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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东,纵然你有心救他,可面对一族之长的笔灵,也未免太托大了。”

话音刚落,一阵秋风平地吹过来,屋中顿生萧瑟之意。黄叶旋起,茅草飘摇,无数的碎叶竟在风中构成了一支长笔的轮廓。那笔杆枯瘦,顶端似还隐然有个斗笠形状。

彼得和尚眉头紧皱,双手却丝毫不肯放松守势。他对韦定邦的笔灵再熟悉不过了,这支笔赫然是与李白齐名的杜甫秋风笔。

杜甫以苦吟著称,诗中悲天悯人,感时伤事,饱含家国之痛,加上他自己际遇凄苦,曾有“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之叹,其笔灵遂得名“秋风”。至于那瘦笔之上的斗笠,其实还和青莲笔颇有关系。当年李白曾经在饭颗山偶遇杜甫,戏赠一首调侃他的造型:“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杜甫一生十分敬仰李白,因此笔灵也把李白的形容保留了下来。

那如臂使指的茅草,自然就是杜甫所吟“三重茅”的具象。其实秋风笔的威力,远不止此,它攻伐手段不多,强在守御控场,必要时可以化出方圆数丈“沉郁顿挫”的领域,能令对手深陷其中,动弹不得。这四个字,乃是杜甫自我评价,历来为方家所推许,乃是杜诗之精髓所在,其形成的结界威力,自然不容小觑。

可惜自从那次大战伤了元气,韦定邦只能发挥出秋风笔威力十之二三,但对付罗中夏却是绰绰有余。

彼得和尚深知此节,因此拼命僵持,只要挨过一段时日,韦定邦残病之躯必然后力不济,便有可乘之隙了。韦定邦也看出自己儿子的打算,他冷哼一声,抬起一个手指道:“兵!”

彼得和尚听到这一个字,惊而抬首:“您怎么连这个都恢……”话未说完,整个人已经被一团碎叶罩住,里面车辚辚,马萧萧,有金属相击的铿锵之声,与哭声汇成一场杂音合唱。

杜甫秋风笔展开的“沉郁顿挫”结界,分作数型。这一型取的是《兵车行》意境,有车、马、兵刃、哭别等诸多声响混杂一处,此起彼伏,百音缭绕,最能削人斗志。彼得和尚没料到,一下子被困在其中。韦定邦抬起头来,望着秋风笔喃喃道“居然还有力量使出这一型来”。

彼得知道秋风笔只能困敌,不能伤人,但若想闯出去也绝非易事。他心念电转,朝着旁边被困在茅草里的罗中夏喝道:“快!沙丘城下!”

杜甫一生最敬仰李白,所以理论上青莲笔是可以克制秋风笔的。李白写过几首诗给杜甫,彼得和尚让罗中夏念的是其中一首《沙丘城下寄杜甫》,也是描写两人友情最真挚的一首。青莲遗笔若是将此诗用出,当能中和秋风笔的《兵车行》结界影响,彼得和尚就能得以喘息。

可是罗中夏那边,却是置若罔闻,一点动静也没有,任凭茅草蔓延上来。彼得心中一沉,这家伙本来就如同惊弓之鸟,斗志不强,一心想退笔避祸,如今突遭袭击,恐怕韦家人的信用在他心目中已轰然破产,再无半点战斗的欲望。

他犹不甘心,还想再努力一下。那秋风笔已是秋风劲吹,结界大盛,一股无比巨大的压力压在彼得和尚身上,有如山岳之重。彼得实在支撑不住,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很快有无数茅草如长蛇攀缠,把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韦定邦看到大局已定,这才收起秋风笔,面容比刚才更加苍白,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他的健康状况十分糟糕,刚才勉强用出《兵车行》,已突破了极限。韦定邦看了眼被茅草紧紧捆缚住的两个草人,颤抖着抬起右手,想去摸摸彼得和尚的脸,可很快又垂下去了。刚才的一战耗去太多精力,他已是力不从心。

