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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中夏刚经历完一场大战,被这么冷不丁一拍肩膀,吓得悚然一惊,像触了电的兔子一样朝厕所门里跳去。来人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也被吓退了三步,确信自己没认错人以后,才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罗中夏听到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他定定心神,回头去看了一眼,方长出一口气。来者是一位老人,高高瘦瘦,外加一副厚重的玳瑁腿老花镜。

“鞠老先生?”

“呵呵,正是。”鞠式耕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大概是觉得这孩子太毛躁了,毫不稳重。罗中夏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没话找话:“您老,也是来看郑和?”

鞠式耕偏头看了看病房的方向,银眉紧皱,语气中不胜痛惜:“是啊,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唉唉,谁也想不到啊,天妒英才。”罗中夏附和道。

鞠式耕瞥了他一眼,沉声道:“那是丧葬悼语,不可乱用。”罗中夏赶紧闭上嘴,他原本想讲得风雅点,反露了怯。鞠式耕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道:“听说,还是你先发现他出事的?”

“啊,算是吧……”罗中夏把过程约略讲了一遍——当然,略掉了一切关于笔冢的事情。鞠式耕听完,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道:“我看你和郑和一向不睦,危难之时却能不念旧恨,很有君子之风呢!”

“人命关天嘛。”罗中夏听到表扬,很是得意。不过他生怕老先生问得多了自己露出破绽,连忙转了个话题:“您老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鞠式耕指指自己耳朵:“我年纪大了,好清净,刚才杂人太多,就晚来了一阵。”

罗中夏听了,心脏兀自在胸腔里突突地跳,一阵后怕。幸亏鞠式耕现在才来,否则若被他看到刚才那一幕,可就更加麻烦了。

两个人且聊且走,不知不觉就到了郑和的病房门口。门外的护士见有人来了,站起身来说现在大夫在房间里做例行查房,要稍候一下。两个人只好站在门外等着,鞠式耕把拐杖靠在一旁,摘下眼镜擦了擦,随口问道:

“太白的诗,你现在读得如何了?”

罗中夏没想到这老头子还没忘掉这茬儿,暗暗叫苦,含含糊糊答道:“读了一些,读了一些。”鞠式耕很严肃地伸出一个指头:“上次其实我就想提醒你来着。我见你从绝命诗读起,这却不妥。你年纪尚轻,这等悲怆的东西有伤心境,难免让自己堕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窠臼;该多挑些神采激扬、清新可人的,能与少年脾味相投,借此渐入佳境,再寻别作,才是上佳读法。”

罗中夏暗想,如果只是一味诺诺,未免会被他鄙视,恰好刚才用《静夜思》击退了强敌,于是随口道:“先生说得是。我以前在宿舍里偶尔起夜,看到床前的月光,忽然想到那句‘床前明月光’,倒真有思乡的感觉。”

鞠式耕呵呵一笑,手指一弹:“此所谓望文而生义了。”

罗中夏一愣,自己难得想装得风雅些,难道又露怯了?可这句诗小学就教过,平白朴实,还能有什么特别的讲究?鞠式耕把眼镜戴了回去,轻捋长髯,侃侃而谈:

“唐代之前,是没有咱们现在所说的床的,古人寝具皆称为榻。而这里的‘床’字,指的其实是井的围栏。”

“×……”罗中夏听着新鲜,在这之前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他这一点。

“其实如果想想后面两句,便可豁然明了。试想如果一个人躺在床上,又如何能举头和低头呢?唯有解成井栏,才能解释得通。李太白的其他诗句,诸如‘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前有昔时井,下有五丈床’等,即是旁证。所以诗人其实是站在井边感怀,不是床边。”

罗中夏搔搔脑袋,刚才拿着这首诗战得威风八面,以为已经通晓了意境,想不到却是个猴吃麻花——整个儿蛮拧。

“读诗须得看注,否则就会误入歧途。倘若与原诗意旨相悖,还不如不读。”

