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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提拉回到了从来没有印象的匈人故地,在漫长的半个月行军过程中,三岁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熟睡,醒了就有蕞音把烤制好的肉干撕碎了递给他,那肉带着些许熏黑,在动物油的熬制下透出油亮的色泽。

但无论是他还是襁褓里的孩子,有了哺育经验的柏柏尔人蕞音都不许他们吃多,阿提拉的主要饮食还是刚挤下来经过简单处理的羊奶,腥臊味让他每次都要掩鼻。但没有资格拒绝,因为无论是照顾他们的锦甲卫士还是新任的奶娘蕞音,都不许他拒绝这份族里的馈赠。

“只有你接受了这些羊酪,我的孩子才会得到营养品。”赶路的柏柏尔女人总是抱着自己的孩子,这让小小的阿提拉天然地感受到一重隔阂。

当那片小小的坡顶上呈现一片洁白羊棉的时候,阿提拉才现他只是进入了又一个阿瓦尔那样的部落,像乌骨都汗那样的部落在阿瓦尔人中共有四支,这儿或许是匈人的领地,但一片草场和另一片几乎没什么不同,区别只是这边的林子密一些,还在郊外修建了简易的篱笆、木珊栏和木板小屋。

有木匠生活在这里,蕞音慢声细语地和他说,这是从南边逃过来的债务奴隶,罗马人放高利贷的行为已经影响到哥特人和伦巴第人,催债人往往诉诸暴力,识字的学者、书籍抄写员也往往被逼得家破人亡,就有胆子大且通晓北方诸族语言的学士来到广袤的草原讨生活,而无论是匈人还是日耳曼诸族,都乐于接待这些“会给他们增长见识的新鲜品种”。

如今就有一个从南方来的平民营造官,他被希伯来人骗光的了个人私产,而地方上的流氓无赖总是扣门骚扰,连这样的负责监管地方营造建设的小官都被一群社会渣滓骚扰到避难远方。他的妻子满脸皱纹,而膝下无子,卫兵们说,老人的孩子被上门催债的打死了,而护民官们和雇佣打手们沆瀣一气,后来这个老人带着匈人的队伍洗劫了那座边境小城,大火三日不熄,老人心上飘逸着淡淡的浮灰,把生活了半辈子的小地方和记忆一同付之一炬。

“我能教会你三种文字。”正在种地的老人得到两名奴隶的服侍,他正在教会匈人栽种冬小麦,在向阳坡面才能完熟,但不会说话的孩子上来就问了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

“据说高利贷是不正经的商业贸易,为什么您这样的聪明人还会染上呢?”

也许是因为世子身份的缘故,又或许是一个须开始全面变白的老人失去了锋锐,反正阿提拉在卫兵陪伴下来到老人门口提到对方伤心事的时候,老人并未因此有任何生气的意向。

他伸出满是老茧的手,与一双稚嫩的手轻轻交握,“因为有些时候,罗马法并不能保护贵族之外的民众。当一群人说你欠了他们的债、而审判官可以用一个眼神确认大家互相五五分成的时候,一切真理都成了狡辩,一切证物都成了作伪和罪加一等的理由,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垂死挣扎。”

老人轻轻叹口气,又现自己对一个孩子说得太深,但一个左谷蠡王的孩子,理当什么都懂的,不然,也就不配在一帮豺狼兄弟之间活下来。

“我们希望阿杜海尔先生教会我们辨识作物。”抱着自家孩子的蕞音穿着柏柏尔人标志性的红底金镶丝裙子,这个本来没有名分的女人也随着自己的见识和阿提拉奶娘的身份水涨船高,本来的女奴如今也算个人上人,部落拨了一个女奴来服侍她,就是左谷蠡王那儿,其名分尚未定下。

大队人马狩猎去了,左谷蠡王这儿有四万多可以上马的汉子,这些匈人部落里有很多白匈奴,有在东方几乎被杀绝的羊羯族,还有在路上遇到的最多的嚈哒或者从前的月氏/撒迦人,甚至还有被萨珊人驱逐的原安息帝国部分贵族。高加索民族的加入弥补了匈人攻坚战的最大短板,他们如今可以建造五人高的梯子,上头套着褡钩,可以轻易扒住低矮的城镇垣墙,从而攻进去大肆劫掠。

“在南方,在罗马,那儿气候适宜,除了阿尔卑斯山北麓和高卢行省,普遍湿热多雨..而干冷的北方,有许多在那儿能种的植物在这儿都不能存活。”

