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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廊前
国中毕业的那个暑假，郑源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接受阿公耳提面授。
阿公的身体大不如前，以前每天早上一套军体拳、一套八段锦雷打不动。一壶茶一本书，悠哉哉日上中天。下午闲着没事，背着双手四处溜达，左邻右舍都是老街坊，随意闲扯几句得倒也不无聊。
自从开春时不小心从门廊摔了下去，出院后这些闲事便酌除了。
只是喜欢坐在廊下的摇椅上，看着院子里的莞香树呆。
空暇时，对郑源的教授反而更急切了。郑源心中明了，阿公这是怕时间不够了，所以倾其所学，希望能够多教一点。所以，郑源总是学得很认真，虽然，她并没有觉得这是迫切到必须完成的事。在她容量有限的小脑瓜里，总觉得阿公、阿嬷一直都在，从来不觉得会有分离的那一天。
“香之大概生结者为上，熟脱者次之；坚黑为上，黄者次之。然诸沉之形多异而名亦不一。有状如犀角者，如燕口者，如附子者，如梭者，皆因形而名。其坚致而文横者谓之横隔沉。大抵以所产气色为高，而形体非所以定优劣也。”今日又是复习之前的功课，郑源背得摇头晃脑。
阿公打断郑源，“你来说说，什么样的沉香才算是好的。”
“唔，”郑源思索片刻，答道，“虽然此文说沉香生结为上，熟结次之。但沉香的评定并不是完全如此，还得根据它的形态、质地、气味等综合评价。沉水与否并不是评定香料好坏的唯一标准。”
阿公指向桌前那几块沉香木，“你来看看，那几块香料，然后说说你的想法。”
郑源依言，走到桌前，拿起香木细细端详、嗅闻。未几，郑源放下最后一块香木，有些迟疑。
“说说吧”阿公半眯着眼，精神头确实大不如前。
郑源拿起第一块香木，形似马蹄形状，从底部向上凸起部分，犹如虫蛀般断垣残壁，仿佛石林丛立，掰之欲碎，“这块木料，看起来，树脂犹如针状向内延伸，残余量不多，闻起来香甜味道轻微，香韵后劲不足。惠安味系，应该是越南广南产的。闻香不够用，摆件还是可以的。”
郑源看向阿公，只见他摆摆手，于是郑源指向第二块香木，表面没有油脂的木料被细细凿尽，只剩褐黄相交的色块延伸至整块区域，“这块料子，细密紧实，奶香味浓郁，后味甘甜优柔，绵长温馨，木料中间和端头的香气略有差异，应该是熟结时间过长引起的变化。印尼产的。”
说完后，郑源自顾自拿起第三块木料，黑黄相间，截面呈斑点状分布，摸着质地偏软，手上微黏，近闻有一股清甜香味，“这是？”郑源有点不敢肯定，凑近一闻，不过瞬时再嗅，香味意外似花香混合青草味道。
“这是伽罗，”阿公睁开眼，“也就是奇楠，沉香中的上品，白奇楠。”
“可是，白奇楠的香木不是褐色或者深褐色吗？这个明明近乎黑色了。”
阿公伸出手，郑源乖巧将香木递过去。
指着香木斑斓点状分布的横截面，阿公说道，“你看它残留的木料，是不是金色纤维形状。白奇楠质地极软，尝之舌麻，因表皮偏白色而得名。这块颜色偏黑，树脂紧致细密，却成点状延伸，是它的树脂向内侧堆积后，经年累月下来逐渐变黑。奇楠香味变换莫测，如梦如幻，是以，不同的人对同一个块香木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哦，”郑源这次诚心受教了。
“最后一块，你去试试。”
郑源看向桌上最后一块香料，黄褐色，外表呈点状分布，表面有多处中空小孔，这个香木扭曲盘旋，应是树根盘错部分斫下的一部分，“香味清雅，嗅之沁人心脾，莞香。看这料子，应该是树根部分遭遇虫蛀后，形成香结，经过多年沉积而成。熟结。”郑源犹嫌不足，赶紧补了一句，“黄熟香。”
阿公露出赞许的目光，点头，旋即问道，“说说莞香吧。看你还记得多少？”
“哦，”郑源知道，这可是外公大考必考项目，要是说不记得或是说得不全，免不得要被收拾。
于是收起心性，认真答道，“莞香，又名白木香、土沉香，自唐已传入中国，宋广泛种植于广东东莞地区，所以又名莞香。莞香不经明火，烧后迅黑碳化，白烟袅袅而香气四溢，飘远性强且清香甜润。每岁中秋，以黄熟彻旦焚烧，号为熏月。莞香之积阊门者，一夕而尽，故莞人多以香起家。明清时，东莞寮步的香市、广东的花市、罗浮的药市、合浦的珠市，并称为东粤四市。”
郑源待要再答，只见阿公摆摆手。
“可以了，你先去烧几个香煤，一会儿打香篆。”
“哦”，郑源乖乖听令，依言而去。
以香煤扶接火饼，是焚香的必然流程。
平常人家不那么讲究，一般炭火或是煤块便可。若是供奉、祭祀、品香等场合，则要讲究些，需要提前备制专用的香煤。
阿公的要求，必然不是平常的做法，必须严格按照步骤操作。坐在檐下院里，细细敲着盅里的石灰，郑源不时停下来看看，拈起手指，感受盅内石灰粉的颗粒度。
等到指尖的粉末细密滑腻时，郑源拿出小筛，细细筛了两遍。
小院里支起一口小炉，炉内木炭由红变暗，等到红光彻底隐入木炭后，郑源把盅里的石灰粉倾倒入炉上的小锅里，慢慢翻炒。
原本灰白的粉末，在持续稳定的高温下，渐渐变色。直至红色后，郑源抄起两块帕子，拎住小锅的两只耳朵，把小锅放在地上等里面的粉末慢慢冷却。
树梢的知了声嘶力竭的叫着，仿佛不停抱怨这潮热的天气，怎么不下场雨凉快凉快。
虽然郑源把小炉搁在树下荫影处，炭火散的温度直接出物理性攻击，额上冒出的汗珠一点点汇聚，郑源顺手撩起脖子上搭着的帕子擦去，小心翼翼的不让汗水滴上香灰。抬手间，余光瞥见李爷爷正带着一个身着西服的年轻人往屋内走去。
呼，看着年轻人挺拔的背影，郑源不禁啧啧，这么热的天，还是全套西装加身，够狠的。
旋即低下头，拿起旁边的枯茄树枝，麻利掰断放入小炉。枯枝在高温炭火的熏烤下，迅燃起，火苗向上舔舐，很快将枯枝整个覆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