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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愉悦的性格”

洛伦佐此时年方二十,身强体壮、英气勃发、天资聪颖,好像有着永远使不完的精力,是美第奇家族杰出的领导者。这个家族从未有过一个像他这样的继承人。洛伦佐有一头顺直、浓密的中分黑发,长及肩膀;他的鼻子扁平,完全没有嗅觉,看起来像被打坏以后没有修复好一样;他宽大的下巴向前突出,使得下嘴唇几乎包住了上嘴唇;他的眉毛又粗又黑,眼球凸出,目光极具洞察力。洛伦佐实在是丑得吓人,连声音也是嘶哑的,带着鼻音,音调很高。不过一旦他开口说话,他的整个表情都鲜活了起来,举止让人着迷,细长的手指有丰富的表达动作,以至于让人忽略了他的缺陷。

他做每一件事都带着一种极具感染性的热情。如马尔西利奥·菲奇诺所言:“他有一种天生愉悦的性格。”洛伦佐还对足球(<i>calcio</i>)和手球(<i>palloni</i>)充满兴趣。当时的足球与现在的足球运动类似,但是一方可以有27名队员;当时的手球则是一种在场地内戴着手套玩的球类游戏。洛伦佐还会出去打猎或带鹰行猎。虽然有些五音不全,他却很喜欢唱歌,无论是在饭桌边还是马鞍上都会高歌一曲;他的一个朋友说,有一次洛伦佐又说又唱地走了30英里,让所有随行的人都和他一样兴致高昂。洛伦佐唱的大部分歌曲都是他自己创作的,其中不乏一些不堪入耳的淫词浪调。他尤其喜欢听下流、低俗、有性暗示的笑话。他还和那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喜欢恶作剧,有些玩笑在后人看来可以说是无情甚至冷酷的。据说有一次,一个无趣又嗜酒的医生喝得烂醉如泥,于是洛伦佐让两个朋友把医生绑了并偷偷送到乡下,关在一个偏远的农舍里,然后散布谣言说这个人已经死了。人们很快便相信了谣言,所以当医生逃脱拘禁跑回家时,他的妻子还以为面前这个面色苍白、衣衫褴褛的人是鬼魂,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进门。

然而,洛伦佐的善良和体贴在他的朋友中也是出了名的。他是一个有求必应、重情重义、和蔼可亲(<i>simpatico</i>)的人,善于结交朋友。洛伦佐特别喜欢动物,尤其是马。他的马名叫莫雷洛(Morello),一般由他亲自喂养。每次看到他,莫雷洛都会高兴地嘶叫、跺脚,欢迎主人;要是洛伦佐不能来,莫雷洛会焦躁、忧郁,甚至生病。洛伦佐乐于在乡下骑马打猎,在卡雷吉料理花园,在穆杰洛打理农场;或是养牛放牛,培育参加赛马节(<i>palio</i>)的赛马;抑或在卡雷吉养卡拉布里亚(Calabrian)猪,在波焦阿卡伊阿诺(Poggio a Caiano)养西西里雉鸡、兔子,甚至尝试自制奶酪。但是,洛伦佐同样喜爱他在佛罗伦萨的生活,读书、写作、讨论、研究柏拉图、弹奏七弦竖琴、设计建筑图纸,还会纵情于声色。他是个令人惊讶的全才,而且希望让别人都认识到这一点。不得不承认的是,洛伦佐非常虚荣,争强好胜,要是在竞技或智力项目里输给别人,他会特别生气。

洛伦佐19岁的时候,家里人决定给他选定一门亲事。新娘是蒙特罗顿多(Monterotondo)的雅各布·奥尔西尼(Jacopo Orsini)16岁的女儿,罗马女继承人克拉丽切·奥尔西尼(Clarice Orsini)。洛伦佐的母亲以探望她的两位负责管理美第奇罗马分行的兄弟——乔瓦尼·托尔纳博尼和弗朗切斯科·托尔纳博尼为由,前往罗马了解女方的情况。卢克雷齐娅第一次看到克拉丽切时,她和母亲正走在去圣彼得大教堂的路上。当时克拉丽切披着罗马风格的罩衣(<i>lenzuolo</i>),所以卢克雷齐娅没有看清她的情况,不过觉得“她好像很漂亮、白皙,而且个子很高”。卢克雷齐娅第二次见到克拉丽切时,依然没能如愿看清楚她的身材,“因为罗马女人总是把自己遮掩得很严实”;但是通过对方穿的紧身上衣,她判断她的胸部发育良好,而且有一双“修长而精致”的手。她的脸庞“有点圆,但也不乏吸引力,她的脖颈非常优雅,但是有点太细了”。她的“皮肤很好”。卢克雷齐娅这一次还注意到,她的头发不是金色,而是红色的,毕竟罗马女人很少能够有幸天生金发。

