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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控的笑声吵醒了怀里的郑成功,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欣赏我的前仰后合。我都没有注意到我家的公寓楼已经缓缓地对着我的脸推了过来,然后,车子就熄火了。

“掌柜的,”安全带松开的声音类似一声关节的脆晌,“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我又在四处寻找着手机。

“你会不会介意,你的男朋友比你小?”他转过脸,挺直的鼻粱两旁洒下来一点儿阴影,遮盖住了他的眼神。

“小多少啊?”我的眼睛在别处停顿了一秒钟,慢慢地落在他的脸上。

“比如说,和我一样大?”

三叔一路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直在用力地对他挥手——我、西决还有南音,我们一起挥手的样子就好像三叔是要远行——呸,怎么说这么晦气的话?我的意思是,我们就当这只不过是在火车站或者飞机场而已。三叔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种近似于羞赧的神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三婶静静地坐在那里,我凑过去抓住她的手,可是被她挣脱了。我对南音使了个眼色,想要她对三婶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她看上去似乎是不好意思,一言不发地坐在三婶的另一侧,企图把她的脑袋塞进三婶怀里。

“南音。”三婶的声音软得近乎哀求,“别碰妈妈,让妈妈自己待会儿。”

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一个敏感易碎的容器。她只能近乎神经质地避免任何意义上的震蒋,用来维持一种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到的平衡。南音懂事地看着她的脸,慢慢地叹了口气。现如今的南音,越来越会叹气了,逐渐掌握了个中精髓,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情。三叔的手术日期定下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南音。南音非常配合地做出一副真的是刚刚才知道的样子,含着眼泪过去用力地拥抱三叔,娴熟地用她耍赖的语气说:“一定不会有事的,我说不会就不会,真的爸爸,坏事发生之前我心里都会特别慌,可是这次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要相信我的第六感。”

被我们大家忽略的电视屏幕上,奥运会开幕式的焰火花团锦簇地蒸腾,北京的夜空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尽情开屏的孔雀。

西决和雪碧肩并肩坐在我们对面的另一张长椅上。西决轻轻地说:“三婶,我去医院门口给你买杯豆浆好么?你早上什么都没吃。”三婶摇摇头,“算了,吃不下去硬吃的话,会反胃的。”有种细微的战栗隐隐掠过了她的脸,我想那是因为她不小心说出来的“胃”字让她不舒服。苏远智站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根柱子下面,非常知趣地不靠近我们。我发现,南音时不时丢给他的目光都是长久而又黏稠的。西决转向了雪碧,“饿不饿?”雪碧有点儿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江薏的短信来了:“我临时要去一下外地,下午回来,手术完了你马上通知我结果。”这样的短信只发给我,却不发给西决——我想他们这几日来的沟通效果如何,一日了然了。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那一刹那我觉得这根本就不真实。西决反应得最快,立刻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大夫。”那个形色匆匆的大夫轻轻把手举在半空中毋庸置疑地一挥,“手术还没结束,我只是送切片样本出来。”

那两扇手术室门把三婶的眼神不由分说地揪了起来,即使它们重新关上了,三婶的眼神却也不曾放下。似乎从她胸腔里面经过的无辜的氧气已经被“惊吓”折磨成了一阵狂暴的风,她的目光变成了孱弱的玻璃,被这狂风冲撞得“哐眶”地响。“东霓,”她不看我,径直问,“孩子呢?”我说:“三婶你放心,陈嫣今天带着他们俩,他和北北。”三婶机械地点点头,其实她只是需要和人说些不相干的话,来试着把整个人放回原处。

手术室上方的灯似乎灭了吧。真该死,它怎么就不像电视剧里面那般醒目呢?连明灭都那么不明显,这怎么能营造出那种宣判生杀予夺的威严啊?这个时候我看见三叔被推了出来,我迟钝地跟着大家迎了上去,感觉自己呆滞地看着躺在那张带着轮子的床上、双目紧闭的三叔。那个是三叔么?看着不像。为什么躺在医院里双目紧闭的人们总是跟我脑袋里的图像不大一样呢?你是谁?是你么?你又来做什么?拜托你放过我吧,你离三叔远一点儿……我狠狠地一甩头,却恰好听见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已经确定了,不是癌症,那个瘤子是良性的,全部切掉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好好调养……”

我最先听见的是南音的欢呼声,“妈妈,妈妈,你看我说什么了,我就说爸爸没事的,我就知道一定没事的!”她忘形地当着全家人的面紧紧地抱住了苏远智,不过此时此刻,没人骂她。然后她跳跃着跟每个人热烈地拥抱,她紧紧地把我们每一个人搂在怀里,一边热烈地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踏踏实实地看奥运会,我可以像平时一样给闺蜜们打电话,我可以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高高兴兴地起来泡方便面,我可以和以前一样晚睡晚起,和以前一样在考试前一晚上熬夜啃书,和以前一样想逛街就逛街想买衣服就买衣服,和以前一样跟老公吵架闹脾气,因为我爸爸没事我爸爸不会死!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用不着改变,什么都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谢谢老天爷,我爱老天爷一辈子……”

她饱满的身体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我的怀中,她整个人就像一块磁铁一样,牢牢地把“幸福”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吸附在她周围的空气里。“姐姐,姐姐,”她声音颤抖地缠绕着我的脖颈,“我明天请你吃饭,你记着,一定是我来请……”接着她又扑向了西决,“哥,借我钱好不好?我要请所有人吃饭!哥哥我爱你!”

