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三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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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东偏院还有个别致的名字叫做“仙客居”，虽平日无人居住，但却从不疏于打理，因为这是专为来巡查的朝廷命官准备的居处。院落虽不大，屋里屋外却是布置得雅致、清幽，让人身心舒适、安然。这间书房除却书橱、书案、多宝阁等必备的物件，还有几盆兰花高低错落，给这间屋子添加了几多的生意，几许恬淡。
在这间屋子的靠墙窗下，没有照着寻常安置长榻和搁几，而是地面起了一方尺来高的台子，台子正中摆放着一张古朴的方形矮桌，两侧配放同款的圈椅，桌上是一套青花瓷茶具，桌旁正燃一个红泥小火炉，此时火炉上水壶里的水正滚开了，顶得壶盖啪嗒啪嗒作响。
“过来坐，小叔给你泡杯茶喝。”两人隔着方桌对面而坐。
韦荣琰从容而又娴熟地温壶、入宫、高冲……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简简单单地竹趣罗汉杯，被他修长、莹润的手握着，偏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奢华，蓝白纯净的色泽，在他雍容娴雅的姿态中流光溢彩，却偏有一种散落空灵的凝重，让花其婉赏心悦目，直待那氤氲着香气的茶杯，被送到自己的面前她还有些神思不属。
“丫头，尝尝怎么样？”
一句话将花其婉拉回现实，也让她羞红了满面，看小叔竟然看到呆，她觉得很丢脸，窘得慌忙接过茶杯，咕咚咕咚两口饮尽，不觉烫也不知其味若何，真是枉费了韦荣琰这入画的一番功夫。
“慢点喝，这茶是咱们明山茶，它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海上玉叶’。”
“啊？我来明州都一年多了，怎么没有听说过明山茶还有这个名字？”花其婉一脸好奇。
“想知道？”韦荣琰逗着她，卖关子吊她胃口。
“嗯嗯嗯。”花其婉一连声地点头，瞪着水萌萌的大眼睛。
韦荣琰笑意加深，慢慢道来。
“《茶经》上说，相传是东海龙王的小公主，到明山上游玩，又累又热，想要沐浴却苦于没有纯净、灵秀的泉水，于是就施法力从山上开了一方灵泉，泉水汩汩而下，满溢则往崖下飞流成瀑。此后若干年，灵泉周围长了一种树，其叶可煮为汤，沁脾醒目，之后便被人们熟知，广泛栽种，成为‘明山茶’。但其实仅灵泉附近的茶才最为珍贵，因其茶树被泉水滋养而味道醇香，色泽如玉，又是东海公主的功劳，所以美其名为‘海上玉叶’。”
花其婉听得津津有味，又满口晕香，不禁道“那这肯定就是灵泉附近的茶，这么香醇好喝！”
韦荣琰又端给她一杯茶，眼中荡起一抹兴味，却语气认真地说“你确定刚刚品出了此茶的香醇吗？”
花其婉知道他在调侃自己刚刚喝茶形同牛饮，却并不觉得难堪，伸手接过茶杯，也很认真地耍赖道“我就是品出来了，怎么样？而且很确定这就是灵泉附近的茶，是不是很厉害？”其实花其婉能肯定的是他非凡人，所用又岂能是凡品？
看着这张生动的小脸，韦荣琰抑制不住笑出声来，声音低沉、动听。花其婉从没有见过他如此笑过，惯常的表情就是疏冷、沉稳，今日初见，如雨后初霁，自他的心间到她的心间，一路光华无限，花其婉不觉怔怔然沉浸在其中。
“怎么不喝，不然凉了香气散尽，你又品不到这茶的真髓了。”韦荣琰打断她的神思，花其婉赶忙低头品尝，他看到她连耳垂都红透了，不禁低咳了一声，转开视线。
“其实，有个地方的茶比灵泉附近的茶还要好。”
韦荣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到花其婉一脸的好奇，便缓缓地继续说，“就是生在飞瀑两侧的悬崖绝壁上的茶树，一年四季被飞雾缭绕滋润着，其叶鲜嫩无比，因绝谷之中鲜少见到阳光，气温常年如春还料峭，即便现已经是暑天，采来的茶叶也味如明前。”
花其婉想到小叔武功高卓，想来……花其婉眼中神采飞溢，“那，这茶……”
