去见族长?”
“多谢定国叔关心,我们先去见族长吧。”
“也对,正事要紧,我马上安排车。咱们叔侄俩回头再慢慢叙旧。”韦定国说。三个人边说边走,来到村委会门口,并肩站定。韦定国掏出手机交代了几句,忽然没来由地对彼得和尚说道:
“你现在也三十多了吧?”
彼得和尚纠正道:“小僧二十三岁剃度,如今已经过了六载,是二十九岁,还没到三十呢。”韦定国呵呵一笑:“你这次回来,恰好能赶上笔灵归宗,怎么样?要不要也去试试?”彼得和尚眉毛一扬,摩挲着佛珠,似是心里有什么被触动了,末了还是双手合十道:“小僧已经遁入空门,这等好机会,还是让给少年才俊吧。”
“贤侄你不必过谦,这一辈中,你本来就是最有前途的,若非出了那样的事……嗯,现在既然回来了,就不要错过。人选方面,组织上也会考虑的。”
彼得和尚只是嚅动一下嘴唇,最终还是摇头微笑,沉默不语。韦定国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
罗中夏悄悄问彼得和尚什么是笔灵归宗。彼得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笔灵归宗是韦家五年一度的大事。每隔五年,韦家就会遴选出这一辈中才学、人品、能力俱优的族人,允许他们进入藏笔阁,同时暂时解放阁中所收藏的笔灵。如果有人天资够高,又足够幸运,就有机会被笔灵选中,不光实力能一跃数级,而且从此成为笔冢吏,地位卓然。
这些人选的年龄一般都限于十五岁至三十岁,由族内老一辈推荐。彼得和尚今年二十九岁,已经到了最后的机会,听韦定国的口气,似乎是有意推荐他参加。
罗中夏讶道:“这不是好事吗?你已经很厉害了,有了笔灵岂不更是雪上加霜?”
“那叫如虎添翼吧?”
“对,对,如虎添翼……”罗中夏忙不迭地纠正了一下,“为啥你不参加啊?”
彼得和尚淡淡道:“既然笔灵这么好,罗施主又何必退呢?”他见罗中夏答不出来,淡定地双手合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去成为笔冢吏。”罗中夏看彼得和尚表情坚决,似乎另有隐情,只好闭上嘴。
三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一辆纯白色的越野车开了过来,停到三人身边。司机从里面探头出来,恭敬地叫了一声:“韦村长。”韦定国拉开车门,让罗中夏和彼得和尚上去,然后对司机说:“内庄,祠堂。”司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彼得和尚坐在车里,他看到后视镜里的韦定国又举起了手机讲话,不禁一阵叹息:“我这位叔父,倒真是个入世之人,只是也似乎入得深了点。”
罗中夏纵然迟钝,也能感觉到韦庄似乎也不是一团和气,隐隐也有些抵牾在里面。他摸摸脑袋,决定不去想这么多,赶紧问了族长退笔冢的事,然后去把遗笔退掉是正经。这笔灵就是个定时炸弹,一天揣在怀里,一天放不下心来。
世事纷扰,能看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汽车发出一阵轰鸣,在韦庄的小巷子里七转八转,开了约莫十分钟,绕到了韦庄的后面。原本的石条路逐渐变成土路,视野也变得狭窄起来,像是钻进庄子后面的山里,四周都被翠绿色的密林遮掩。
韦庄实际上分为内、外两重。外庄住的多是韦氏偏房,也有外地来的散户;从外庄进山以后,还要转过几道弯,才进入韦氏的内庄。这里才是韦氏一族的核心,笔灵和关于笔冢的诸多秘密亦收藏于此,只有正房和族内长老被允许居住。
内庄被一圈清澈见底的溪水所环绕,只有一座竹桥与外界连接。车子开到桥前,就停住了。两人下了车,走过竹桥。一踏入内村,罗中夏陡然觉得一股灵气从地面拔地而起,从脚底瞬间传遍全身,让自己一个激灵,就连胸中青莲遗笔和点睛笔,都为之一跃。那种莫名的通畅,令罗中夏忍不住想仰天长啸,似乎不这样不足以抒发心中爽快。
与此同时,在村子不同方位同时有十几处力量升起。在罗中夏的感觉里,他们的灵气就好似暗夜手电那么耀眼醒目。想来那些都是韦家潜藏的笔冢吏,他们感应到了青莲和点睛二笔的气势,纷纷发出应和。
罗中夏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得把笔灵退掉,哪怕退一支也行。身怀二笔,这实在是太难听了……彼得和尚拍了拍罗中夏的肩膀,示意他把笔灵安抚一下,然后那些笔冢吏也纷纷收敛气息,重新隐遁不见。
可见韦庄的防卫实乃外松内紧,外头是旅游景点,内村却戒备森严。