“她不像我们佛罗伦萨的姑娘一样昂着头,而是略微向前伸,”卢克雷齐娅观察后得出了结论,“我想她应该有点害羞……不过总体上我觉得她是大大胜过普通人的。”当然,她还不忘强调说克拉丽切比不上她自己的三个女儿,因为她们不仅比她漂亮,还接受过任何罗马女孩儿不敢想的良好教育。不过卢克雷齐娅认为克拉丽切生性质朴、举止得当,希望她很快就可以适应佛罗伦萨的习俗。

佛罗伦萨人并不都认可这门亲事。一直以来,哪怕是城市里最有钱的商人家族也不会与托斯卡纳地区以外的家族联姻;而美第奇家族此前也一直选择与自己类似的家族结盟。洛伦佐就是这种安排的受益者。他的姐妹们全都嫁给了有钱有势的佛罗伦萨人;后来他自己的女儿们也效仿此道,一个嫁入了里多尔菲家族(Ridolfi)[1],另一个嫁入了萨尔维亚蒂家族(Salviati)[2]。洛伦佐的第三个女儿路易贾(Luigia)从小就被许配给了她叔父皮耶尔弗兰切斯科(Pierfrancesco)的小儿子乔瓦尼。本来洛伦佐和父亲还曾因为分配科西莫的遗产而与皮耶尔弗兰切斯科一系产生过分歧,虽然所有的争议在定下这门亲事时已经解决了,但洛伦佐还是决心通过联姻的方式加强家族内部的联系。尽管这门亲事并没能结成,因为路易贾不到12岁就去世了,但是家族两大分支间的稳固关系在洛伦佐有生之年再未被破坏过。

尽管洛伦佐明白与佛罗伦萨家族联姻结盟的重要性,他也同样意识到突破常规与奥尔西尼家族联姻的好处。这不仅可以避免引起佛罗伦萨城内被他拒绝的各个有适婚女儿家族的嫉妒,还可以让他与一个拥有更大影响力的家族结盟。奥尔西尼家族世代都是军人或神职人员,在那不勒斯王国和罗马北部有大片的地产;他们不但能筹钱,还能征兵。此外,通过克拉丽切的舅舅——枢机主教拉蒂诺(Latino),奥尔西尼家族在教廷也可以发挥稳固的影响力。洛伦佐本来想娶个更漂亮、更有文化、不是出身于这种封建封闭家庭的新娘,但是在一次弥撒上看到克拉丽切之后,他认为这门亲事是可以接受的;谈妥六千弗罗林币的嫁妆之后,洛伦佐就由他的远房堂兄比萨大主教菲利波·德·美第奇(Filippo de’Medici)代理在罗马与克拉丽切结婚了。

为了让佛罗伦萨人更好地接受这门不受欢迎的亲事,美第奇家族在1469年2月7日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锦标赛。这场锦标赛预计耗资一万达科特,并且将会成为佛罗伦萨人见过的最壮观的盛景之一。十五世纪诗人路易吉·浦尔契(Luigi Pulci)还为此写下了《洛伦佐·德·美第奇赛马节》(<i>La Giostra di Lorenzo de’Medici</i>)这一迷人的意大利语诗篇。

比赛场地设在圣十字广场,在二月暖阳的照耀下,观众纷纷聚集到屋顶和阳台上,从窗户和栏杆的缝隙向下张望。他们可以看到美丽的卢克雷齐娅·多纳蒂(Lucrezia Donati)被护送到专为“锦标赛女王”准备的华丽宝座上;还能看到18名来自佛罗伦萨上流社会的金甲青年(<i>jeunesse doree</i>),他们将作为骑士参赛。在传令官、旗手、吹笛人、鼓手依次进场之后,骑士们在男仆和重骑兵的陪同下游行穿过广场,接受成千上万名支持者热情的欢呼。每个骑士都穿着华丽的服饰,连铠甲和头盔也是为了比赛精心制作的。对于意大利人来说,虽然曾发生过费代里戈·达·蒙泰费尔特罗(Federigo da Montefeltro)在比赛中弄瞎一只眼的意外,但是他们的锦标赛可没有德国人所喜欢的那种野蛮血腥的场面;在佛罗伦萨,展现美好比炫耀鲁莽的勇气和力量更受推崇。

