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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时 间:2003年1月21日</b>

<b>地 点:北京南城某居民楼</b>

<b>访谈者:定宜庄</b>

<b>在场者:张莉、杨海英</b>

<b>[访谈者按]</b><i>为吴老做这篇访谈已经是12年前,而吴老和他的夫人相继辞世也已有年。这篇访谈只是初访,没有及时地继续下去,原因很简单,吴老夫妇当时还不到80岁,我以为还有的是时间,而我对中医乃至正骨一窍不通,也期望能在有些积累和准备之后再做回访,没料想这一“准备”,就准备了数年,最终的结果,是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i>

<i>吴老的谈话看似内容不多,所涉方面却相当广泛。如今回头来对这篇访谈进行整理,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一寻访吴老在访谈中提到的那些名字了,我没想到的是,这样的寻访会牵扯出那么多正骨医学中的重要人物,将他们连缀到一起,中国近百年来骨科医学的各个流派,以及不仅中医,还包括西医,在这几十年来创立发展的脉络,就好像一座隐没于水中的山,在我眼前缓缓地浮现出来。</i>

<i>中医正骨在中医中独成一门,分派庞杂,很难说清到底有多少门派,吴老的访谈中对此也有提及。但无论如何,从清朝上驷院中传出的宫廷正骨,迄今仍被承认是最正统、技艺也最精湛的一系。事实上,这一正骨的传统来自蒙古,精通此术的也多是满蒙回等族而非汉族之人,这应该也是它在源远流长的汉地中医体系中自成一家的原因。只是1924年冯玉祥将他们与末代皇帝溥仪一道驱赶出宫流落民间之后,才在各种内因外因的作用之下,被纳入了“中医”这个体系。</i>

<i>为便于理解这篇口述的内容,这里先把一些相关的人物和制度交代一下。</i>

<i>所谓“宫廷正骨”,特指清朝上驷院蒙古医生的正骨技艺。上驷院是清朝内务府三院之一,注77据《大清会典事例》记:上驷院初名御马监,顺治十八年(1661年)改为阿敦衙门,派大臣侍卫等官管理,无定员。康熙十六年(1677年)改为上驷院,铸给印信,以管理大臣掌之。乾隆十一年(1746年)奏准,于蒙古医生内,拣选医道优长,堪充教习者,授为蒙古医生头目二人,给予八品虚衔顶戴,令其教习蒙古医生,仍食原饷。注78</i>

<i>又据《大清会典》卷96:医师长,蒙古三人,副医师长,蒙古二人。掌治马驼之疾。设蒙古医生十五人……蒙古医生,移八旗咨取。</i>

<i>吴老的岳父夏锡五就是上驷院的副医师长,他名常福,北京市人,生于1880年,卒于1960年。20岁时拜御医桂祝峰为师,并破例受到师祖德寿田公之亲授。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北京市中医学会骨科学会主任委员,中医学会骨科门诊部负责人,中央卫生部中医骨科考试委员等。如果以德寿田为第一代,桂祝峰为第二代,夏锡五就是第三代,那么,吴定寰就是第四代,这便是我们这篇访谈篇名的由来。注79</i>

<i>夏锡五提出骨科施术时要做到“心慈术狠”。“心慈”即医德要好,以治病救人为最高宗旨,不能贪图名利;“术狠”即在施用正骨心法时,意志和动作都要果断,稳、准、快、慢适宜,不可犹豫不决,给病人造成更大的痛苦。他在学术上强调修养,尤其注意“心明手巧”。将对正骨技术的认识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i>

<i>中华中医网对吴定寰是这样介绍的:吴定寰,满族,中共党员,农工民主党党员,吉林市人,1928年5月出生。主任中医师,全国名老中医,宫廷御医传人。现任北京护国寺中医医院骨伤科主任医师、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行医60年,对中医骨科学的满蒙正骨学造诣颇深,并对中医正骨的治疗手法进行了不断改进和研究,使夏氏正骨手法更加完善和系统,尤其是对近关节骨折、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症等疾病的手法治疗效果尤为显著。主持完成的《夏锡五治疗骨折特点》《关节内骨折的治疗》获北京市中医药管理局科技成果一等奖。</i>