你当然应该感谢老天爷。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挂着的是什么样的表情,我甚至忘记了控制自己的脸庞。你当然应该爱你的老天爷一辈子,因为他根本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为什么你永远那么幸福?为什么你什么都可以拥有?为什么老天爷都不愿意亲手毁掉一些他给你的什么东西?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惊喜都是你的?为什么你随便打开一个盒子里面都是礼物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该死,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有什么要紧,为什么你的爸爸就能够虚惊一场转危为安?为什么你就连人世间最庸常的生离死别都躲得过?

郑东霓你一定是疯了。

我缓缓地坐了下来,脊背贴着墙壁的时候才感觉到那些争先恐后的冷汗。我抓起雪碧放在那里的纯净水的瓶子,拧开,贪婪地喝下去,似乎一饮而尽变成了我人生必须终结的任务。“你哪里不舒服?”西决走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没有,”我勉强地对他笑,“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一下子松懈下来,有点儿晕。”“那我先送你回家好了。”“不要,哪儿有那么娇气啊?”我烦躁地甩开他的手,“我不要你管我。”

走廊的尽头小叔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正好撞上了这个欢腾的场叫,一边跑一边擦汗,“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怪,出租车那么难叫,就没有一辆是空的……”三婶大声地说:“早就叫你去考驾照,你就是不听,活该!”她的那句‘活该’讲得元气十足抑扬顿挫,把所有的欣喜跟紧张都放在里面了。“不是啊。”小叔重重地坐下米,椅子甚至微微颤了一下,“我们家那条街没事的,我不是要到老城区钢厂那里去接大嫂吗——从大嫂家里出来以后死活叫不到一辆车,真是急死我了。”

他说什么?

我妈慢慢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她不像小叔那样跑,走得不紧不慢,气色看上去几乎是红光满面的。不过身上穿的那件碎花衬衣不知道是从哪个废品收购站里捡来的——丢死人了,给她的钱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非常巧的是,她就在这个时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看我,说:“你为什么老是要这样打扮呢?端庄点儿多好,三十岁的人了,不能总看着像只野狐狸。”我“腾”地站了起来,不,不是想她吵,没那个力气,我只是想离她远点儿,当她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胳膊蹭到了我的,那种皮肤的接触让我的脊背上汗毛直竖。

“他没事,没事。”三婶温润地对我妈笑,“大热的天,还让你跑一趟。”

“我就知道应该没事。”我妈胸有成竹,“他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真有见地,我同意。和三叔比起来你的老公的确该死。她猝不及防地拽了一下我的衣角,也跟着我站了起来。三婶他们都起身往病房那里走,在大家三三两两地从我们眼前经过的时候,她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我刚才看到你爸了。你没看见么?刚开始在手术室那两扇门旁边,现在他到了楼梯的拐角——他担心你三叔。”

我厌恶地侧过脸看着她日渐混浊的瞳孔,“你出门的时候刷没刷牙,怎么一股大蒜昧儿?”然后我朝着走廊的尽头,逃命似的跑。

当你迅速地移动的时候,楼梯的台阶就变成了一叠魔术师手里伸缩自如的扑克牌。每一级台阶都越来越薄了,薄得你几乎忽略了它们的存在。我竭尽全力地跑,我知道自己可以搭电梯,可是那架电梯太不怀好意了,我按了无数下,都快要把那个倒着的三角形按碎了,它就是停留在“11”这个数字上,拒绝往下椰——所以我还是跑吧。真见鬼,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么?我没做梦,为什么那种窒息的感觉又上来了?我一路飞奔的时候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有人在我身后骂我:“有鬼追着你么?”真的有,你信不信?

终于挨过了那些无穷无尽就像咒语一样的台阶。大厅里的人熙熙攘攘,都长得那么丑,都是一脸完全不在乎自己很丑的漠然的表情。阳光明晃晃地穿越了巨大的玻璃天窗,再无所顾忌地泼洒到每个人的脚底下。水磨石的地板泛着光——都是太阳泼下来的吧?踩上去好像很烫。有一股力量就在这个时候牵住了我的手臂,“掌柜的,你要去哪儿?”

他不停地摇晃着我,我的身体终于不再像个氢气球那样跃跃欲试地想要飞起来,地面终于变回了平时的地面,不再是那片无数险恶的陌生人的倒影组成的沼泽地,我也终于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双脚牢牢地被地面吸在那里。冷杉的眼神焦灼地撞到了我的胸口上,这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掌柜的,你到底怎么了?”