没有哪个骑士能比洛伦佐更加光彩照人。他披着一件镶着红边的白色丝绸斗篷,斗篷下面是一件天鹅绒外衣,还戴着一条绣着玫瑰图案的丝巾,玫瑰栩栩如生,有的凋谢了,有的正盛开着,旁边还用珍珠绣上了励志箴言:LE TEMPS REVIENT(时光倒转)。他的黑色天鹅绒帽子上也装饰着珍珠和红宝石,还有一颗用金线缠绕的大钻石。他骑的白色战马是那不勒斯国王送的礼物,马身上也披着镶满珍珠的红白相间天鹅绒;另一匹他准备在长枪对决时骑的战马是费拉拉的博尔索·德·埃斯特赠送给他的;而他穿的铠甲则是米兰公爵的贺礼。他的盾牌正中也镶着一颗巨大的钻石;头盔顶上插着三根长长的蓝色羽毛;旗帜上画着一棵月桂树,树的一侧已经枯萎,另一侧则绿意盎然,旁边也用珍珠绣着和丝巾上一样的箴言。最后,包括著名的雇佣军首领罗伯托·达·圣塞韦里诺(Roberto da Sanseverino)在内的评委们将第一名授予了洛伦佐,颁给他一个镶银、头顶上有战神造型装饰的头盔。当然这多少是出于对赛事组织者继承人的褒奖,而非真心承认他无人可及的英勇善战。

4个月后,也就是1469年6月,这场精彩的锦标赛所致敬的克拉丽切·奥尔西尼来到了佛罗伦萨准备举行结婚庆典。美第奇宫至少要办5场盛大的宴席。过去几周中,鸡鸭鱼肉、葡萄酒和蜡、蛋糕和果冻、蜜饯、杏仁甜面包、糖衣杏仁就源源不断地从托斯卡纳的各个地方送往美第奇宫。宫外的敞廊和宫内的院子及花园里也摆上了一排排的桌子。庆典于周日早上开始。新娘由朱利亚诺从罗马护送来到佛罗伦萨,她要骑着那不勒斯国王赠送给新郎的白马从圣皮耶罗镇(Borgo San Piero)的亚历山德里宫(Palazzo Alessandri)出发前往美第奇宫。[3]新娘穿着白色和金色相间的刺绣礼服骑在马上,后面跟随着长长的伴娘和仆人队伍。在佛罗伦萨,有喜事的家庭都要在门口挂上橄榄枝,新娘伴着院子里乐队吹奏的喜庆音乐通过拱道时,橄榄枝会被降至她头顶的高度。依照佛罗伦萨的传统,参加婚礼的宾客要按照年龄和性别分配座位。从敞廊上可以看到花园的是克拉丽切所在的桌子,这里坐的都是年轻的已婚女士;洛伦佐的桌子在大厅里,同桌的都是年轻的男士;敞廊上方的阳台上则是由卢克雷齐娅主持的、为年长女士们准备的宴席;而皮耶罗的同辈和长辈则在院子里另坐一桌。院子里还有一些巨大的铜质冷柜,里面装满了托斯卡纳葡萄酒。每上一道菜之前,都要先吹号示意,尽管“饭菜和酒水都是简单朴素的适合婚礼的种类”,但是宴席过后有统计称,到宴席结束,宾客们总共吃掉了5000多磅蜜饯,喝掉了超过300桶葡萄酒——主要是棠比内洛(

<i>trebbiano</i>)和维奈西卡(<i>vernaccia</i>)。宴席结束后,宾客们还可以欣赏音乐和舞蹈,整个舞台都装饰着挂毯,四周还围着绣了美第奇家族和奥尔西尼家族纹饰的帘子。

宴会、歌舞、展览和戏剧表演整整持续了三天。到星期二早上,新娘前往圣洛伦佐的大殿听弥撒,手里还拿着“一本《圣母书》,这本书精美无比,每个字都是用金子在深蓝色纸张上写成,封面则用水晶和烫银装饰”。

