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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菲尔·克莱的《重新派遣》时,我不由想起蒂姆·奥布莱恩的越战经典小说《士兵的重负》(The Things They Carried)。两本小说都是关于参战美军士兵的短篇故事集,作者的经历也颇为相似:大学毕业后奔赴海外战场,退伍回国后开始反思、书写。时隔二十四年,战场从越南换到了伊拉克,一代士兵老去,新的面孔依然稚嫩,但是战争故事又能有几分新意?在翻译的过程中,我怀着这个问题重读了《士兵的重负》。书中一个场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一队美军士兵在山间一棵浓荫蔽日的大树下休息,两个十九岁的士兵玩起了抛接烟雾弹的游戏。其中那个名叫Kurt Lemon的士兵往后踏了半步,阳光刚好打在他的脸上,转瞬之间,脚下的地雷将他送上了半空。二十年后,“我”午夜梦醒,忆起当时在清理散落树间的 Lemon的遗骸时,一个士兵无意识地哼起了《柠檬树》(Lemon Tree)。奥布莱恩写道:真正的战争故事永远不是关于战争。它是关于阳光。它是关于黎明铺洒在河面上的独特方式——你明白自己必须渡河进入山间,做那些让你恐惧的事。它是关于爱和记忆。它是关于忧伤。我忽然意识到,奥布莱恩这种近乎诗意的笔触,以及那种如同阳光洒在身上的感动,正是我在克莱的《重新派遣》中极少遇到的。克莱对于战争的讲述隐忍、克制,为了避免强烈的个人情感而选择相对冷静、疏离的视角。在《战争故事》一篇中,主人公的好友说了这样一段话:祖父说唯一能让人们铭记战争的办法不是拍一部关于战争的电影,而是拍一部关于一个孩子的电影,讲述他的成长经历。讲述那个让他堕入情网又让他心碎的女孩,讲述他如何在二战后选择参军。然后他组建了一个家庭,第一个孩子诞生,这让他明白了如何衡量人生的价值,如何找寻活着的意义,如何关爱他人。然后朝鲜战争爆发,他被派往前线。他既兴奋又恐惧,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同时从心底感到自豪。电影的最后六十秒,他们把他送上去仁川的小船,他在水里中弹,淹死在海滩三英尺深的海浪里,电影甚至不会给他一个特写镜头,就这样结束。这才叫战争电影。好莱坞式的特写镜头正是克莱在写作中竭力避免的。没有硝烟弥漫的大场面,没有兰博式的孤胆英雄。我们跟随战争中平凡参与者的目光,体会战争的点滴,拼凑出战争中的群像。这十二个短篇的主人公有步兵、炮兵、心理战特种兵,也有殓葬队员、文官、随军牧师,还有他们眼中映出的伊拉克平民以及恐怖分子的影像。他们普通得像我们自己,有转瞬即逝的勇气和挥之不去的恐惧,心里不时闪过对战争的怀疑和厌倦。我渐渐明白,这些故事其实是关于人,关于人如何在战争中生活,又如何接受战争永远地成为自身生命的一部分。

篇幅仅有三页的《我的伊战》是士兵经历的一个缩影。主人公是一名在伊战中负责发放重建基金和战争抚恤金的后勤兵,参战只是为了获得退伍助学津贴,进了训练营才发现自己也得上战场。他硬着头皮执行了二十四次任务,排查过包括骆驼炸弹在内的所有类型的炸弹,却一不留神遭遇了爆炸,团队两死三伤。自责的他放弃了退伍上学的机会,要求重返战场。故事并未试图告诉我们战争让士兵变得高尚,它只是展示了战争在人们心里留下的印记。正如《肉体》一文中写到的:我不觉得战争使我变得比别人更优秀。它不过是日复一日重复上演的悲剧。战争将人置于一个极端的环境,它有自身的逻辑和规则。作战的直接目的就是杀人,死亡是最冰冷却又最容易抓紧的现实。平常人对于死亡的认识往往是缓慢、累积的,而在战争中这种认知的变化是瞬间、剧烈的。士兵们在经历了漫长的集训后踏上战场,多少憧憬着杀戮,首次杀敌更被视为一种荣耀。团队作战的炮兵甚至会半开玩笑地计算平均每人杀了“零点七几个人”,大概等于“一个躯干加一颗头”。但当敌人的身体渐渐冷却,热迹在红外线瞄准镜里消失时,死亡的阴影爬上心头。士兵望着尸体,意识到那个死去的人也曾是一个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有父母妻儿的人。他联想到同伴的死,想到自己的死——死亡忽然像停尸房阴冷的空气一样触手可及。死亡让所有人成为同胞。

无论士兵的外表多么冷酷,在杀人之后,谁也无法逃避对自身善恶的拷问。这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折磨——别忘了那些士兵不过是二十岁上下的孩子。他们中的很多人,想要行善,却无情地被现实击溃,难以抑制自己的恐惧和愤怒,只能刻意压抑善念,渴望变得比环境更强硬、更残忍。《火窑中的祈祷》中,年迈的康奈利牧师在提到战争的恶行时写道:……只是罪恶的爆发,而非罪恶本身。永远别忘记这一点,否则你可能失去对人性弱点的怜悯。罪恶是一件孤独的事,它是包裹着灵魂的虫,使灵魂无法触及爱、快乐,无法与他人或上帝沟通。那种深陷孤独、无人倾听、无人理解、无人回应其哭喊的感觉仿佛一种疾病……士兵是孤独的。虽然他们总是结队出行,虽然他们互相飙脏话、讲黄色笑话,虽然他们通过玩电子游戏、手淫、召妓来缓解压力。他们把痛苦埋在心底,派遣结束之后那些画面才一一浮现。他们痛苦、愤怒、迷茫、悔恨,希望向人倾诉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们反感普通人对于战争一切先入为主的想法,无论他们是支持还是反对战争。在《心理战》中,身为心理战特种兵的“我”面对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爆发出莫名之火,喊出了在费卢杰战场上用过的每一句脏话——“我替他诅咒也诅咒他,用英语、伊拉克语、现代标准阿拉伯语、古兰经阿拉伯语、贝都因俚语。”后来“我”向同班的女孩复述这一切,微笑着等待女孩的愤怒,没想到她“走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触摸轻柔而温暖”。“我”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聆听,是疗伤的开始。

讲述与聆听,这大概也是克莱希望与读者建立的一种关系。他擦亮镜头,让读者清晰地看到战场的原貌。没有判断,唯有呈现。伊拉克的沙漠白天酷热、夜晚寒冷,这种昼夜交替的冷暖没有生死的隐喻。沙漠只是沙漠,战争也只是战争。

美军士兵的一个派遣期是七个月,我翻译这本书恰好也花了七个月,差不多用去了全部的业余时间。标题故事《重新派遣》里说,在派遣期内,士兵时刻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下一个瞬间,然后忘记这个瞬间,把注意力转移到下一刻——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瞬间,连成七个月长的派遣期。这大概也是我在自己的“派遣期”内的状态。在翻译《火窑中的祈祷》一篇时,我正准备做一个小手术。记得那天换上病号服,在床边的小桌上敲键盘,康奈利牧师的那封信仿佛一支烛光,让我感到温暖。现在我仍会不经意回想起那个瞬间。很感激这本书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同样感激我的编辑索马里和彭伦老师,以及张芸老师和Velli老师的帮助。

亚可20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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