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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阿提拉不喜欢别人表现出粗陋的得意神气，因为说不出的因由，本能反感。
“我们在杀马，小矮子，你也来杀？”那个“兄长”像是才注意到他，连他的名字也不愿意叫，只是轻蔑地用脚驱赶着、用比他脑袋更大的脚去压迫他前进的空间，叫他举步维艰。
“你们杀了马，就可以不对柏柏尔人报复。阿瓦尔人的血就可以视而不见！”蕞音嘶哑地喝骂着他们，因为尸末螣离末眼神示意下，两个汉子已经一左一右夹击着无处可去的女人，想要从一个母亲手里抢走她的孩子。
阿提拉看到了这个有文化的奶妈疯的样子：她喝骂、吐口水、踢打、撕咬...都不能阻止两个汉子的逼近，生锈的铜刀架在她棕黑的脖颈，一切言语的进攻都无济于事...她是弱势的一方，谁都看得出来。而尸末螣离末不过是一条专门咬自家人的野狗，他看着这场自己主导的闹剧，从牙缝里挤出山魈的笑来。
蕞音失败了，那些可以逼迫混有林中蛮族血裔的诺尔查，却对一条真正的疯犬无可奈何。阿提拉也被自己名义上的“兄长”高高提着，那鸡冠一样的型高高翘起来，在阴沉的天幕下，散暗红的油光。
对方攥着他的脚，叫他被倒立着浮空，那张脸凑近了看着一个孩子惊慌失措的样子，哈哈大笑。
阿提拉蓦然想起，昨夜阿爸还在叮嘱他要提防什么自家兄弟..虽然到了这个时候，三岁的孩子还是不能明白其中原因..却能切身体会到这些无由来的戏弄、折磨、践踏和欺辱。
眼前的视野生了摇晃，对方倒提着他在荒野上行走。这儿的嫩草在万物肃杀的隆冬季节飞败落，光秃秃地能看到冻裂的地皮，但自小瘦弱的阿提拉却不似同龄人那般畏寒爱暖，即便仅着单衣，他也敢在雪地里扑腾。萨满说，那是长生天派下的使者，他倒卧的地方总有看不见的烈焰军旗。
这里有聪慧的故匈奴打的水井，也许是曾经的月氏人后裔，又或许是别人什么人，但这儿的地下水都处于被厚重地台型盖层掩埋的深处，水井不过是一种奢侈的念想。
干涸的井口和湿滑的井内壁成了这位兄长折腾人的选，他提着自己三岁的弟弟，将孩子的脑袋尽可能地接近黑洞洞的井口，叫他看足了下头的幽深黑暗，叫这个语言功能都未齐全的有资格与自己争夺汗位的弟弟先被恐惧填满内心。
而后，他先是缓缓松开提着对方脚踝的小指，示意自己是正在松手，将这个看似无辜的兄弟被更深的黑暗和孤独掩没。
“小崽种，记得我吗？我相信你和那个死鬼一样，都不会记得我们父子..曾经跟着他打下一片牧场的兄弟，我们每一个都是正统的腾格里子孙！凭什么你这个小崽子敢独自一人陪着那个老死鬼度过最后的一天？”
其实阿提拉根本没有听清这个同时学了半溜子三种语言的叛逆兄长说了什么，他只知道，只怕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就像昨夜的阿爸一样，带着满脸的不甘和疑惑，像无数个曾经的战士一样，倒在尚无人命名的草原上。蕞音教学时候就经常这样总结：这些男人打来打去无非两种结果——杀人、或者被杀。
他或许可以试着够一够藏在马靴里的匕..或许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小短手够不着自己溅了泥点的马靴，就算抽出匕来也不是这个一条手臂就比他整个人还长的兄长的对手。
“你一定害怕着黑暗的地方，因为我曾经看到你瑟缩着不敢接近井口，在那些还带着匈奴人从东方带来习俗的牧民那里...你看着他们打井，看着他们汲水，不敢接近一步，甚至连眼神都在回避。”
“我知道你有多怕黑！”鸡冠头收回了无名指，仅用三根手指提着可怜的孩子，他敏锐地觉这个被倒提在半空的孩子在颤抖，“但你一定不想就这样埋没于人世...你知道那些该死的萨满把你宣传成什么孬样？他们叫你是长生天的孩子？呵！有妈生没妈养的孬种！”
