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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吗?莉莉?”阿朗又跳了回来,他眼睛里散发着火焰熄灭后余烬的温度,“你要不要试试?”

莉莉犹豫地摇了摇头:“太深了,也太宽了,我不行。我跳不了那么远。”

阿朗嘲讽地笑了:“你居然还敢说你是一只狮子。你一定没有听说过关于这个峡谷的传说。”

莉莉迟疑地说:“没有,事实上,我今天是第一次来。”

“住在这个原野上的每一只狮子都要跳一次这个峡谷。每一只,一辈子,总是要从这儿跳一次。不是每只狮子都能像我一样轻松地跳过去,有的狮子就死在这儿,这个峡谷底下的瀑布里。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必须冒一次险,至少跳上一次。这是我们身为狮子,必须要做的事情。”

“为什么?”莉莉问。

“问为什么是人的习惯,莉莉。”阿朗说,“你不应该有这种习惯,因为那会冒犯神灵。”阿朗突然间靠近她,非常近,莉莉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过一只公狮子的脸。她像前一天晚上在猎人眼睛里那样看见了两个小小的自己。阿朗温柔地看着她,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莉莉,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渴望。”

他的呼吸吹到了莉莉的脸上,让莉莉莫名其妙地有些慌乱。这个时候他潇洒地甩了甩鬃毛,说:“你不认识路,我带你走出山去。”

莉莉的爪子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绚烂的鬃毛,悄悄地想:“多美啊。可是为什么我就没有呢?”

夜幕降临了。小屋里依旧燃着炉火。猎人把半只烤熟了的山鸡放在巴特面前,说:“吃吧,巴特。前段日子委屈你了。现在莉莉走了,你可以像以前那样吃东西了。”巴特默默地站起身,看也不看面前的山鸡,走到屋角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巴特。”猎人耐心地说,“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可是莉莉跟你不一样。当初我把她带回来是因为她还那么小,如果把她独自留在原野上她是活不下去的。可是现在她大了,她已经可以自己捕食了,她就必须回到大自然里。就是这么简单,巴特。”巴特依旧一动不动,只是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以示抗议。猎人当然是听不懂巴特的话的,巴特其实是在说:“那你有没有问过莉莉自己愿不愿意呢?”猎人蹲下身子,拍拍巴特的脑袋:“伙计,相信我,我和你一样舍不得莉莉。”巴特粉红的舌头又愤怒地伸出来了,他重重地喘着粗气,他其实在说:“莉莉也一样舍不得你和我。这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你当然不会这么想。你永远忘不了你是主人。”

猎人脸上的火光轻轻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是一声门响。巴特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站在门口的莉莉扑倒在地上。已经有很久,他们没再像小的时候那样拥抱着在地上打滚了。巴特紧紧地拥着莉莉,莉莉笑了,开心地嚷:“巴特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啊?你们没想到我自己也找得回来吧。我厉害不厉害,巴特?”莉莉想其实自己有些吹牛了,因为如果不是那个阿朗的话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回来的。巴特不知道莉莉的脸上为什么突然浮上来一抹陌生的娇羞,巴特没命地舔着莉莉的脖子,莉莉的脸,喉咙里“呜呜”地哼着。莉莉被弄得很痒,所以莉莉没有在意巴特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说:“莉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猎人是在这个时候走上来的。莉莉扑上去舔他的脸的时候他躲开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莉莉的一只前爪,他说:“莉莉,听我说,你不可以再回来了。知道吗?”莉莉愣了一下,然后继续撒娇地在他的手心里蹭自己的小脑袋。可是猎人站起身,“吱嘎”一声把门打开了。深蓝色的夜空和漆黑的原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进温暖的小屋里。炉火跟着跳了一下,水波荡漾似的,在猎人的脸上抖动出了一些涟漪。莉莉惊愕地望着猎人,她隐约明白了这扇门是为了她才开的。