“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秋风啊秋风,不知我还能看你多少时日……”

这是杜甫的绝笔诗,此时韦定邦喃喃吟出来,那秋风笔在半空瑟瑟鸣叫,似有悲意传来。韦定邦勉强打起精神,抓起旁边一部电话,简短地说了四个字:“定国,开会。”

当天晚上,韦家的几位长老和诸房的房长都来到了内庄的祠堂内,黑压压坐了十几个人,个个年纪都在六十岁上下。祠堂里还有几把紫檀椅子是空的,前一阵子因为秦宜的事情,族里派出许多人去追捕,来不及赶回来。

韦定邦坐在上首的位置,韦定国站在他身旁。电灯被刻意关掉,只保留了几支特制的红袍蜡烛,把屋子照得昏黄一片。

听闻渡笔人和青莲遗笔此时就在韦庄,长老和房长们的反应如同把水倒入硫酸般沸腾,议论纷纷。也不怪他们如此反应,青莲现世这事实在太大,牵涉到韦家安身立命之本,是这几百年来几十代祖先孜孜以求的目标。

更何况还有一管点睛笔在。

青莲、点睛,管城七侯已得其二;如果凑齐管城七侯,就有希望重开笔冢,再兴炼笔之道。长老、房长们从小就听长辈把这事当成一个传说来讲述,如今却跃然跳入现实,个个都激动不已,面泛红光。唯有韦定国面色如常,背着手站在他哥哥身旁默不作声。

“关于这件事,不知诸位有什么看法?”韦定邦问道。

“这还用说,既然青莲笔和点睛笔已经被咱们的人控制,就赶紧弄回来,免得夜长梦多!”一个房长站起来大声说道。他的意见简洁明快,引得好几个人连连点头。

这时另一个人反问道:“你弄回来又如何?难道杀掉那个笔冢吏取出笔来?”那个房长一下子被问住,憋了半天才回答道:“呃……呃……当然不,韦家祖训,岂能为了笔灵而杀生?”那人又问道:“既不能杀生,你抓来又有何用?”房长道:“只要我们好言相劝,动之以情,他自然会帮我们。”“他若不帮呢?”“不帮?到时候不由得他不帮。”“你这还不是威胁?”

另外一位长老看两人快吵起来,插了个嘴道:“你们搞清楚,那可是传说中的渡笔人,就算青莲笔能放,他也不能放,万一被诸葛家抓去,只怕就无人能制了。”

头一位长老斜眼道:“既然渡笔人就在韦庄,为何咱们韦家不去改造一下,先发制人去干他诸葛家?”另一长老道:“你打算怎么说服渡笔人真心为咱们所用?”“嘿,这不是又回到刚才那个话题了!渡笔人该怎么处置好?杀不得,劝不得!”

又一人起身道:“青莲遗笔关系到我韦家千年存续,兹事体大,不可拘泥于祖制,从长计议才是。”他对面的人冷冷道:“如今是法治社会,你还搞那老一套?警察怎么办?你还想和国家机器对着干?再说就算警察不抓,你为了两支笔,让手里多一条人命,于心何安?”

这位身怀青莲遗笔的渡笔人到底该如何处置,韦家的长老们吵吵嚷嚷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个结论。韦定邦疲惫地合上眼睛,也不出言阻止。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来说两句吧。”众人纷纷看去,发现竟是一直保持沉默的韦定国。韦定国操持韦庄村务十多年,把整个村子管理得井井有条,威望卓著,所以他这无笔之人,地位并不比身上带着笔灵的长老、房长们低。他一开口,大家都不说话了。

韦定国看了一眼自己哥哥,韦定邦点了点头,于是他走上一步,用平时开会的语气说道:“经验告诉我们,走中间路线是不行的。想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彻底,不留一丝余地,犹犹豫豫、摇摆不定,都不是应有的态度,会有损于我们的事业。”