或许是多年无儿无女的缘故,老人牵着阿提拉的手,和随行的三个锦甲卫士一起,走进他用木篱笆围起来的简易农场。

“你将来一定是要行军打仗的,匈人很喜欢打草谷,因地制宜,几乎除了马背后的干粮,不再有其他什么补给,一切都靠沿途劫掠..我明白大王的心思,他出猎去了,就让我来教会你第一课,这些植物的辨认方式,还有那些拗口的拉丁系语言。”

跟在身后的蕞音脸色白,她牵着阿提拉的另一只手,因为聪明的女人忽然现自己的位置并非无人可以取代,这个老人也会至少两种语言:拉丁人的语言和匈人的,她所会的柏柏尔语和埃及古语显得有些和现实不搭调了,那些仅凭想象才可以臆断的符号和图画文字除了一心扑在知识殿堂的学者,有几个人愿意在僵死的古物上徒耗心力?

“行军打仗的时节,如何辨认可食的谷物至关重要,你的几个兄长正是从我这儿学会了辨别他们。大王的每个孩子都要在我这儿过一遭,而更不客气的是,也许两年以内,你能学到多少,决定了你未来在大王帐下究竟是一个统帅,还是拿着马刀跟随号令冲锋的猛士。”

老人伸出手指,不客气地点着小访客的鼻尖,说着阿提拉不怎么能听懂的话,灌输式的教导不求这个被要求成的长生天的孩子听懂,只要求他记住。但接受者会觉得人人身上都配带着一副印章,迫不及待地要将他们自己的印记烙印孩子的心里。

“亦或者是像我这样的..实干派学者?”老人迎着孩子浅黑色的眼睛,轻轻笑了笑,“也许还太早,我不该这么武断地推测世子的未来,可总有人迫不及待。”

“有人迫不及待地定义我们小世子的未来,希望在几个哥哥之间不再有那么强的竞争力;有人却希望他什么都会,这样和别人争的时候,就处处都是优点。但是,我们的小欧斯瓦尔德。”老人握着孩子的手像秋千那样晃荡,“不论那些人怎么想,早早定义一个孩子能做到什么配得什么,都是一种严重的耗损。”

另一只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脑袋,,却在锦甲护卫的目视下放弃了。不能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身份有别,左谷蠡王的孩子..比引领他来这里的足可浑王还要高两级,他这个帮着匈人料理农园的佐理无权触碰“贵人家的孩子”。

当一行人走到院子门口,老人扛起装满饲料的高脚箩筐,过十个人身依附奴隶跟在他身后,他向贵人家的孩子鞠躬致歉:

“很抱歉和世子说了这么多,但估计在大王回来前,世子都要在我这儿蹉跎一阵子了,我的祖上是从希腊半岛来的,我还会说色雷斯语..”他看了看蕞音,“柏柏尔女人啊,如今柏柏尔人可是匈人的敌人,以后的关系,你要思量一二。”

会说雅语的老人家背着箩筐和男奴们一起去园地里撒麦子了,或者说是春小麦的预种季节,毕竟这儿偏冷,又气候多变,来年什么时候升温也没个准头,担任过护民官助手的老人很快下地去了,四个锦甲的卫士不言不语,守在木屋的四周,早有女奴端上一杯泡得浑浑的茶水,招待客人。

这大约是蕞音第一次以主人家身份享受别人的服侍。肤色棕黑的半埃及半柏柏尔女人像东方人那样跪坐在一点儿也不舒服的豹皮绒毯上,余光喵向愣的阿提拉。

“世子...”她转了转舌头,确认值守的卫士们懒散地靠在小木屋外头,而屋子里纺织的女奴不大可能听得懂她教会阿提拉的阿瓦尔语,但世子这样的称谓还是让她舌头差点打结。

一时间身份的变化叫她这个一年多以前被掳掠到阿瓦尔部落的女奴大开眼界。

“蕞音以前是柏柏尔人的当记,当记也叫执笔,在埃及那儿叫执笔,负责在莎草纸上记下部落一年以来的大事,这项责任,是世袭。”

低低的说话声很快就吸引了孩子的目光,虽然阿提拉对纺织工的好奇感比身边还算熟识的蕞音还高些。他不明白为什么蕞音忽然提起这些,记录历史的专人么?还是主管祭祀的?他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