“走吧,莉莉。”猎人说,“你必须回去。回原野去。你的同伴都在那里,身为一只狮子,你没道理夜夜都睡在火炉旁边。莉莉。”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脑袋,“你长大了。你该当新娘子了。懂吗莉莉?你跟巴特不一样,你是女孩子,总有要离开家的那一天。因为不离开家你就没有办法做妈妈,没有办法为你的孩子找来一个爸爸。莉莉,听话,走吧,别再回来。”

巴特紧张地在屋角竖起了耳朵,用一种近似于凛冽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场景,他看见莉莉歪了一下头,憨憨地、莫名其妙地看着猎人。细细的尾巴在宝蓝色的夜幕里像根芦苇那样妩媚地晃动。

“莉莉,勇敢一点。”猎人拍拍她的身体,“走,走吧。”莉莉很迟疑地往后退了几步。刚刚退到门外的时候,小屋的门就猝不及防地关上了。

那是莉莉第一次在夜晚的原野上细细地凝视自己的家。很深很深,就像个巨大的湖泊那么静谧的夜晚里他们小屋的灯光就像是一颗从天上掉下来的流星,照亮了这个屋子木头的、敦厚的轮廓。夜风四起,莉莉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被拿去塞子的玻璃瓶。夜静静地、自由地灌注了进来,凉爽得很。那一瞬间莉莉心里几乎是感动的,她从没这样看一眼她平日司空见惯的家。她慢慢地走了几步,回一下头,走到一棵桦树下面的时候她停下了,因为再往前走的话,小屋窗子里的灯光就会看不见的。莉莉卧在了这棵桦树下面,她不知道她缓慢地卧下去的姿势就像一个优雅的女王,她只是非常肯定地想:只要过上一会儿,猎人就会给她开门的。夜空很远,很高,狼又在远处开始嚎。莉莉模糊地明白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回忆一样跟这片原野自然而然地融为了一体。没有房子的阻隔,没有灯光造成的温馨的假象。这样其实也挺好,她愉快地望着自己呼出的一团清爽的白霜,然后想,真冷呀,所以猎人一定马上就要给她开门了。

这个时候巴特羞耻地卧在窗子旁边,为自己一个人享受着炉火而脸红。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照亮了莉莉面前的土地。在月光中莉莉倔强地抱紧了自己。一只乌鸦从月亮上飞了过去,凄清地叫着。

门终于开了。漆黑的夜突然睁开了一只橙红色的温暖的眼睛。莉莉快乐地朝着熟悉的方向飞奔而去,四肢被冻得有点僵了,不过没关系,莉莉已经闻见熟悉的气息了。猎人站在她的面前,忧伤地摇了摇头。

“莉莉。”他说,“你不懂我的意思吗?你等在这儿是没有用的。从现在起这里不是你的家了。我让你走,你得回到你来的地方去,你明白吗?”

莉莉恼怒了。因为猎人居然在她马上就要接近温暖的炉火的时候拦住了她的路。你太过分了吧。莉莉瞪着猎人,眼神愤怒得像是冰蓝色的火焰。

猎人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拎起铺在火炉边的毛皮。那是莉莉跟巴特睡了好几年的床。那上面散发着让莉莉最喜欢最安心的气息。猎人非常猛烈地在莉莉的鼻子前面抖动着它。很多受了惊吓的灰尘于是在周围的灯光里欢喜地舞蹈。

“莉莉,看看这个。”猎人直视着莉莉的眼睛,“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是你妈妈?记得吗?它是你妈妈。现在我告诉你,你妈妈是被我打死的。这张皮是村里祭祀完了以后才剥下来的。我不是你的亲人,我本来应该是你的仇人。莉莉,你懂了吗?”