这人用三根手指捏着他，而另一只手已经取出了别在腰间的短刀，刀子就在他脸颊左右比来比去。不消说，这羞辱人的法子，也是跟着他过继的养父学来的。
但令阿提拉心惊胆战的是，被两个战士拉到一边的蕞音，此刻只是与不可交流的五叔龃龉，没有站出来为他说半句话。孩子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这一刻，全世界都背叛了他。没有人认为他这个长生天的孩子有资格继承阿爸的位置...其实小小的阿提拉内心是不喜欢成为汗王的，他总觉得大人们瞪着眼睛都样子很可怕，拔刀子的时候更可怕..他们连血脉至亲都能下得去手，别人更是不在话下。
成了汗王，就要整日里带着一帮人出去打打杀杀，把别人的脑袋砍下来挂在高车人的车辕上，阿提拉回想起当日那一颗颗有着空洞目光的人头..连灵魂都在此刻被冻住。
提着他的手指变成了两根，可怜的孩子如秋千那样摇晃，摇摇欲坠的阿提拉脑袋已经落在干枯的井口以下。他已经听不见那边的声音了，土井内壁把外界的声音交织成复杂的回音。
“你先前伙同外人，刺杀了你的父亲，我们的乌骨都汗王。小矮子，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在阿提拉因为惊慌而哭泣的时候，这个留着鸡冠头的兄长松开了手，无论是匈人还是阿瓦尔人的子嗣们对同宗血脉动了主意，他们以极其残酷的手段告诉了小阿提拉人生里的第一课：对付敌人，要极尽狠辣；敌人身份的认同在于一个施暴者内心的划分，在随意而模糊的界限上载以铁轮。
枯井里也有水，浅浅的一层。咕隆一声响，阿提拉听到了鸡冠头得意的笑声。还有蕞音这位教她认字的老师，出最大的一声哭喊，当小小的身影接触到有些积水的井底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随之远去。
那一点都不白绒绒的绵羊、那不曾有晴空朗日的迦太基亚高地潺潺而出的寂静顿河，那先祖开辟的地方。无论是匈奴还是大月氏、嚈
哒人、还是后来的阿兰人，都不曾将这一片天空变得明净澄澈，在阿提拉开始识字的日子里，一边苦苦记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字母，一边看着草原上两波乌泱泱的蚂蚁打架。
或许在孩子眼里，两拨人混战和两洞蚂蚁打架没有什么不同，那曲折蜿蜒的河流、广袤而被起伏山峦拦腰截断的草原都比眼下这泛着酸味的三尺来深的井水要来得强。匈人这儿那些守旧派还在用着汉尺，战败他们的对手在心态上也彻底征服了他们。
阿提拉马靴里的匕还不到三寸，缝衣针也似，刚刚坠下来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灵肉分离了...就像族里那些萨满说的一样：每一个死去的战士，都回归到长生天的怀抱里去。他脑袋空空地、放松了思考，没有跑马灯式的转悠，不多的回忆里头满满的枯燥乏味的经历，一时之间，阿提拉居然想不到任何可以被回忆起来的人？！
阿爸么？那个啤酒色眼珠的男人总是威严地叫牠称呼他为汗王，好些天才能见到那么一回，这个老人总是喜欢用命令式的语气说话，阿提拉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在凝望萨满们用羊骨立起来的图腾柱..至于阿妈...那个整天精神恹恹的女人，总是喜欢叫女奴拿了马鞭，抽打他的屁屁出气。
也许只有在践踏别人的时候，阿提拉眼里的另一个人的威势能达到最盛，但孩子心里隐隐地抵触这些人，他觉得他不该有亲人，也不该和任何人亲近。包括把那些生存的“知识”一股脑打包塞给他的语言老师蕞音，那个柏柏尔女奴，汗王阿爸的爱妾。
上方传来低低的悲切声，阿提拉勉强转动身子，现自上方投射下一块阴影。