洛伦佐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年轻多么美好;

可惜她短暂易逝;

让我们抓住这大好时光,及时行乐;

因为明天充满了未知。

洛伦佐的同龄人们都迫不及待地采纳了他的建议。他们白天参加舞会,晚上去焰火派对。洛伦佐有时在拂晓时分就起床,骑着马,挎上弓,到森林里去打猎;天黑之后,他又会和朋友们一起伴着月光在街上漫步,对着宫殿窗口的姑娘吟唱诗歌和小夜曲。还有一次,在一个寒冷冬夜[洛伦佐这次并没有在场,他当时去比萨访问了,是他的朋友菲利波·科尔西尼(Filippo Corsini)后来给他讲述的],洛伦佐的一大堆朋友们冒着雪聚到了玛丽埃塔(Marietta)的宫殿外面,她是洛伦佐·迪·帕拉·斯特罗齐(Lorenzo di Palla Strozzi)的女儿,也是一个可爱、任性、父母双亡的姑娘。这一伙儿人在窗下举着明亮的火炬,吹着喇叭和笛子,又唱又叫,甚至还往她的窗户上扔雪球。玛丽埃塔打开窗子看;

结果一个小伙子的雪球砸到了玛丽埃塔雪一样白皙的脸上,围观者乐不可支……不过人们眼中的大美女玛丽埃塔对这样的情景已经见怪不怪,她优雅而巧妙地给自己解了围,不失一点颜面。

洛伦佐继承家族之初就成就显赫,那时佛罗伦萨举办了一系列娱乐活动:露天表演、锦标赛、化装舞会、展览和游行、音乐节、狂欢节,以及各种舞会和娱乐游戏。事实上,佛罗伦萨世代都因丰富的节庆活动而闻名欧洲,再没有哪个城市能拥有比这里更多更精彩的公众娱乐活动了。受惠于行会规章,这里的人每年的工作日不多于275天,所以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享受生活。在老市场举办嘉年华会、赛马节、足球赛和舞会;在圣十字广场模拟战斗;在阿诺河的各个桥下进行水上表演。有时候市政厅广场也会作为马戏团的表演场,甚至变成狩猎场。人们用长矛激怒到处乱跑的野猪;还把狮子从广场后面的笼子里放出来,想尽办法激起狮子的野性,尽管总是不太成功,但足以刺激它们去攻击猎狗。这种不顾后果的冒失行为不止一次地带来失控的局面,曾经一头狂暴的水牛夺去了三个人的性命。那之后,人们又把一匹母马和一群公马放到一起,有市民认为这个场景“是适合姑娘们的精彩娱乐”,然而另一位更受人尊重的日志作者则认为这个场景“令思想正派、行为得体的人感到不快”。

每年5月1日的五朔节(Calendimaggio)是最受欢迎的佛罗伦萨节日之一。每逢这一天,佛罗伦萨的年轻男子们都要起个大早,把由缎带和糖衣果仁装饰的开花灌木摆到他们心仪的姑娘家门口;而姑娘们则会穿上漂亮的长裙在圣三一教堂广场伴着鲁特琴的音乐翩翩起舞。除此之外,还有施洗者圣约翰日,纪念这座城市的守护神。每到这一天,所有商铺都会挂起彩带和横幅,还会举行无骑手的赛马比赛:参赛马匹在身体两侧驮着带穗子装饰的铁球,沿葡萄园街(Via della Vigna)的普拉托门(Porta al Prato),经老市场和科尔索街(the Corso),一路跑到克罗切门(Porta alla Croce)。大规模的游行队伍中有教士和唱诗班歌手,有装扮成天使和圣人的市民,还有装饰华丽的巨大战车穿行于街道,车上载着大教堂的圣物,包括神圣王冠上的一根荆棘、圣十字架上的一个钉子以及圣约翰的一根手指。主教堂广场上会支起巨大的有银色星星图案的蓝色顶棚,顶棚下面摆满了虔诚信徒们送来的彩绘蜡制供奉品,这些都要被送到洗礼堂去。在市政厅广场上,载有镀金城堡模型的马车要依次通过彩旗飘舞的市政厅阳台,每个精致的镀金城堡代表一个附属于佛罗伦萨的市镇。

