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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来的公共汽车司机,捎来了报纸。他看着剧目广告,得意的心直跳。他、他哥哥和秀莲的名字都在上面。用的是黑体大字,先生、小姐的尊称。他象个小学生一样,大喊大叫地把报纸拿给全家看。窝囊废和秀莲都很高兴。二奶奶说话还是那么尖酸。“叫你先生又怎么样?”她挖苦地说,“还不是得自个儿掏车马费。”

彩排那天,他们早早地就起来了,穿上最好的衣服。秀莲穿的是一件浅绿的新绸旗袍,皮鞋。小辫上扎的是白缎带。吃完早饭,她练习走道不扭屁股。要跟地道的演员同台演戏,得庄严点。走道要两手下垂,背挺得笔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窝囊废刮了胡子。他难得刮胡子,这回不但刮了,而且刮得非常认真仔细,一根胡子也没漏网。末了,他把鬓角和脑后的头发也修了修。他穿了件深蓝的大褂,正好跟兄弟的灰大褂相配。为了显得利落,他用长长的宽黑绸带把裤脚扎了起来。

中午时分,他们进了城。宝庆打算好好请大哥吃上一顿,报答大哥成全他的一番美意。但轰炸后的重庆那么荒凉,劫后余烬的景象,倒了他们的胃口。有些烧毁的房子已经重建起来了。有些还是黑糊糊的一堆破烂,有的孤零零地只剩了一堵墙,人们用茅草靠着这堵墙搭起了小棚棚,继续干他们的营生。满眼令人心酸的战争创伤,一堆堆发黑的断砖残瓦。宝庆觉着眼前是一具巨大的尸体,疮痍密布。他一个劲地打颤。还是先吃点东西好,给身子和心灵都补充点营养。

他们来到一家饭馆,饱餐一顿,然后上戏院去会同行——地道的演员,多一半是年青人。

一见方家兄弟,大家都迎了上来。所有的青年男女,都管宝庆叫“先生”,他非常得意。这跟唱堂会太不一样了,人家那是把他们当下人使唤。

一开幕,剧团团长就请宝庆哥儿俩坐在台侧看戏。宝庆从没看过文明戏。他以为既是话剧嘛,必是一个个演员轮流走上台,一人说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谁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演员们说话,就跟在家里或在茶馆里一样。宝庆瞧出来演员训练有素,剧本的技巧也叫人叹服。真了不起,真带劲儿!他直挺挺地坐着,几乎连呼吸也忘了。没有华丽的戏装,没有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就是平常人演平常人。他悄悄对大哥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窝囊废点点头,“就是,真正的艺术。”

秀莲简直入了迷。这跟她自己的表演完全不同。她习惯于唱书,从来没想到能这样来表现情节。虽说是做戏,这可也是生活,她觉出来剧情感染了观众。她要也能这样该多好。

幕落了。一个挺体面的小伙子走过来,鞠了一躬,“方小姐,该您的了。”他面带笑容,放低了声音。“不用忙。我们的道具又老又沉,换一次景且得等半天呢。”

窝囊废郑重其事地走上台,秀莲跟在后面。幕前摆好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支着一面鼓。窝囊废挺有气派地站住,面向观众。一本正经地慢慢卷起袖子,搔了搔脑袋,弹了起来。

观众嗡嗡地说起话来。窝囊废犹豫了一下,接着还往下弹。他不了解剧院观众,不知道他们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喜欢松一口气。观众没见过唱大鼓的,也不注意换景时幕前有些什么。见一个男人和一位姑娘走上台来,他们楞了一刹那,瞧了两眼。姑娘是个小个儿,脸上几乎没化装。说实在的,在那么强的灯光下,根本就看不出她的五官。不过是绿绸旗袍顶上一轮小小的圆月亮罢了。

前排有两三个人站起来,走进休息室。有人在招呼卖花生的,有人谈论剧情,或传播打仗的消息。都认为这个剧挺不错。可是,它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有些人大声议论了起来。

窝囊废闭上了眼。受这样的气!这些人真野蛮!他住手不弹了。秀莲还在唱。她今天是秀莲小姐。她来是为了唱书,那么她就得唱下去。她不能在这么些个生人面前栽跟头。她继续唱,嗡嗡声越来越大。她当机立断,掐掉了一两段,把鼓楗子放下,向没有礼貌的观众鞠了个躬,走下了台。走到台侧,她掉了泪。

宝庆想安慰她,她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抽一抽的。过来了几个年青的女演员。“别难过,秀莲小姐,”她们说,“您唱得好极了。这些人不懂行。”一个长着甜甜脸儿的姑娘,用胳膊搂着秀莲,替她擦干了眼泪。“我们都是演戏的,小东西,”她耳语说,“我们懂。”秀莲又快活了起来。

窝囊废站在台侧,脸气得通红。“我回家去,兄弟,”他说着,放下了三弦。宝庆拉住他的胳膊。“别那么说,”他挺了挺胸膛。“我还没唱呢。”

几个年青漂亮的女演员听见窝囊废的话,赶紧走过来。她们攥他的手,拍他的肩。“别,先生,别走。”窝囊废坐了下来。他的气消了。因为得意,红了脸。他如今也是个“先生”,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了。

第二幕完了以后,方家兄弟象上战场的战士,肩并肩走上了台。观众还在嗡嗡地讲话,宝庆站住,照例笑了一笑。没什么反应。他跺跺脚,晃了晃油亮亮的脑袋。停了一小会,等挤满人的剧场稍稍安静一点,宝庆拿起了鼓楗子。虽说脸上还挂着笑,他可是咬着嘴唇呢。