“欧斯瓦德，你还好么？”上面呜呜丫丫说了一大段话，但意识混沌的阿提拉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断断续续地听到这几个字眼，那是蕞音的哭声，那个鸡冠头还要作势把他的弟弟也丢下来，作为刺死大汗的惩戒。
“尼可瓦尔，我求求你！那是乌骨都汗的血脉，也是我唯一的孩子！几个月大的孩子碍不到你的位置的，我一定带着他，走得远远的，不叫他回来，还有欧斯瓦德，这个小孽种一起。”
偏生这个女人被按在井口，这端正的学过知识的女人的音叫阿提拉听得真真切切，孩子无法明白其中话语的急迫和当事人承受的可怕压力，只听到几个扎眼的词汇：
“我的儿子”、“走得远远的”与“小孽种”。
阿提拉知道这是侮辱人的词汇，但一个孩子不知道该怎样用言语叫这些讨厌的词汇不再从耳边冒出来，像父汗一样，亮起马刀？他甚至没有刀，只有用来割半生不熟的鹿肉的匕。
蕞音这位老师也开始叫他小孽种了....他真的这么讨人厌么？或者等风不但传播声音，也能从黑暗暗的峡谷、从寂静顿河的另一边传来瘟疫？这个瘟疫就是他的称呼，别人总是喜欢对他说出极具侮辱性的词汇，说出难听的字眼...还有那些目不识丁却整日里叫别人流血的阿瓦尔人，用自家的几个字母组合成奇奇怪怪的音调。
那是阿提拉懂得语言以来听到的最多的最难听最下流的字眼。每每想起，就觉得头昏脑涨。
汉尺仅仅三尺的水一点儿不深，但却足以吞没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一个前匈奴人的后裔，被伟大长生天钟许的阿提拉。三岁的他还没有兄长一条手臂加上手掌长，那个天生长臂的兄长能轻易把他倒提起来，像买卖猪羊的牧人一样拿捏他。
枯井里积聚的酸水淹没了他的口鼻，意识渐渐模糊的孩子只剩下轻轻地呢喃：“要是死了就好了。”
是啊，死掉也许就不必被唤作杂种，不必照顾弟弟不必每天面对落在脸上的刀子面对一双双如鹰隼如豺狼一般凶狠的眼睛了...在昏过去之前，阿提拉始终这么想。
外面的蕞音也已经被按在井口，十八岁的汉子。后辈中最年长的尼可瓦尔按着这位没有名分的柏柏尔女奴，“老东西昨晚和你、和那个小崽子说了什么？嗯？”
他的目光不如他养父凶狠，最起码搭配着鸡冠头，蕞音觉得他只像个好勇斗狠的公鸡，被主人驱策着、成为赢钱的工具..而不知道什么时候不中用了就被宰来杀了吃肉，可恨，这头真正的公鸡崽子到被抛弃还不知道要过多少年！
“威胁没有用处，精明强干的老六生了你这样的儿子，而你这样的下一代，居然还是最年长的..你们阿瓦尔的豺狼部落不过是一群离群单干的马匪。真正的阿瓦尔人，早已离开这片顿河，离开眷恋旧土的高加索人，去到西边丛林开阔地了！”
她尽量将自己的嗓门拉高，变得又尖锐又刺耳，那鸡冠头的刀子果然抽了出来，架在她与埃及人混血的、有些棕黑的皮肤上。
“我没有耐心！我不要那个家伙的死丧，反正老子有的是人和刀子，有刀子就有一切！”这个语言系统有障碍的鸡冠头言语之中混杂着难懂的乡音..又或者那些本族人都不大能领会的意思，这个粗野的男人用着拙劣的音作为他野蛮行径的另一重诠释！
“今天是我的霉运日，因为碰到了你们！”蕞音哑着嗓子说话，她的眼睛在两个人之间来回逡巡，站在一边的尸末螣离末照常阴沉着脸，僵尸一样杵在那里，浓厚如阴云的眉毛和低垂的眼帘里偶尔闪过看待新长成的虓虎的得意。尽管他没有孩子，尼可瓦尔不过是六弟跟瓦拉几亚人生出来的混血。
但这留着鸡冠头的叛逆孩子，如今却把他的狠毒学了个十成十。蕞音生下来的孩子被几个汉子提在手里，骨刀已经在半岁的婴孩头顶打样，尼可瓦尔开始明刀明枪地逼迫，但蕞音明白：虎豹豺狼不讲规矩，此刻达成的协议，下一刻随时会翻脸不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