四旬斋节(Lenten festivals)的庆祝仪式自然要严肃得多。在受难周的星期三,大教堂会举行黑暗晨祷。整个教堂不亮一盏灯,只在圣坛上点着一根蜡烛;黑暗之中,神职人员和集会教众仪式性地用柳树杖敲击地面。到了星期四,也就是濯足节,大主教会为穷人施洗足礼。星期五是耶稣受难日,在下午三点整,所有教堂和修道院的执事都要到街上去,用木质的响板召唤人们,无论身处何地,此刻都要停下手中事,跪下来虔心祈祷。随后还会重演基督的葬礼,整条街上都要挂起黑布以示哀悼。修道士组成的长队沿街行进,他们拿着谴责的标语、荆棘编成的王冠、长矛和海绵,以及《耶稣受难记》中提到的所有物品,从锤子、钉子到紫色长袍和骰子,应有尽有。他们后面是象征死去的基督的形象,还要为他支起黑色和金色相间的顶棚;再后面是一身黑衣的圣母玛丽亚,手里拿着一条白色的手帕。星期六是复活节前夕,所有的灯都会被重新点亮。大教堂里圣坛上的黑布也都换成了金色。大主教要唱起《荣归主颂》(

<i>Gloria in Excelsis</i>);大教堂放飞的鸽子会一直飞过主教堂广场的屋顶,钟楼里的钟也会敲响令人振奋的钟声,响彻整个佛罗伦萨。

洛伦佐和朱利亚诺很享受这些节日,他们帮助设计舞台、布景和猎捕陷阱,还有雕塑和铠甲、表演者的戏服,以及精美的马具和用来掩盖动物气味的香薰。他们还乐于创作戏剧和露天表演,剧情里充满了当时人们最热衷的典故;他们也喜欢和学者、诗人一起讨论演讲、歌曲以及带着隐喻的假面剧本中夸张的台词。

任何来佛罗伦萨的尊贵客人都会受到盛情款待。因此,1473年6月22日,一支护送那不勒斯国王的女儿埃莱奥诺拉(Eleonora)去与费拉拉的公爵埃尔克莱(Duke Ercole)完婚的庞大贵族队伍向北行至佛罗伦萨时,佛罗伦萨人就不失时机地按照风俗热情地迎接了他们。公主穿着黑色和金色相间、“镶着数不清的珍珠和宝石”的礼服,骑马经罗马娜门(Porta Romana),穿过维奇奥桥到市政厅,沿途都有市民向她欢呼鼓掌。她在市政厅接受了执政官们的致敬之后,继续前往美第奇宫同洛伦佐、朱利亚诺和其他无数客人共进晚餐。第二天还举办了假面舞会及焰火表演。6月24日,在普拉托延伸到阿诺河河岸的草地上还举行了一个花园派对(<i>fête champêtre</i>),客人们可以吃着草莓,沿着河岸在绿草地上散步,也可以像充满活力的佛罗伦萨人一样在阳光下尽情舞蹈,随意跳跃嬉戏。

这些节日盛大而激动人心,但也算不上多与众不同。不过所有人都承认,1475年佛罗伦萨举办的锦标赛堪称绝无仅有的一次盛事,其规模甚至超过了1469年的赛马节(<i>giostra</i>)。这次锦标赛是以朱利亚诺的名义举办的,他当时22岁,一头乌发,高大健壮,广受爱慕。朱利亚诺的赛马节也在圣十字广场举办,美丽的卢克雷齐娅·多纳蒂也如1469年一样又一次被奉为“锦标赛女王”,而另一位更加美丽的西莫内塔·卡塔内奥(Simonetta Cattaneo)则坐在了“美貌女王”的宝座上,她是马尔科·韦斯普奇(Marco Vespucci)的妻子,据说朱利亚诺深深地爱着这位因肺病而不久于人世的年轻女士。朱利亚诺来到她的面前,身上戴着她的信物。他穿着一套量身订制的礼服,据说这套衣服花费了至少八千弗罗林币。朱利亚诺的旗帜是由波提切利设计的,描绘的是智慧和战争女神帕拉斯(Pallas)穿着金色的长袍,手持长矛和盾牌,低头俯视着站在橄榄树旁边的丘比特,后者脚下还有弓和折断的箭。如他的兄长一样,朱利亚诺也获得了第一名,他戴着头盔接受了颁奖,这个头盔是韦罗基奥为预料之中的胜利而特意设计的。