内村很安静,几十间高大瓦房连成一片,却丝毫不显得拥挤窒涩。罗中夏走到村边,最先看到的就是村口那座气宇轩昂的韦氏祠堂。祠堂门庭正中写着三个正楷大字“扶阳堂”,旁边是一副对联“张胆谏上、白首题台”,上联典故用的是韦思谦,下联就是这一脉韦氏的先祖韦诞。对联阴刻石内,铁钩银画,历经数世仍旧清晰可见。
远处风声带来隐约的朗诵之声,在都市里最近才兴盛起来的私塾,韦庄已经留存几十年。笔灵是至性至学,才情之纵,所以为了能驾驭笔灵,这些诗书礼乐之类的修为必不可少。
据彼得和尚说,前些年村子里建了小学,孩子们就在每天下课后再聚集到祠堂里继续读书。不过韦庄的私塾不限于读经,阅读范围广泛得多,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乃至《搜神记》《酉阳杂俎》之类闲书,甚至还有抚琴、舞剑、围棋等科目。笔灵秉性各有不同,既有青莲笔这样喜欢飘逸之才的,也有凌云健笔那种偏好刚猛之辈的,所以韦庄广种薄收,因材施教,以适应于不同的笔灵。外界那些浅陋之徒以为国学就是读几卷儒经、背几段蒙学、穿几身古装,实在是肤浅。
远处的草坪上可以看到十几名各式装束的少年,他们穿着长衫、运动服或者跨栏背心,有的捧书朗读,有的舞刀弄枪,有的练柔身体操,甚至还有的手持硕大铁笔悬腕在空气中疾写。
他们个个英姿勃发,气定神足,只是彼此之间隐约有些紧张气氛,各顾各的,很少见他们互相交谈。彼得和尚微微一笑,这些都是韦家“熔”和“裁”字辈的少年才俊,都在为笔灵归宗大会积极地做着准备,幸运的就可以一跃龙门,成为家中骄子。他不由得想起当年的一段往事,唇边浮起一抹奇异的情绪。
两人举步前行,祠堂前的几名族人事先知道他要来,也不上前搭讪,只是朝祠堂入口指了指。祠堂内堂正殿供着笔冢主人的那幅旧画,与罗中夏在韦势然家里看到的一般无二;旁边立着一块古青石制牌位,上书“先祖韦公讳诞之灵位”。抬头可见一块暗金横匾,上有“韦氏宗祠”四字,凛然有威。
彼得和尚一进门槛,立刻跪拜在地,冲着旧画灵位磕了三个头。他磕完第三个,还未及抬头,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淳厚安稳的声音:“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彼得和尚从容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双手合十,望着眼前之人,“阿弥陀佛。”
准确地说,眼前是二人一车: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右手还在输着液,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从眉心划下,直接连到脖颈下。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人的苍老并非因为年纪,而是被长时间病痛折磨所致。他的身后还有一名穿着护士服的少女,她一手握着轮椅把手,一手还扶着吊瓶的架子。
这位老人与彼得和尚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祠堂里安静到几乎可以听到输液管中滴药的声音。罗中夏站在旁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外人。
老人把视线从彼得身上移向罗中夏,那目光如刀似钩,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剖出来一样。
“随我来。”老人威严地说,他的声音异常洪亮,和身体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少女推着老人转身朝祠堂后院走去,彼得和尚和罗中夏紧随其后。不知为何,罗中夏觉得他镜片后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来到一间清雅的小隔间,这间小屋里只摆了两把檀香方椅和一面空空如也的书架。少女把轮椅摆正,恰好这时吊瓶也空了。于是她拔掉针头,细心地用一片胶布贴在针口处,然后抬起吊瓶架,冲彼得和尚鞠了一躬,临出门前还不忘把门给带上。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老人颤巍巍抬起手来:“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彼得和尚躬身一拜:“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