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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渺茫,水汽升腾,此时正是一天之中雾气最盛的时候。沅江之上,一条乌篷小渔船正缓缓逆流而上,狭长的船艏将江水从容不迫地迎头切开,哗哗的细腻水声却让周遭更显得静谧。

船尾立着一位披着浅灰色蓑衣戴着斗笠的渔翁,正在用一根竹竿撑船前行。只是看他的动作颇有些怪异,四肢关节似乎从不弯曲,也不知疲倦,撑船的动作总是保持着相同的速度,一连几个时辰过去也没变化。

船内端坐着两个人。一个人粗腰宽肩,身架极阔,一头花白长发被方巾草草束起,显得有些浪荡;另外一人则是方脸厚唇,面色黝黑,双鬓白如雪。两人一同望着船外两侧不断后退的山林,有意无意地闲聊着。

“我说老朱,你每天这么坐禅,不觉得闷吗?”

“这可不是佛家的坐禅。孟子曰吾善养浩然正气,这养气的功夫,可不能荒废。”

“好啦好啦,我怕了你了!你不引圣人之言就不会说话了吗?”

“我这一辈子,倘若还有机会能为圣人注解,使道统不断,传于后世,也便没什么遗憾了。”他口气中却有淡淡的惋惜,对方听了这话,却有些慌张,勉强一笑道:“莫要胡说,你才多大年纪!老夫还不曾伤春悲秋,何况你?”他微微露出笑意,不再说话,拂了拂袖子,继续望着远方水域,目光透过稀薄雾气,不知注视何方。

这两个人正是陆游与朱熹。而那撑船之人,则是一位散卓笔化成的笔童。

宿阳孔庙一战,诸葛、韦家共有七名笔冢吏死伤,四支笔灵被毁,再加上天人笔横空出世,可谓从未有过的大乱。笔冢自建成以来,还从未有这么多笔灵一次被毁。要知道,每一支笔灵,都代表了历史上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它们的损失,无可挽回。

最后天人笔侥幸被朱熹所收,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为免夜长梦多,陆游顾不得通知诸葛家和韦家,只是留了笔银子给孔庙的庙祝,嘱咐他代为照顾两家伤者,然后带着封印天人笔的鱼书筒,和朱熹日夜兼程,直奔笔冢而去。

这一路上,最让陆游焦虑的,是朱熹的身体。自从孔庙之战之后,朱熹的健康一日不如一日,面色暗淡枯槁,比起从前更是寡言少语。陆游猜测,这是朱熹强行去收天人笔造成的后遗症。完全破开封印的天人笔太过强悍,虽不知朱熹当时用的什么神通与之抗衡,可以想象那种神通反噬的威力一定不会小。

陆游问过几次朱熹,朱熹都只是笑着摇摇头,只说他是杞人忧天。朱熹这种闷葫芦,如果不想说的话,任凭谁来也别想问出什么,陆游毫无办法,只好加快脚程,争取早日把他带到笔冢去,让笔冢主人想办法——这种笔灵造成的伤害,寻常药石是没有用的。

他们疾行数日,进入荆湖北路常德府境内,在当地买了一条渔船,溯沅江而上。为了掩人耳目,陆游没有雇船家,而是用了一个笔童做船夫。他在孔庙救下的那支常侍笔,恰好可以控制多个笔童,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一般的笔冢吏,一世只能驱使一支笔灵,也只有像陆游这样体质特异的笔通之才,才能把各种笔灵随意拿来当工具使唤。

船行两日,逐渐进入沅江的一条支流。陆游实在无聊,就弄了根钓竿,坐在舷边开始钓鱼。可小船一直在向前行进,又哪里能钓来什么鱼。陆游耐不住性子,就用常侍笔又弄出一个笔童,让它代为拿竿,自己躲到船篷里去了。如果高适在世,看到自己的笔灵被如此滥用,不知会做何感想。

这条支流河面狭窄,两岸桃林枝条繁茂,落英缤纷,有些甚至伸展到河面上空,船上的人触手可及。而且这条河流地处偏僻,自从入河以来,除了他们这条船,还不曾碰到别人。

“陆兄,你可知此地为何叫作常德?”朱熹难得地首先开口说道。陆游正呆坐在船头发愣,听朱熹今天居然有了兴致说话,大出意料。

“呃,不是一直叫常德吗?”陆游摸着脖子回答。

朱熹摇摇头,抬起手腕在半空画了几个字:“常德二字,是取自孔颖达的《诗经•大雅•常武疏》,他说‘言命谴将帅,修戒兵戎,无所暴虐,民得就业,此事可常为法,是有常德也。’”

“哦。”陆游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朱熹感叹道:“倘若天下都如此常德,便好了。”

“就靠如今的朝廷?”陆游不屑道,“如今半壁江山都沦入鞑虏之手,斯文毁于膻腥,也不见他们有什么着急。”他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你可知道,靖康之时,笔冢主人毅然闭关笔冢,就是不欲与夷狄为伍,免得千年国学,横遭污染。”

朱熹冷笑道:“这躲起来眼不见心不烦的法子,也不见得有何高洁。若真有救世之心,何不入世?”

