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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这样静静的望著她。她的确是奇特的,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可以勾起他对久远以前的回忆。他几乎都忘却了那些往事,但当他凝望著她的时候,那些生命里所有美丽的事物,那些曾经清晰真诚的爱与微笑,都重新在他的心底浮现了出来;而且,愈加鲜明。

他这样深深长长的凝视著她,耳边,仿佛模模糊糊的,传来了一些不知何时飘荡开来的隐约歌声。

宛转歌。

「日已暮,长檐鸟应度。此时望君君不来,此时思君君不顾。歌宛转,宛转哪能异栖宿?愿为形与影,出入恒相逐……」

是那场奢糜的、暗隐著危险的竟夜之宴还没有结束吗?他想。可是这样的歌——在夜宴上助兴的歌,怎么如此的哀怨忧伤呢?

而这样哀怨的、感伤的旋律,仍然在一片黑暗之中,静静的流转;晕染出一丝预言的、不祥的气息。

「星参差,明月二八灯五枝。黄鹤瑶琴将别去,芙蓉羽帐惜空垂。歌宛转,宛转恨无穷。愿为波与浪,俱起碧流中……」

清晨,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柔的洒满一室。

非烟自沉睡中醒转,侧头往自己身边看去。

叶朗鼻息沉沉的熟睡著,有点凌乱的黑发,有一绺不听话的落在他前额上,使他俊美的容颜,显得有一点孩子气。那样的睡容是恬适的、安谧的,仿佛对自己的枕边人一点也不设防。

非烟突然觉得一阵鼻酸,忍不住眼眶湿润了。这样祥和的光线,温柔的洒在他沉睡的脸上,几乎要使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样安宁的世界,就是她的所有;而身畔这个人,就是她这一辈子所有的幸福之所系——

他的眼睑微微动了动,缓缓的睁开了。当他发觉她以手支颐、静静望著自己时,他似乎有丝不信的,又眨了一眨眼睛。

然後,他淡淡的微笑起来,声音里还带著一丝未去的睡意。

「早,非烟。」

他抬起一只手来,修长的、有力的手指,轻柔的划过她的五官,摩挲著她的脸颊。

「为什么这样看著我?我睡著的样子,很好笑吗?」他语气里半带著笑意的问。

非烟摇了摇头,静静的凝视著他。「不,是很好看才对。」

他失笑了,手指滑过她披散的如云长发。「很好看?怎么会呢。我是个大男人,若说好看,也比不过你啊。」

非烟再摇了摇头,顺势把自己的头枕到了他的胸膛上。他沉实稳定的心跳,在她颊畔鼓动。

「我真喜欢那样的你,当我这样注视著沉沉睡著的你之时,我会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会这样期望著一生一世,就这样过了下去……」

「哦?」叶朗漫应著,左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却有些神思不属。

是他进行得太过急进了吗?为何他总是觉得,冯野看著他的眼光,仿佛有丝疑虑不信?情势愈来愈紧急了,已容不得他有任何闪失或差错。倘若他再无法抹消冯野眼中那一丝疑心的话,他将功败垂成;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构思,所有的布局,所有的准备……都将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不行。他不能容许丝毫的失败。而他身後的那个人……那总是隐身在黑暗里,眼神灼灼的盯视著他一举一动的人,也同样不能容许丝毫的失败。

不能失败,不能失败呵……倘或失败,是要输掉在这世上,他所珍视的、他所仅剩的东西的。那么他这么多年来的挣扎求生,就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叶朗,回南边去吧。」

他的心大大震撼了,看到她支起上半身,很严肃的望著他。他却看不透,那双澄澈眼眸中的情绪与真伪了。

「叶朗,你是不应该留在这里的,侯爷……他不是一个你该仿效的对象呵!虽然他有著荣华富贵,虽然他贵为蒙古人的『万户侯』……」当提到那个尊荣的封号时,她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讽刺。

「但身为汉人,他却失去了应有的气节与操守!向外族征服者投降,以寻求更尊荣、更长久的荣华富贵,这岂是大丈夫应有的行径?」她语气激烈的说著,眼中迸出了泪。

「叶朗,为什么你不走掉?这里根本不是你理想中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好去处啊!这只是一个罗网,巨大的罗网,使人丧失节操和原则的罗网,使人一辈子也挣脱不得的罗网……」她泣不成声,泪水浸湿了枕巾。

「不要,不要留在这里做蒙古人的奴隶了!或者,不要留在这里,甘心受著那个蒙古人奴仆的驱使行事……」她哀恳的抓住他的手臂,泪眼朦胧的望著沉默的他。「我在这里……已是身不由己,可是你明明可以离开的,却为什么不走呢?」

这最後一句话,震动了叶朗的神经。

——我已是身不由己,可你本能离去,为何不走?

这是她的劝告、她的暗示,还是奉命而来的试探呢?他分辨不出来,虽然心底有著一个小小的声音,呐喊著要自己相信她;可是,他的理智又同时在告诫著自己,丝毫……丝毫的差错,都足以产生致命的後果!

他心里剧烈的斗争著,为难之情甚至在不知不觉间浮上了他的脸。看著非烟那张被泪水沾满、却仍然美丽得使人心痛的容颜,他的视线又转回自己右腕那绑著的红绳上;一来一往之间,他感觉自己的心从没有这样的矛盾过。

他……是真的难以决断了。这情形,是从不曾有过的。他很想很想相信了她,很想纵容自己的心,沉溺在她那一潭如澄澈湖水的眼波之中;可是……可是他不能!他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却不能拿旁人的性命开玩笑……不能拿那个自己如此珍视之人的生命开玩笑!

他沉默了。她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他默然的轻抚著她的乌发,托起她的脸,在她眼睑上落下轻如蝴蝶般的一吻。

「够了,非烟,不要再哭了。」

他柔声说著,却让她的心情冻结成冰。她怔怔的望著他,看著他放开了她,起身下床更衣、梳洗,准备出门。

他站在门口,微微犹豫著要不要回头。最後他拉开了房门,一线刺目的耀眼阳光射进了室内,使得他不得不微微眯起了眼睛。

然後他还是回头了。但他讶然的发现,她仍然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抬起手来遮去那束强烈的光线。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她脸上的泪迹,微微的泛著光,不曾乾涸。

他犹疑了,可是他身後有著那么强大的一股力量,推动著他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这样谨言慎行,不得不这样一再伤害了她——

他骤然回过身来,有丝仓卒的匆匆跨出房门,脚步急促的离开了她。

她仍然坐在床畔,凝视著他远去的身影。窗外的树梢之间,穿过秋日微凉的风。她想,秋季毕竟是来了。这个季节……是怎样的季节呢?也许……是别离的季节吧?

——彩色世所重,虽新不似故。窃悲凉风至,吹我玉阶树。君子恩未毕,零落委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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