<i>吴老的正骨手法已经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他是2008年6月28日突发心肌梗死之后抢救无效逝世的,当时某电视栏目刚刚完成对他医术的纪实拍摄。他的夫人在他去世的一个半月前已经去世。</i>

<i>关于由吴老传承下来的“宫廷正骨”手法,媒体报道颇多,尤其是关于上驷院的“绰班处”,但我也注意到,对于绰班,民间还有另一种说法,即将其称为“戳班”,说是中国古代衙役中手戳杀威棒的人,戳班以诊疗棒伤为最,多见红伤、骨折。又说刘寿山(见本文注释)是戳班派正传。无论哪种说法可靠,“绰班”一词来自满语还是蒙古语,迄今仍无定论。诸多媒体宣传甚炽的所谓“清宫有个绰班处”,也不过是人云亦云而无实据。由于上驷院档目前无法查阅,这里只能暂且存疑了。但还要说一句的是,对于上驷院及其相关研究,在清史学界仍然是一个空白。如果这篇口述能够引起有志者兴趣并将这个空白填补起来,则吾有幸哉!

</i>

<h3>1.我家的事</h3>

吴定寰(以下简称吴):咱们都是打东北过来的。我们的老姓是乌雅氏,乌雅氏族的。

定:您能从您知道的最早的情况讲起吗?

吴:我是1928年出生的,我出生不在北京,在东北。两边都有家。原来我太爷爷,就是曾祖父是将军,在绥远注80,姓晋。以后在那儿可能是让人陷害了,发配到四川成都,就在那儿安家了。我祖父叫吴宗岳,他们那代姓宗,满族不是一辈一姓么,到我祖父那辈就冠老姓了,我们祖父在北京那会儿,清朝时候考的举人。后来在上林苑做编修。

定:那时候您家不是已经在成都了吗?

吴:不是,就我曾祖父晋将军一个人在成都,他是犯错误了,发配到成都,由绥远发配去的,不能回来啊。就他一个人在那儿,还有他的夫人,就是我曾祖母,他们在那边儿。

定:就是说他自己去绥远城当将军了,然后他就被发配到成都了,他太太跟他走了,可是孩子们没跟他走?

吴:家眷都不在那儿。他在北京还有家,孩子们都在北京。北京我还有个三爷,一大家族人呢。住在现在的金鱼胡同后边那叫什么胡同,再往北边,在那儿有房子,房子挺多的,是一个大院儿,注81还有一处在灯市东口。

定:那时候金鱼胡同不是那桐家的吗?

吴:靠着尽东口是我们家,是我三爷的房子,那房子后来卖了,就搬到后门(即地安门),那叫奶子胡同。他们亲叔伯的是三个,我的祖父排行在二,叫宗二爷。我三爷姓西,叫西爷,一辈一个姓嘛。我祖父在北京考的举人。都在北京。以后他们都破产了,房子都卖了。后来老了就回东北了,回吉林了,在吉林那一条胡同都是他们一家,吉林市北济门,叫西家胡同,也叫西举人胡同。

定:你们(北京和东北)两个家是两处同时住呢,还是有的兄弟在这边,有的兄弟在那边?

吴:有的在这边,三爷在这边,我大爷跟我亲爷爷,就是我二爷在(吉林)那边。岁数大了嘛,就告老还乡了,在那边也不做什么了。那边也是大家族,本家挺多的。院里边门口都有匾,我记得我们家门口那匾写的是“太史第”,里边有什么文员,什么秀才。到农村就我们一个村都是老吴家,好几个村都是。老家那边的满族都一个村一个村的。

我们家那会儿在东北那边有土地,有买卖,都有。开买卖,那阵儿搞那个参。还有烧锅,注82做酒,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听说开烧锅都有人管,自己家不管,在城里住嘛,烧锅都在外县。在抗日时候东北马占山有部队抗日,注83他在那儿住,粮饷什么的,都住到那儿,结果烧锅就都没了。

我祖父70岁上故去的。我祖父3个夫人,就是我有3个奶奶,我一个二奶奶在北京。灯市口那儿,在那儿有一所房,开个酒店,路北,有40多间房。反正那一院的人都是做买卖,做小生意的,卖什么都有,灯市口东口最早那儿就像一个小夜市似的,卖馄饨、卖烙饼的,卖爆肚的,注84那些卖东西的都在我们那院住,那院也比较大,她把院租给他们住。

定:她自己还卖酒?