“笔冢主人是半仙之躯,怎么肯入俗世。他只是想尽力保全华夏的一点根苗,不教天下才情付诸东流嘛!”陆游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笔冢主人这几十年来,就出关了一次。他去了极北之地,为临终的徽宗陛下炼了一支瘦金笔出来。这是多么用心。”

朱熹木然道:“莫说了,这若是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罪过。”陆游笑了笑,两人心照不宣。迎回徽、钦二宗这种话题,一直到现在也算是个禁忌。假如当今圣上知道徽宗还有笔灵流传下来,恐怕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船里又重新陷入沉默。

朱熹拍了拍船顶,从里面扯出一根篷草,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又主动开口道:“说实话,笔冢主人如此行事,我虽然佩服他的用心,却觉得此举愚不可及。”陆游不悦道:“老朱你怎么这么说?笔冢主人怜惜文人才情,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些所谓才情,无非就是诗词歌赋、丹青书法,再加上各类方技,不过是些小道而已,于世情无所裨益,于仁德也是无所促进。”朱熹似乎在心里酝酿了许久,这一次索性一吐为快,“这些小道,若只是娱情自乐,也就罢了。这位笔冢主人呢?却把这些声色犬马郑重其事地炼成笔灵,高高供起,视若珍宝。教世人都觉得大有可为,把精力都投诸这些东西上,乐此不疲,罔顾了圣贤之学——要知道,为人一世,求天道、悟正理尚且时间不够用,又怎可以把光阴浪费在旁的东西上?他开创笔冢,岂不是误人子弟,引人误入歧途吗?”

陆游被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搓着手道:“你这话,太偏颇,太偏颇!”

朱熹朝着虚空一拜,然后道:“比如徽宗陛下。若他不是耽于书画笔墨,专心政事,又怎会有靖康之耻?”陆游被这句话给问住了,半天才支吾道:“这又不同。他是皇帝,不是诗人嘛!”

“若是民间道德整肃,这些东西形不成风气,君主又怎会沉迷于此?所以我说小道害人,于上于下都是损德无益!”朱熹似乎又陷入鹅湖之会的精神状态,论辩起来言辞锋利,毫不留情。他的词锋连陆氏兄弟都不敌,更别说陆游了。陆游只得歪着脑袋,扁着嘴,看着篷顶发呆。

“若是人人都能明白存天道、绝人欲的道理,早便是个清平世界了,何必要笔冢?”朱熹得出了结论。

陆游转过脸去,从笔童手里接过渔竿,望着江面,免得被朱熹看到自己的尴尬表情。他宁可跟天人笔再打上几场,也不想跟朱熹辩论这些玩意儿。过了半晌,他发觉身后没了声音,觉得有些奇怪,回头道:“老朱,你啰唆完啦?”

还是没有反应。陆游再仔细一看,发觉朱熹直挺挺倒在了船舱里。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扔开钓竿,冲进船舱把他扶起来。一探鼻息,几乎微弱不可闻。陆游握住朱熹的手,觉得手的温度在飞快地降低,他的生命力在逐渐流失。

陆游立刻拿出从戎笔,想故技重施,像孔庙那会儿一样靠冲击唤醒他。但这一次却不灵了,从戎笔连冲了几次,朱熹还是紧闭双眼,气息全无,一层若有若无的灰气开始笼罩在脸上。

难怪朱熹刚才主动说了那么多话,原来是感觉到自己大限到了,想在临死前一吐为快。

陆游急得双目圆睁,他一抖手腕,唤出了六名笔童分列小船两侧,用常侍笔操控它们一起撑船。六根撑竿整齐划一,小船陡然变得飞快。陆游把朱熹一把横着抱起来,冲到船头,对着薄雾冥冥中的水岸大声吼道:“笔冢主人,你快出来!快出来,晚了可就要出人命了!”

他的嗓门奇大,周围几里内可能都听得到。渐渐地,小船钻入浓郁的雾中,很快只能听到陆游的呼唤。再过了一阵,连他的喊声都几不可闻……

朱熹从未感觉如此奇妙,他发现自己超脱了时间的束缚,化作天上的云,化作山间的风,化作清晨的第一滴露水,化作城镇中的每一个男女老少。在世间,又似乎不在世间,他化身万物,冷静地俯瞰着大地之上的时光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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