这次著名的锦标赛还是安杰洛·安布罗吉尼(Angelo Ambrogini)早期文学作品的灵感来源。安杰洛·安布罗吉尼也被人们称作波利齐亚诺(Poliziano),这是他的出生地的名字。他的父亲是一位优秀的托斯卡纳律师,也是美第奇家族的支持者,后来被设计暗杀皮耶罗的阴谋者们杀害。父亲去世后不久,波利齐亚诺就被带到了佛罗伦萨,由美第奇家族承担他的教育费用:他曾先后跟随克里斯托法罗·兰迪诺学习拉丁文,跟随阿尔吉罗波洛斯和安德尼可士·卡里斯托斯(Andronicos Kallistos)学习希腊语,跟随马尔西利奥·菲奇诺学习哲学。美第奇家族让他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后来还赠送了一套乡村别墅给他。他在18岁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令人震惊的学识和与他年龄不符的文学素养。他创作的《朱利亚诺·美第奇赛马节的房间》(<i>Stanze della Giostra di Giuliano de’Medici</i>)树立了他继薄伽丘之后最杰出的意大利诗人的地位。

波利齐亚诺对朱利亚诺和洛伦佐的致敬可不是任何一个慷慨的资助者都理应享有的隐喻奉承而已,因为洛伦佐的确是“为托斯卡纳春天欢畅的鸟儿们提供栖息之地的月桂树枝”。洛伦佐经常邀请艺术家、作家和学者到他在菲耶索莱、卡法焦洛和卡雷吉的乡村别墅中一起畅谈、朗读、欣赏音乐或探讨古典文本与哲学谜题。有时他们也会在卡马尔多利修道院(Abbey of Camaldoli)[4]见面,1468年时,洛伦佐和朱利亚诺曾经连续四天和柏拉图研究院的多位成员讨论人类最高的使命、至善(<i>summum bonum</i>)的本质,以及《埃涅阿斯纪》(<i>Aeneid</i>)中的哲学理念等,这些人包括马尔西利奥·菲奇诺、克里斯托法罗·兰迪诺、莱昂·巴蒂斯塔·阿尔贝蒂,以及三位学术修养颇高的商人:阿拉曼诺·里努奇尼(Alamanno Rinuccini)、多纳托·阿恰尤奥利(Donato Acciaiuoli)和皮耶罗·阿恰尤奥利(Piero Acciaiuoli)。

洛伦佐在回忆录中写道:“我父亲去世的第二天,城市里一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都来到我家悼念他,并且鼓励我像父亲和祖父一样挑起治理国家的重担。”来访人员中领头的托马索·索代里尼和阴谋策划推翻皮耶罗的尼科洛·索代里尼是亲兄弟,但他一直都反对家人的阴谋。此外,因为他娶了托尔纳博尼家的女儿,所以洛伦佐也算是他的外甥。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几名皮蒂家族的成员。他们在吊唁的前一天参加了一个在圣安东尼奥修道院(Sant’Antonio)举行的有七百多名现任政府支持者出席的集会。在这次集会上,皮蒂家族成员为卢卡·皮蒂在那次阴谋中的行为做出了补偿,他们坚定地支持索代里尼请求洛伦佐继任的提议。洛伦佐谦逊地听取了来访人员的陈述,但是“他们的提议有违我年轻人的天性,”他反驳说,

尤其是考虑到即将面临的巨大的重担和危险,我十分不情愿地同意了。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朋友和财产;因为在佛罗伦萨,不在政府任职的富人往往会遇到磨难。

洛伦佐的不情愿是可以理解的。此时他还不满21岁,刚结婚不到6个月,当然想将更多的时间用在那些他投入极大热情的享乐上,可是新责任却不允许他这样做。洛伦佐是一个谨慎而有野心的年轻人,他深知拒绝公共职责不仅是自私的而且是不明智的。即使没有母亲的建议,他也不会置家族的责任于不顾,更何况他那有责任心、理智且有才华的母亲深刻地影响着他。虽然谦称自己还没有父亲那样的权威,但是他已经写信给米兰公爵要求斯福尔扎家族将从祖父科西莫时期开始的对美第奇家族的支持延续下去。