吴:卖酒有掌柜的,开酒店,那会儿叫山西馆,掌柜的都是山西人。

定:雇个山西人给她做买卖?

吴:他们合股么,她有股份。卖什么刀削面啊,酒,过去叫大酒缸。注85没有桌儿,都是这么大的缸,缸里头装酒,顶上一个盖儿,瓷盖儿。酒都是买的,买完了倒缸里存着,北京也有卖酒的,酒市。

定:也就跟饭馆、酒馆似的吧?

吴:对。

定:她是满族吗?

吴:也是满族。她们家是北京的,齐化门外,就是朝阳门。她们是一般普通市民吧。大奶奶我没见过,我一小儿时候她就没有了。我三奶奶是北京过去的,跟我爷爷到吉林了。都是继娶的,二的还在,三的又娶了,过去官宦人家都是两三个夫人。

我父亲哥儿两个,我大爷叫吴秀谦,那是我大爷,我父亲是排行二,他们俩都是大奶奶生的。我大爷后来就上四川了,上我太爷那儿,陪他们去了。我父亲就在东北,在吉林。后来上日本留学,将毕业回来,二十五六岁吧,回来就有病了,那会儿叫淋巴结核,现在估计像是癌症。29岁就故去了,我才七八岁。我就在吉林。我们吉林家也挺大的。

定:您出生以后他去的日本?

吴:我出生以后去的。回来时候病了我有记忆了,先是在脖子上,淋巴结,那时候叫鼠疮,后来就串到腰。我哥儿三个,我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母亲是东北的,吉林当地的,也是旗人。我是光复时候,就是日本投降时候到北京来的,16岁,以前来不了。以前属于“两个国”嘛。这边拉归中华民国,那边拉是归“满洲国”。我来到这儿上学,头解放就结婚了。

定:您父亲死后就靠着您母亲,你们是靠什么生活?

吴:那时候有买卖,有地,有房子,就租房子,靠这个。(我母亲)就在吉林,就我一个人来(北京),我二奶奶不是在这儿么,她也没孩子,她也想我,这边也没人,就她一个人儿。酒店又不用她管,就是到年下算账,掌柜的挣多少钱给她多少钱。

定:可是这不是您二奶奶吗?那她挣的这些钱不是归您父亲的,是归她的,那是她自个儿还有一份财产还是怎么着?

吴:这个灯市口的房子是我爷爷在我一小儿的时候给我的,我是长子长孙,过去不是长子长孙继承么?我很小就写的我的名,我二奶奶在这儿是代管。我爷爷回(吉林)去了,她不回去她就在这儿。这边的买卖是她的名,酒店是她的名,房子还是我的名。解放以后(把这些)都卖了。

我家还有三爷,叔伯的,不是亲的,他有俩儿子,(就是我的)一个大叔,一个三叔,他们那两个儿子把卖的那些钱都给骗走了。他们那会儿就投机倒把,开金店哪,倒卖黄金,解放初期不是可以公开买卖么,大头啊什么的,那会儿有市场,不是说有商业的市场,有些个东四牌楼啊,聚好多人,拿着大头银圆倒腾。倒腾布的也有,都有价钱,那会儿卖房,像我们卖那房,都按布折钱,五几年,标准价都按这个,小米,拿这个折价。

定:那么多记者访问您,您讲不讲这段?

吴:不讲,都是讲医学的。

<h3>2.我的岳父夏锡五</h3>

吴:她(指妻子)父亲是正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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