鞠式耕正谆谆教导到兴头,病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大夫和一个护士走出来,叮嘱了几句就匆匆离去。罗中夏如蒙大赦,赶紧跟鞠老先生说咱们快进去吧,鞠式耕无奈,只好拿起拐杖,推门而入。

这间病房有三四十平方米,周围的墙壁都漆成了轻快的淡绿色,窗帘半开半闭,透入窗外溶溶月色。房间中只有病床和一些必要的医疗设备,显得很宽敞。郑和平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罩着一个氧气罩,旁边心电监视屏幕的曲线有规律地跳动着,形象地说明病人的状况很稳定。

鞠式耕站在床头,双手垂立,注视着昏迷不醒的郑和,嗟叹不已。郑和身上盖着一层白白的薄被,罗中夏不好上前掀开,只好在心里猜度他的身体已经被侵蚀成什么样子了。

虽然两个人关系一直不好,但看到郑和变成这番模样,罗中夏也不禁有些同情。

大约过了两分钟,鞠式耕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床头铁框,语有悔意:“只怪我昨天要他代我验笔,今天才变成这样,可叹,可叹。”

“验笔?”

“对。你可还记得那支无心散卓?昨天郑和说可以帮我去查一下来源,就带走了,不想就这样一去不回。”

罗中夏立刻明白了,接下来郑和带着无心散卓笔去墨雨斋找赵飞白,结果那个倒霉孩子却撞见了秦宜,以致遭此横祸。鞠式耕纵然是当世大儒,也肯定想不到,那支笔近在咫尺,已经散去郑和体内了。

这些事自然不能说出来,罗中夏小声顺着他的话题道:“人总算捡了条性命回来,只可惜那管笔不见了。”

鞠式耕重重蹾了一下拐杖:“咳!为这区区一管诸葛笔,竟累得一个年轻人如此!让老夫我于心何安!”

罗中夏刚要出言安慰,却突然愣住了:“您刚才说什么?不是无心散卓笔吗?”鞠式耕扶了扶眼镜:“无心散卓,不就是诸葛笔吗?”

“什么?”罗中夏一瞬间被冻结。

“无心散卓笔指的乃是毛笔功用,最早是由宋代的制笔名匠、宣州诸葛高所首创,所以在行内又被称为诸葛笔。”鞠式耕简短地解释了一下,注意力仍旧放在郑和身上,没留意身旁的罗中夏面色已苍白如纸,汗水涔涔,仿佛置身于新年午夜的寒山寺大钟内,脑袋嗡嗡声不绝于耳。

无心散卓是诸葛高的笔,是诸葛家的笔。

但诸葛家的笔,为何在韦势然手中?为何他对此绝口不提?

为何小榕一定要让我守在无心散卓旁边?

一连串的问号在他心中蹦出来,飞快地在神经节之间来回奔走,逐渐连接成了一个浸满了恶意的猜想。这个猜想太可怕了,以至于他甚至不愿意去多想。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这个念头越想越深入,越想越合理,而且挥之不去。

接下来在病房里发生了什么,他一点都没注意到,只是拼命攥住病床的护栏,仿佛这样可以把自己的震惊与混乱传导走。

鞠式耕看罢郑和,和罗中夏一同走出病房,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小楼,一路无话。在邻近楼前林荫小路,走在后面的罗中夏犹豫片刻,舔舔嘴唇,终于开口叫了一声:“鞠老先生……”

鞠式耕拐杖触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你终于下决心说出来了?”罗中夏心里突地一跳,停住了脚步,颤声道:“难道,难道您早就知道了?”

“我看你刚才脚步浮乱,面有难色,就猜到你心中有事。”

罗中夏松了口气,看来他并不知道笔冢之事,于是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是这样,我有个好朋友,我发现他可能骗了我,但是又不能确定,现在很是犹豫,不知该不该跟他挑明。”

“先贤有言:君子可欺之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鞠式耕竖起一根指头,“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罗中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您老教诲。只是我自己也不知是否无愧。”

“年轻人,有些事情,是不能以是非来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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