你胡说。莉莉扑了上去。她只是想赶开这块该死的毯子而已。她听见巴特在屋角的一声短促暴烈的惊呼。短暂的寂静,然后她看见了血。

“巴特,你安静点,没事。”猎人平静地说,一边从已经被抓破的衣袖上撕下来一条。熟练地扎在自己染红的手臂上。屋子里只剩下莉莉和猎人重重的喘息的声音。血微妙的气息让莉莉莫名其妙地眩晕。那是一种熟悉的,跟征服相关的气味。莉莉不知道原来猎人也是会流血的。

“很好。”他把他受伤的手臂伸到莉莉跟前,“其实你我的关系本来应该如此。无论如何,你是一只狮子。下次见面的时候,那应该是在原野上,或者是山里吧,别忘了你要像刚才那样对待我,莉莉。”

莉莉转过了身。苍茫的夜色给了她一个寒冷的、柔情似水的拥抱。她想:已经是冬天了。

她终于还是在那棵桦树下面停下了。她犹豫着,要不要像刚才那样卧下去。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等待。她知道那扇门是真的不会再为她而开。那么是为什么呢?她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失去了什么东西,还是搞错了什么事情。她的眼睛突然间像星星那样闪了一下。因为那种明白自己永远失去什么东西的感觉很恐怖。

然后她看见,阿朗来了。

阿朗就像是从月光里游出来的一样。无声无息,温柔而蛮横地踩倒了原野上蒙了一层霜冻的小草。阿朗静静地说:“莉莉,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那天晚上,莉莉成了阿朗的新娘。她不知道当她懵懵懂懂地跟着阿朗朝山的方向行走的时候,猎人就站在小屋的窗前,看着他们的背影。然后猎人微笑了:“巴特,我说过,莉莉是个了不得的姑娘,你看怎么样,漂亮的女儿永远是不愁嫁不出去的。”巴特懂事地卧在墙角,他知道背对着他的猎人的表情此刻很落寞。

莉莉从来没有试过在满天的星斗下面睡觉。阿朗卧在她的旁边,挡住了风。阿朗说:“你慢慢就会习惯。我每天晚上都会卧在能给你挡风的那一边,这一点,你可以放心。”莉莉顺从地把她的小脑袋贴在阿朗的肚皮上,温热的。她听见阿朗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那你呢?”莉莉有点不好意思,“你就不冷吗?”莉莉只有在面对猎人跟巴特的时候才会心安理得地享受所有的关怀,相反,如果这关怀来自其他人,她就会觉得不安,觉得受之有愧。其实正是因为她拥有过太多的宠爱,所以她才会对分外给予宠爱的人格外敏感。“莉莉。”阿朗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从今天起,你就把我当成猎人和那只笨狗吧。”阿朗笑笑,“因为现在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巴特不笨。”莉莉不同意地说,突然觉得心里有一阵很紧的疼痛。因为她想起她慢慢地迎着辽阔寒冷的夜色从小木屋里走出去的情形。她转过脸,睁大眼睛看着满天的繁星,她不愿意想下去了,她说:“阿朗,你知道为什么月亮很好的时候就看不见星星,星星很多的时候就看不见月亮吗?”阿朗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本来就是这样的,有什么为什么。”“我觉得月亮碎了的时候就变成满天的星星了,你说对不对呀。”莉莉认真地看着阿朗。阿朗温柔地微笑了:“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莉莉,我们睡吧。”阿朗微笑的时候跟猎人很像,很温暖,可是有股很冷静的,跟权威有关的寒意不动声色地藏在这微笑后面。不要再想猎人了,莉莉对自己说。她知道也许她跟猎人再也无法相逢。不要再想,不要再想了吧。那种滋味真是恐怖,那不是莉莉熟悉的任何一种滋味呀。

大多数动物都比人要擅长遗忘,那是为了生存。忘掉曾经的危险、饥饿、恐惧,还有伤害。然后,心安理得地跟岁月艰辛地相处下去。在这个生生不息的自然里,有那么一瞬间,发现了某种神谕般的宇宙的真相。因为没有语言跟记忆,也就淡忘了。并没有觉得自己发现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莉莉毕竟有些不同。她有比别的动物更深,以及色彩更鲜明的回忆。往昔的岁月,人类的语言,等等,总是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跳出来折磨她,让她领受那种煎熬的滋味。莉莉咬紧牙忍耐着,对这种折磨守口如瓶。把莉莉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的,其实并不是阿朗,而是这种没有尽头的忍耐。