后米我们来到了病房大楼外面的花坛,我坐在大理石拼贴的花坛边上,出神地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蹲下身子看着我的脸,他牛仔裤上两个磨白的膝盖就要碰到我的了。我轻轻地摇头,“没有,可能是太热了,刚才有点儿晕,现在好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他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在了自己的膝头,“我,我来等你。”“等我做什么?”我有气无力地笑笑。“我听茜茜她们说的,她们说你们家有人今天要做手术,她们说你昨天晚上告诉她们了,可是昨天晚上我没有当班,所以不知道。”他注视着我。“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我是问你来找我做什么。”他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决定那样,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看看你。这个医院这么大,我找了好久也找不到,我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结果我就真的看见你了。”他的两条手臂在金碧辉煌的夏日的阳光下面,看上去就像是凝固的,饱满得像是要把皮肤撑得裂开来——我小的时候,我爸爸也有这样完美的胳膊。

“笨死了。”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板寸头硬硬地戳着我的手心,“不会打我的手机啊?”他笑了,“我想过要打,可是我怕你会不高兴。”紧接着他像是害臊一样迅速地站起来跑向了远处,自由得就好像他是置身于一片广袤的原野上,我知道周围有好几个人都在注视他奔跑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又跑回来了,手上拿着一瓶水,还有一包没拆封的纸巾,“给你掌柜的,天这么热。”我笑着拆开,抽了一张给他,“傻瓜——都跑出一头的汗了,也不知道自己拿一张。”他还是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容,“不是掌柜的、我没想到,我—般都是用衣服直接擦的。”

接着他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这样他似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不看我的脸。

“掌柜的,”他慢慢地说,“你家里做手术的人,情况是不是,是不是不大好?你脸色这么难看——不过你也别……”

“猜错了。”我笑着打断他,“我们家那个做手术的人很好,没有危险了。”

“噢。”他又灿烂地笑了起来,“那就好。那我们去庆祝好不好?今天晚上我要上班,明天,明天我们去看电影?”

“冷杉。”我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你那天和我说的话,还是忘了吧。你是一时冲动,我知道的。”我转过脸去,他的呼吸声就在我的耳边起伏着,既然他不做声,那么我只好继续了,“我知道你好,可是其实你只不过是想图新鲜而已——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新鲜劲儿总有过去的一天,可是过去了以后,我们两个人都还是活生生的,到那时候就晚了,就只能做仇人了。你懂吗?男人和女人成了仇人以后很可怕的,我不愿意跟你做仇人,你这么可爱,我也没法想象你在我手里学会怎么恨别人。你该去找个合适的女孩子,和你年龄差不多,就像茜茜她们那个岁数……”紧接着我又摇了摇头,“不对,店里的这些女孩子也不适合你,你和她们最终不是一路人,你说不定会害了她们。去学校里找个念书的女孩子吧,对了,就像我家南音这样的,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们南音现在不自由,我真想撮合你们俩,你们俩站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呢。冷杉你别不说恬,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他只是用力地摇头,摇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我就是喜欢你,我不喜欢茜茜她们,我也不喜欢你们家南音,这碍着谁了?”

“你怎么不明白?”我忍无可忍,“你真是个小孩子。”

“我不是!”他大声说,他的眼睛真黑,深得像是能把人吸进去。

“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懂呀?”我叹口气,终于说,“你一定要我把最难堪的话说出来么?那好吧,我配不上你,行不行?”我暗暗地咬紧了牙,然后又嘲笑自己,说真话有那么难堪吗?

“不准你这么说!”他怒冲冲地看着我,然后似乎是不知道该把两只手臂放在什么地方,狠狠地搂住了我,像是和我有仇,快要把我的脊柱弄断了,“我就是觉得你好,你比谁都好,我要和你在一起、要和你们在一起,除了你,还有小雪碧、郑成功和可乐——我就是要做他们三个人的爸爸!”

“冷杉,”我心里弥漫上来一种悲凉,“你妈妈会伤心的。要是她知道你喜欢的是一个和她年轻时候很像的女人,她会伤心的。”

“乱讲!”他的心脏跳得真有力量,就像他的人一样,竭尽全力,不懂得怎么留后路,“我妈妈才不会自己看不起自己,你也不准自己看不起自己,让我抱抱你,我就抱一会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就在我耳朵边上回响,“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那天本来是准备去应征当家教的,然后我就在路上看见你从那间店里出来,我看到门前贴着一个招聘的牌子,我那时候也不敢确定你就是那里的老板,可是我想,管他呢,不管怎么样我得去和你说说话……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孩了们的嬉笑声。越过他的肩膀,我就看见了那三四个孩子——他们的脊椎有病,需要矫正,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戴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矫正器,那矫正器就像个鸟笼一样,笼罩着他们的上半身,从头顶直到腰际。“他们在谈恋爱!”其中一个整个身体都歪斜的小女孩欢呼着,她居然拥有这么完美的声音。然后他们又笑闹着往另一个方向跑远了,套着他们的鸟笼彼此碰撞着,像风铃那样叮叮当当地响。

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残缺?可是我面前的这个人,我怀里的这个人,他那么美。我闭上了眼睛,管他呢,可能,可能老天爷是看见南音已经拥有太多的礼物了,所以情急之下,就把一个原本要送给南音的礼物丢给了我,是天意吧,一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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