“我该叫你小娘么?”这是孩子般天真的话,小娘就是后娘的意思...因为孩子有些贫乏的词汇,他纠结了一下才这样说出来。

“我不是这儿大王的侧室,不再是了。”蕞音以尽可能简单的词汇作出回答,其实以后她也有可能被分配来这里,和女奴们一起纺织,纺织战场上丈夫需要的常服和戎装,如今匈人着甲率实在太低了。

“以后我也有可能来这里。”看着孩子没回应,蕞音低头看了看阿提拉还在吃奶的“弟弟”、乌骨都汗的幼子,不甘心地补了一句。

阿提拉闻言一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这儿的话,那岂不是说以后等到真正的“父亲”回来了,这个自己在旧的部落里最熟悉的人就很少能见到了?他心里隐隐有一丝恐惧,就像一个人害怕黑暗那样,如果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周围人全对你评头论足,这样的自己是否会感到紧张?

他想是会的,阿提拉一路以来除了睡和吃,也听到不少闲言碎语,全是关于素未谋面的父亲和他这个便宜孩子的..因为那些匈人战士用的词汇简陋,甚至不能连成一段完整的话,反倒叫一个嗜睡的孩子在半梦半醒见间听得清晰。

他们都在说:三年前生下他的并不是如今的左谷蠡王,因此大王才舍得将这个孩子转让出去,换来了许多种子晒干的烤饼。那年早春他们种下的种子收成很差,因此向顿河那边的近亲阿瓦尔人借来一批,如今缓过劲来了,这大王便不经部落内部商议,擅自调动两个万人队落井下石,清扫了那边的东阿瓦尔人。

是这个孩子的缘故导致两个亲如兄弟的草原集团之间爆了利益战争,那么这个孩子究竟有什么惊异之处呢?半个月以来这些部落士兵们见识过一回,一个区区三岁的孩子,比他们这些常年刀口舔血的战士们更有卓越的见识,匈人们崇尚勇武,但对于一个不能上马提刀的孩子而言,某些标准未免放得轻松些。

那些不识字的部落牧民,更多关心的只是下一任领是谁,能否给整个部族争取更大的草场,今天的冬天雪是否会淹没小腿,养的羊会死多少,会掉多少肥膘。

因此阿提拉不知道该怎样说,这个敢在乌骨都汗面前生气的女人才能安心。同样,他也找不到一个新的身份去看待现在的自己,也不知道过去在那个部落的自己算什么。

他对这个世界自己两个身份的定义是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来告诉他,如今的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存在,又该满足哪些人的期望。

“蕞音..”他忽然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来给面前的女人下一个定义了,因为阿瓦尔人和柏柏尔语中都不存在“女先生”、“老师”这个词汇,在孩子的词库中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他卡壳了。

“我不想变成这些人的样子..作为柏柏尔人曾经的记录者,我渴望不作为奴隶活下去。”迟钝的孩子在女人说话的末尾才听到哭腔,这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低低地哭了起来,那些正在纺织的女工连忙瞥了一眼坐在主位的阿提拉,看到左谷蠡王的孩子貌似没有动作没有吩咐,才敢继续手边的活,装作不理会的样子。

阿提拉不知道该怎么接蕞音的话,他不明白其中沉重的意味,更不明白这位可以称得上前汗王侧室的人为什么要哭。他安慰着:“以后蕞音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他说话的时候盯着对方襁褓里的婴儿,看到婴孩额头上横切的一道丑陋的伤疤。

他知道那是头颅还被挂在哨骑马头上的昂巴干的好事,也是他五叔的意思。

但这两个让他害怕的人都已经死了,阿提拉清楚地记得他刺穿了鸡冠头的脖子,看着他就像一只高傲的雄鸡一样,连战败了都要努力瞪大眼,抽搐好一会儿才气绝。

“他们都死了,你们都安全了。”孩子绞尽脑汁想着安慰人的词汇,同时,他看着襁褓中婴儿脑门上的伤疤,默默下定决心,“而且,我也想有个弟弟!”

会说雅语的老人家背着箩筐和男奴们一起去园地里撒麦子了,或者说是春小麦的预种季节,毕竟这儿偏冷,又气候多变,来年什么时候升温也没个准头,担任过护民官助手的老人很快下地去了,四个锦甲的卫士不言不语,守在木屋的四周,早有女奴端上一杯泡得浑浑的茶水,招待客人。

这大约是蕞音第一次以主人家身份享受别人的服侍。肤色棕黑的半埃及半柏柏尔女人像东方人那样跪坐在一点儿也不舒服的豹皮绒毯上,余光喵向愣的阿提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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