“这茶便是我前几日亲自采来的，又亲自凉治烘焙的。来，再来一杯。”韦荣琰为花其婉续上杯。
花其婉听到他说是悬崖绝壁上的茶已是目瞪口呆，又听他说是自己亲自采摘，亲自烘焙的，更是觉得这茶万分珍贵。
“先闻其味，让它的芳香沁满你的心肺，再入口慢品，让其甘醇溢满你的唇齿，之后顺喉而下，一路温热，你会感到清爽之气自你腹部流向你的四肢百骸，再闭目冥思，身心飘然若仙，悠游自得。”
花其婉照着小叔的指点淡品慢酌，果然，味道与平日自己喝的大不一样，气香而甘甜，味醇而清爽，能涤荡人内心所有烦郁之气，仿佛天地之间只剩这一口茶，悠然又悠远。
“小叔，我没有想到你还会自己动手泡茶，甚至还会治茶，平日里我喝茶都是丫头们在张罗，她们也会一些泡茶之法，但显然跟小叔比是天差地远。小叔泡的不仅仅是茶，更是一种心情、生活或者说是人生。”
这丫头才多大，就谈人生。
“生而为人，总是忙忙碌碌一生，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不如意十之八九，甚至还有意想不到的飞来横祸，让人痛不欲生。但是，也正是因为生而为人，即便再痛苦，也要学会宽容，宽容别人，更宽容自己，这样才会在天地之间看到自己，也看到自己的天地。”
花其婉眼神缥缈，眼中泪意盈然，她再一次停了停，韦荣琰看着她，并不打扰她，只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花其婉收回视线，看了看手中的茶，“就像这茶，如牛豪饮，就只是喝水解渴，喝完就再回田间耕作辛苦，不知始末生死所谓何，只是因着感受到鞭子给的疼痛，而埋头前进，最后对疼痛也麻木了。若是细细品鉴，你便知道这茶自你喉入，到你心间，各种况味自在你的胸怀，最后所有的滋味又都消弭于无形，之后才会知道何谓品茶，品得就是这胸中的天地，苦也罢，甜也罢，总是一种存在的味道，自己的始末生死之间，活得就是这味道。”
韦荣琰就这样凝视着这丫头，他想看清楚这丫头的心，到底为什么如此稚龄会有如许多的感慨。
上次听她跟妹妹的交谈，还只是面对生活的态度，而今却从一杯茶窥探到生死，人自出生、成长、努力、存在以致消亡，皆为天地之轮回。活着就要善待自己、善待他人，等到结束便从容安详，无需痛苦挣扎，因为这是自然之道。
她的言论很有点老庄的思想，但也并不是照本宣科，仿佛她不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而是一个智者，一个经历过人间苦乐之后回再看红尘万丈，也只是一目了然。
这让他心中疑虑和担忧更加深重。
说了这么多，花其婉看到小叔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眼神深邃带着审视，她一时觉得无比羞涩，自己才多大，还妄谈人生，就算自己有两世的经历，在小叔的面前，又值得了什么？
于是，她忽又俏皮一笑，“而且，小叔泡茶动作优雅从容，有着画之色，有揉琴之韵，令人品茗之前就先已神醉了，待清茶入口，更是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美好。”
看到她语气陡然一转，韦荣琰也收起自己目光，温声说“与其说我茶泡得好，不如说是丫头品评得好。一年多不见，丫头长大了，说话都是小大人的样子了。”
“是吗？你是没有见到我淘气的时候。”说着伸手递给他杯子，“小叔，我还要再喝一杯。”
韦荣琰却自她手里接过杯子，收了起来，说“这茶虽好，但它生在悬崖绝壁之上，性凉微寒，少饮润肺明目，多喝则会有损脾胃，所以，三杯刚刚好。”
看她一脸惋惜和欲罢不能，韦荣琰接着说“其实，你体质偏寒弱，这茶于你而言弊多利少，你平日里也不可贪多。等你回京之后，小叔再泡给你喝，我每年会收集很多上好的茶叶，是连宫里的娘娘都没有口福喝到的好茶，很多茶性温暖胃，于你再好不过。”
花其婉一听高兴起来，娇俏狡黠地说“小叔答应的事情，可不能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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