有些事情永远不能对任何人说。有些事情永远是只有自己知道就足够了。可惜阿朗就不明白这个。他是那么喜欢倾诉。好像对他来说,再大的苦难都是可以拿出来跟人讲的。莉莉卧在他的身边,充满怜爱地看着他的脸。这是我的男人。莉莉微笑着对自己说。他是我的,这个跟我水乳交融,跟我骨血相连,跟我有肌肤之亲的男人。

阿朗总是不厌其烦地回忆着过去。阿朗是狮群里的王子,准确地说是曾经是。当阿朗的父亲老去的时候,年轻力壮的狮子便起来推翻他。经过整日的搏斗跟厮杀,年轻的狮子终于咬断了他的喉管。“他已经体无完肤。”阿朗忧伤地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可以撑那么久的。”新的王产生了,整个狮群里的成年公狮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一起杀掉死去的旧王的全家。可是阿朗逃了出来,从此开始了他流亡的日子。

“莉莉。”阿朗热切地看着她的脸,“答应我,给我生孩子。我们会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然后我们一起去找他们。我得把属于我的东西夺回来。莉莉,你生来就是要做我的王后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一件事,世界上既然有一个像我一样的阿朗,就一定会有一个像你一样的莉莉来跟我遇上。不对吗?”莉莉宽容地看着他,心里暗暗地叹气:“你呀。”

莉莉对所有与征服有关的事情都没有兴趣。杀戮从来都不是也不该是一样用来见证荣耀的东西。杀戮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仅此而已。就算你是狮子,是一只会被很多动物害怕的狮子,也是如此。但是莉莉从来就不会对阿朗说这些。她只是静静地、美丽地微笑着,看着正在梦想的阿朗。阿朗说:“莉莉,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君王。”莉莉回答:“是。当然。”阿朗说:“莉莉,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要报仇,不是。我为王位而生。”莉莉说:“是。我知道。”阿朗说:“莉莉,我总是会梦见他,那个咬断我爸爸的脖子的家伙。他有一点特别,他颈子上有一圈毛是黑色的。像是凝固了的血。我想象过很多次,很多次。我就是要对着那圈黑色咬下去,让新鲜的血流出来,覆盖它。莉莉。”莉莉回答:“没错的。你应该这样。”阿朗的声音缓慢了下去,似乎是困了,他低声说:“莉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你很像我妈妈。我这么觉得。其实我已经不再记得我妈妈长什么样子了。”

在阿朗平缓的、沉睡的呼吸声中,往事就这样涌了上来。像鲜红的,翻腾的血液那样涌了上来。猎人说:“莉莉,你的妈妈是我打死的。明白吗?我不是你的亲人,我原本该是你的仇人。你明白吗?”莉莉其实不明白。莉莉从来就没有仇恨过。莉莉懂得那些蕴含于赤裸裸的厮杀中的寒冷的,没有道理可讲的规则,可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地仇恨过谁。然后莉莉问自己:阿朗知道什么叫仇恨吗?好像是不知道的。其实他只是想征服跟战胜,并不具体地针对什么人。远方的天空被火光映红了,莉莉听见了号角跟音乐的声音。那是祭祀,是村子里的祭祀。莉莉的心脏狂跳了起来,她怯生生地推醒了阿朗:“阿朗,我们去看祭祀,好不好?”她被自己言语间那种颤抖的渴望吓了一大跳。她没有追问自己那到底是为什么。

当莉莉轻车熟路地带着阿朗来到岩石上边的时候,阿朗很不满地嘟哝着:“莉莉,你为什么总是对人的事情这么感兴趣?”巨大的岩石脚下的篝火映红了阿朗俊美的脸庞。莉莉充满歉意地望着他,阿朗终于叹了口气,不再抱怨了。村子里的祭祀仪式就在他们脚下,一览无余。莉莉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热地盯着那个往日的最最熟悉的位置。曾经,她和巴特就坐在那里,人们给他们俩带上沉重又绚烂的花环。人们热闹地说:“瞧瞧这兄妹俩,多神气啊。”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莉莉静静地待在峭壁后面,她知道那已经不再是她的生活。