公爵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的继承者加莱亚佐·玛丽亚·斯福尔扎(Galeazzo Maria Sforza)此时在米兰已经地位稳固。他是一位有才能的统治者,但是他令人发指的邪恶和残忍行径也招来了越来越多的恶名。他的敌人声称他强奸过无数米兰贵族的妻子和女儿;他发明酷刑来惩罚冒犯了他的人并借此满足自己的虐待欲;他亲自监督犯人受刑,甚至亲手砍断他们的四肢;将死之人痛苦的呻吟和残破的尸体都能让他感到愉悦。支持与米兰结盟的一方驳斥说这些故事都是子虚乌有的恶意中伤,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位公爵是个极度奢侈与虚荣的人。1471年他访问佛罗伦萨时,带来了数量惊人的顾问、随从、仆人和士兵,其中包括500名步兵、100名骑士和50名穿着银色制服的马夫,每个马夫牵着一匹配了金色锦缎马鞍、金质马镫和丝绣缰绳的战马。公爵还带了他的号手和鼓手,以及猎人、养鹰人和猎犬。他的妻子、女儿及侍女进城时足足坐满了12顶用金色锦缎覆盖的轿子。

佛罗伦萨人承认排场盛大,但是没有过分地崇拜。只要愿意,他们完全能创造出比这更壮观的场面。连米兰公爵也不得不承认,尽管美第奇家族的生活方式简朴得多,尽管洛伦佐穿的都是低调、深颜色的衣服,但是米兰的财富和美第奇宫四墙之内聚集的财富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虽然自以为是、残暴成性,加莱亚佐·玛丽亚·斯福尔扎却是一个有学问、有品位的鉴赏家,他认为洛伦佐的艺术和学术声望名副其实,而且这位年轻的主人为资助艺术和文化所做的贡献也令他肃然起敬。

然而对于其他一些人来说,他们想要的则是分享属于美第奇家族的尊重和权势。皮耶罗刚去世,一个摧毁美第奇家族影响力的新阴谋就开始筹划了。1466年因推翻皮耶罗的阴谋失败而被流放的那批人,想要利用美第奇家族新领袖的年轻和缺乏经验卷土重来。他们在迪奥蒂萨尔维·内罗尼的领导下集结军队,占领了普拉托。不过这是他们能取得的最大战果了。洛伦佐和坚定支持他的执政团像当年皮耶罗面对威胁时一样果断出击,立即派出一支雇佣兵队伍夺回了普拉托,密谋者们本来指望的来自佛罗伦萨内部同谋者和费拉拉的增援也随之失去了。阴谋最终未能得逞,美第奇家族的统治再一次获得巩固。

此时,洛伦佐的个人地位其实还没有获得公开的认可。举个例子来说,第二年教皇保罗二世(Paul Ⅱ)去世时,执政团派遣了一个代表团到罗马向继任者西克斯图斯四世(Sixtus Ⅳ)表示祝贺,洛伦佐也是这个代表团中的一员,但是他并没有享受到任何优待或比其他使节更高的地位:毕竟,佛罗伦萨在名义上依然是共和国;而佛罗伦萨的市民们也更希望维持现状。尽管如此,洛伦佐还是凭借出身而受到了一定的特殊对待。年轻的他本不能进入百人团,不过百人团的成员们通过了一项特殊法案许可他加入。他同时也被许可加入最高司法委员会,并且像经验丰富的政治家一样处理关乎国家的重要事务,他给各国使节和王储们写了不计其数的信函,还在各种委员会的议事进程中充当领导角色。

1472年,沃尔泰拉地区出现了动乱,在应对动乱过程中,洛伦佐的个人影响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沃尔泰拉一直是托斯卡纳地区最不稳定的市县之一,因为尽管有自治政府,每年却还要向佛罗伦萨缴纳贡金。这次动乱的起因是沃尔泰拉附近一处矾矿的开采合同问题。依据合同,开采权由一个财团获得,这个财团包括三个佛罗伦萨人、三个锡耶纳人和两个沃尔泰拉人。但是沃尔泰拉地区的居民普遍认为这个财团是通过欺诈的手段获得了利益丰厚的合同,所以他们选举出地方法官来控制矾矿并且赶走了正在作业的工人。洛伦佐本来不是这个财团的成员,也不负责财团的事务,但是沃尔泰拉的工会要求他对争议进行仲裁。洛伦佐支持财团的意见并判定应当马上将矾矿的控制权交还给财团。受到这一判定的鼓励,财团中的两个沃尔泰拉人因吉拉米(Inghirami)和里科巴尔迪(Riccobaldi)立即带领一支武装护送队伍回到矾矿,以合法拥有者代表的地位自居并宣示所有权。这样的行为招致了武力冲突,场面十分血腥,多人丧生,因吉拉米的尸体被从窗口扔到了下面的广场上,佛罗伦萨派驻沃尔泰拉的地方长官(