宝庆高高举起鼓健子,咚咚地敲了起来。七、八句唱下来,他看出听众有了点兴趣。他歇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得把嗓门溜开,让场里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得让人人都明白他唱的是什么。宝庆又等了一会,等到全场鸦雀无声,才又唱起来,声音高亢,表情细腻。吐字行腔,精雕细琢,让听众仔细玩味他唱的每一句书。梁红玉以一弱女子,不惧强敌,不畏艰险,在长江之上,迎着汹涌波涛,擂鼓助战。说书人凭一面鼓,一张琴,演得出神入化。只听得风萧萧,水滔滔,隆隆鼓声震撼着将士们的爱国心弦,霎时间,万马奔腾,杀声震天,大鼓书紧紧抓住了听众的心,三幕话剧早置诸脑后。

三弦的最后余音也消失了。场里一片肃穆,气氛兴奋又紧张。听众屏息凝神,象中了魔,末了,突然爆发出掌声。

宝庆跟地道的名角一样,大大方方地抓住窝囊废的手,举了起来。他鞠了一躬,窝囊废也挺不自然地鞠了一躬。听众一片叫好声。宝庆庄重地拿起三弦,走下了台——这是对他大哥,优秀琴师的一番敬意。

在后台,全体演员围住了宝庆和窝囊废。拍他们的背,跟他们拉手。年青的知识分子热情洋溢,宝庆激动得说不出话。吵吵嚷嚷的年青人围了上来,他立着,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流。

散戏后,一个瘦高个儿走了过来。他看着象具骷髅。根根骨头都清晰可见,两颊深陷。又长又尖的下巴颏垂在凹进去的胸口。两鬓之上的脑袋瓜也抽巴了,象是用绳子紧紧勒住似的。宝庆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样子。窄脑门底下,一对大眼睛却炯炯有光,极富魅力。这对眼睛燃着动人的热情,紧盯着宝庆。这个怪人的全副精力,仿佛都用来点燃他眼睛里的那点火焰了。

“方先生,”他说,“我陪您走几步,行吗?我有点重要的事想跟您商量商量。”他语气谦和,迟疑,好象担心宝庆会不答应。

“遵命,”宝庆笑着回答,“承您抬爱。”只见这人穿着一身破西装,没打领带。领口敞开的衬衫底下,露出了瘦骨棱棱的胸膛。

“我叫孟良,”这人说,“就是您刚才看过的这出戏的作者。”

宝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孟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哥方宝森,这是我女儿秀莲。您的戏可真了不起。”

作家笑了起来。“老婆总是人家的好。”他老老实实地说,“文章是自己的好。我写的不能算坏,不过写剧本是件头痛的事。一般人都不了解写剧本有多困难。反反复复排练,甭提多烦人,要对观众的胃口,也是件绞脑汁的事。当然罗,剧本是有效的宣传工具。不过现在是抗战期间,穷得要命,要象模象样地演上一出戏,拿不出钱来。您是知道的。场子要出钱,租金又那么高。我们演戏给这儿的人看,激发他们的爱国心,可是怎么深入农村?那儿没戏园子。就是有,布景道具也搬不去。”

他摇晃着瘦削的脸。

“晤,晤,话剧局限性很大,不过您唱的大鼓书,倒真是个好门道,搞起宣传来再好不过。我真佩服。您凭一副嗓子,一个琴师和一段好鼓词,就能干起来。您可以在江边串茶馆,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您演的是独角戏,但唱出的是千百万人的声音。您把观众吸引住了,记得吗?大家一动也不动,都动了心。”他那皮包骨的手指指着宝庆,“朋友,国家需要您。您的艺术效果最大,花钱最少。明白我的意思吗?”

孟先生一下子把话打住了。他站下来,看着宝庆,手插在西装口袋里。

宝庆笑了又笑,心里高兴极了。不是替自己,是替他的大鼓书高兴,也是因为这么个有学问的人,也承认它的重要。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剧作家接着往下说,又走了起来。“您得有新的鼓词。您得有适合抗战的现代题材。您和您的闺女都需要新题材。”他看着秀莲:“秀莲小姐,您一定得学习新题材。刚才听众对您唱的书不感兴趣,您伤心得哭了。别难过,唱人民需要的东西,他们就会象欢迎您爸爸那样欢迎您。”

“上哪儿去找新词呢?”宝庆问。

孟先生笑了。用那棱棱瘦指对着自己的胸口。“这儿,这儿,到我心里去找。我来给您写。”

“您来写?”宝庆重复着他的话,“哦,孟先生,真是不胜荣幸之至。那么一言为定,打今儿起,您就是我们的老师了。”

孟先生摆摆手,象是不让他们过分热心。“别着忙呀,朋友,别着忙。您还得先当我的老师呢,完了,我才能当您的老师。您得先教我一些老的鼓词,让我学会这门艺术。我想学学大鼓书的唱腔和韵律,学着把唱腔配上词儿。我们得互教互学。”

宝庆有点怀疑,他能教这位剧作家些什么呢?不过他还是同意了。他指着窝囊废。“我哥能帮您的忙,孟先生,他又会做,又会唱。”

孟先生高兴得容光焕发。“就这么定了。我要到南温泉来写新剧本。得空我就来,学学唱大鼓,学学写大鼓词。为了报答您教我学艺的一片心,我乐意教您的闺女读书写字。现代妇女嘛,文化总是有用的。”

宝庆抬头望天,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终于得到了赏识!这真是大鼓艺术的胜利。他从来没想到,未来是那么光明,以往是那么有成绩。

“大伯,爸!”秀莲叫了起来,“我就要当女学生了,我要下苦功跟孟先生学。我一定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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