说到这里,他“咣”的一声把手里端着的搪瓷缸子蹾在桌子上,吓了众人一跳。

“我在这里有两个想法,说出来给大家做个参考。”

韦定国环顾一下四周,看大家都聚精会神,轻咳了一声,徐徐道:“第一,既然青莲笔是开启笔冢的关键,那我们韦家就该排除万难,不怕牺牲,以夺笔为第一要务。至于那个渡笔人,既不能为我所用,早晚是个麻烦。我的意见是,直接杀人取笔,不留隐患。”

他这番发言苛烈之至,就连持最激进态度的长老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韦定邦道:“定国,你的意见虽好,可现在不比从前,擅自杀人可是要受法律制裁的,韦庄可不能惹上什么刑事麻烦,这点你比我清楚。”

韦定国慢慢把搪瓷缸子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才笑道:“既然族长您有这层顾虑,我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他背起手来,开始绕着桌子踱步。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位房长的肩膀,问道:“青莲笔对我们家族的意义是什么?”那个房长没料到他忽然发问,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回答。韦定国也没追问,自顾说道:“或者我换个方式问,没有了青莲,我们韦庄的生活是否会有所改变?”

“不,不会改变什么。”韦定国自问自答,“夺取青莲笔,就能开启笔冢,而笔冢中有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就算能炼笔吧,又能怎么样呢?能帮咱们村子增长GDP吗?说到底,咱们也不过是为了完成祖先的嘱托罢了,这么一代代传下来,都习惯了,习惯到不去思考它的意义在哪里。韦庄从建立起时就没有青莲,一样延续到了今天,是不是?”

韦定国见长老们都沉默下来,笑了笑,抛出第二个建议:“索性忘掉青莲笔、点睛笔和管城七侯,忘掉笔冢,就像一个普通的村子一样生活。现在我正在和一个公司谈韦庄的开发,以我们这里深厚的人文气息和古镇风貌,绝对可以做得很大,全村人也都能受益。其他的事,不要去理。”

这一番发言,比刚才更让人震惊,把在座者连人带思想都完全冻结。笔灵本是韦庄安身立命之本,如今竟然被完全否定,实属大逆不道,可韦定国说的话却又让人觉得无可辩驳。

“要么尽全力去把青莲笔追回来,不惜赌上整个韦家的命运;要么干脆放弃,从此不理笔灵,安心生活。无论怎么选择,千万不要首鼠两端,犹豫不决。族长你的决定是什么?”

韦定国说完,刚好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回到原位。祠堂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韦定邦,虽然他们现在分成两派,但哪一派都没有韦定国的提议那么激进,只好默默地把球踢给族长。

韦定邦却是一脸平静,好似对他弟弟的这番言论早已了然于胸,他平抬手掌,两侧的红烛猝然熄灭,在短暂的黑暗之后,祠堂里的日光灯大亮。所有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暴露在光亮之下,还没来得及调整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真实表情,显得有些狼狈、扭曲。

韦定邦扫视一圈,口气虚弱而坚定:“此事干系重大,容我再仔细考虑一下。今天我身子有些倦,明天早上再请诸位来议。”他双手操纵轮椅朝后退了一段距离,转了半个圈,又回头道:“定国,你随我来。”

于是韦定国推着他哥哥的轮椅,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祠堂里间。众多长老和房长目送他们离开,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纷纷离去。很快祠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一张供在正中的笔冢主人画像,画中人神态安详,清风明月。

……又一次,罗中夏见到了幻影。

这幻影只有轮廓,形体飘逸不定,似是雾霭所化。罗中夏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孩童,被它牵着手,站在一处孤崖边缘。它娓娓说着什么,罗中夏仰着头细心倾听,可惜那声音缥缈,难以辨认。他只好举目远望,远处云涛翻涌,缥缈间似乎有一处开满桃花的村落,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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