可是猎人不在人群里,巴特也不在。在这个最盛大的节日里,英雄居然不在场。莉莉知道,有事情发生了,而且是不好的事情。莉莉表情淡漠地把这个事实吞下去,咽下去,就像她第一次吞下那些滴着血的生肉一样。就像这个事实也在散发着原始的腥气。也许他没有死,不应该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也许他只是受伤了。也许他只不过是带着巴特去镇上了。这个时候鼓乐的声音更加地热烈了,人们围着篝火跳起了舞。阿朗兴奋地抖了抖他的鬃毛,强烈的鼓点让他振奋,因为那和心跳的声音类似。今年的舞蹈跟往年没什么区别。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居住在原野上的人们把祭祀的舞蹈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舞蹈一定是每年都要换新的,要花很大的精力去排练。那个时候,很久很久以前,这都是猎人告诉莉莉的,原野上的人们都向往着盆地里的生活。因为盆地里的人们安居乐业,盆地里总是风调雨顺的,日子过得一点不像原野上这么辛苦。可是对于那个时候的人们来说,盆地太遥远了。原野上的孩子们都知道,对于盆地里的人来说,丰收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只有当孩子们长大后,体会过劳作的艰辛,才知道随随便便的丰收是一样多么贵重的梦想。于是他们再无限神往地对他们自己的孩子说:“盆地里的人们只要把种子一撒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庄稼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管都管不住。”有关盆地的向往就这么世世代代地传了下来,偶尔,当有人真的有机会去盆地看看的时候,他们就跟盆地的人们买来一个舞蹈。舞蹈是买的,因为要用山里的野味交换,才可以跟盆地的人们学习这些舞。在祭祀的仪式上,他们会向所有居住在原野上的人们跳买来的、贵重的、盆地人的舞。于是所有受苦的人们,有了一个机会。在这短暂的舞蹈的瞬间里,以为自己变成了盆地人,变成了不必为生存担心的盆地人。只要有这么一点点念想,他们就可以任劳任怨地活下去了,哪怕丰收就像是悬挂在原野边缘上的夕阳,看上去唾手可得,可是你永远都够不到。

鼓点越来越快了,祭祀中最重要的节目来临了。人们要把他们的英雄,也就是猎人,抬起来,抬得高高的。以往,这个时候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让莉莉跟巴特的心里激起一阵狂喜的惶恐。因为明明知道这个场景是再快乐也没有的,可是莉莉就是能从这极致的欢乐跟放纵里嗅出一点毋庸置疑的杀气。此刻,欢呼声又在脚下响起来,像潮水一样,迷醉地冲刷着阿朗的眼睛。

英雄被人们抬起来了。但是这个英雄不是猎人。或者说,是一个新的猎人。他的头上跟脖颈上挂着跟往年的猎人一模一样的装饰。但是他不是猎人,不是莉莉认识的猎人。不用再怀疑了,莉莉的猎人已经死了。莉莉对自己凄然地微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接受这件事情的,就像她终究接受了猎人的抛弃,就像她终究接受了阿朗。可是有一件事让莉莉害怕,她发现,虽然猎人已经换了,虽然英雄已经换了,可是人们还是爆发着一模一样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难道说,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谁是那个被抬起来的英雄,只在乎这个可以欢呼的机会吗?莉莉记得猎人是用一种什么样的语气对自己说:“乖女孩,我是他们的英雄。”他们骗你。莉莉在心里说。你一定是为了给祭祀的盛典打一头猛兽才送命的。为了你身为英雄的荣耀。可是这根本就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不是。他们把这荣耀准备好了,可以随时给任何人。只不过你刚巧赶上。你怎么那么傻?

直到此刻莉莉才明白,猎人是她的初恋,是她此生第一个情人。但是当她看清这个的时候,她做别人的新娘已经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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