<i>Capitano</i>)庆幸自己没有和他一起被扔出去。

此时的洛伦佐认定必须武力镇压暴动。不过他的命令没有立即得到遵从。虽然他宣称支持者被无情杀害,而且沃尔泰拉暴乱者们与被驱逐出佛罗伦萨的流亡者们相互勾结准备攻击美第奇家族,但是大部分执政官认为以武力解决冲突反而会激化矛盾,而且也是没有必要的。沃尔泰拉的主教也持相同观点。不过,洛伦佐此时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沃尔泰拉人向来爱闹事,这次必须让他们受点教训;如果他们没有受到惩罚,其他托斯卡纳市县也许就会效仿他们的做法。最终,洛伦佐的意见还是被采纳了。一支由乌尔比诺伯爵(Count of Urbino)费代里戈·达·蒙泰费尔特罗领导、由佛罗伦萨出钱的雇佣军队伍被派往沃尔泰拉。沃尔泰拉的市民疯狂地想要寻找同盟,他们甚至向那不勒斯国王提出,如果他派兵协助抵御佛罗伦萨的攻击,沃尔泰拉就将归顺于他。可是除了锡耶纳和皮翁比诺(Piombino)提供了一点点帮助之外,没有什么人愿意来拯救沃尔泰拉。经过了一个月的围城战,沃尔泰拉最终还是投降了。洛伦佐写信说这一事件的顺利解决令他感到欣慰,可惜这封信写得太早了。

这封信抵达沃尔泰拉时,整座城市已经被抢掠一空。谁也不知道投降条约为何会被公然践踏。有人说实际上沃尔泰拉人自己雇用的雇佣兵为乌尔比诺伯爵的军队打开了城门,为的是一起洗劫沃尔泰拉。不管伯爵的队伍怎样进城,反正他们很快便展开了掠夺,这些人闯进民宅和店铺,杀人强奸,无恶不作。有人甚至说伯爵本人不但没有阻止这些行为,还偷走了一本稀有的多语种《圣经》;也有人说伯爵虽然处罚并吊死了几名作恶的士兵,但完全没有起到警示作用。总之,暴乱持续了数小时,成百上千人或死或伤,每条街道上都是抢掠和破坏的痕迹。现场的惨状又因为随后大雨引发的塌方而更加令人心惊胆战。

得知这一切后,洛伦佐马上赶到了沃尔泰拉。他尽己所能地向沃尔泰拉人民表达了佛罗伦萨市民对暴行的无比遗憾。他显然是真诚的;但是人们无法忽视正是他鼓吹暴力镇压,正是他雇用了乌尔比诺伯爵,正是他把矾矿的所有权判给了最初的特许经营者(<i>concessionarires</i>),正是他强行收回了沃尔泰拉人的自治权。在沃尔泰拉,这些事情至今依然被人们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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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里多尔菲家族不久之后在马焦街(现在的马焦雷街)和马泽塔街(Via Mazzetta)的交叉路口修建了宫殿。现在宫殿被称为圭迪故居(Casa Guidi)。1861年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就是在这里去世的。

[2] 十四世纪的萨尔维亚蒂宫建在德拉维尼亚韦基亚街(Via della Vigna Vecchia)和帕尔米耶雷街(Via Palmiere)的交叉口。

[3] 圣皮耶罗镇就是现在的阿尔比奇镇。

[4] 卡马尔多利修道院,即卡马尔多利的仁爱修会是在十一世纪初由圣罗穆阿尔多(St Romualdo)创建的。它的名字来源于马尔多利园(Campus Maldoli),是一片面积达3000英亩的森林。一个叫马尔多卢斯(Maldolus)的阿雷佐富商向修会提供了这片地产。药房是十六世纪建造的,其他房屋大多是十七、十八世纪建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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