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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很久,哥哥突然说:“你很舍不得那个男人吧。”
“那又怎么样,和他说实话?我撒谎,他认为我在偷情;我说实话,他认为我是神经病。惨不惨?”
“我连累了你。”哥哥静静地说,摇了摇头。
“是你说的,你我之间,不说这样的话。”我悲从中来,“我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若有一天,我能遇上一个男人,他能相信我所有的话,甚至,他能像我一样看到你,我就二话不说嫁给他。”
“我以后不会来了。”片刻沉默后,他突然间语出惊人,“原来我以为,我们这样见面,并不会打扰任何人,可是现在证明不是那么回事。是我的错,我不该违反自然规律。”
“去他妈的自然规律,我不在乎。”我烦躁地说。
“你是淑女,不能讲粗话。”他挑了挑眉毛,“我的意思是,我以后不会来得这么频繁,我偶尔来一趟,在树梢上,在电线杆子上,或着在云上面,和你招手,你就看到我了。”
“走吧。”我站起身,甩甩头,驱赶来势汹汹的辛酸,“我去看看奶奶,和我一起去么?妈妈说,她当初流产的时候,最伤心的人就是奶奶。”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地温暖,他说:“好的。”
奶奶家在近郊,从车窗往外看,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田。非常绚烂的绿色,奶奶坐在老房子的院子里,那把椅子很旧了,就像她的眼神一样,苍老,但是暖和。现在奶奶经常这样端坐在院子里,安逸得像是凝视时间的缓慢蠕动。
她已经不再认得爸爸,不再认得妈妈,偶尔,会认得我。
“奶奶——”我开心地叫她。
“现在几点了?”奶奶冲我笑了,不过是礼节性的。
“三点半。”我告诉她。
“那还早。”她像是自言自语,“再等半个小时,我就要去接臻臻放学——”
“臻臻在上小学啊?”我故意拖长了声音,“那我是谁?”
“你是臻臻。”奶奶泰然自若地说,“你是大臻臻,大臻臻已经长大了,快要结婚了;可是小臻臻才六岁,放学回家当然得有大人去接,不然碰到坏人怎么办,你说对不对?”
“对,太对了。”我看着她满是皱纹、胸有成竹的脸,心里暖洋洋的,“奶奶,你还记得我快要结婚了呀。”我想爸爸一定还没有告诉她关于我的“噩耗”,或者告诉了,但是她记不住。
“当然记得。你是要和他结婚对吧?”奶奶伸出食指,指着站立在树荫里沉默的哥哥,“很好啊,那个小伙子看上去很精神”。
“奶奶,他不是要和我结婚的人,他是——”哥哥轻轻地冲我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嘴唇上。
“你看到了么?”我从奶奶身边站起来,跑过去抓着他的胳膊摇晃,“你看,你能相信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你,奶奶也能看到!哥——”我停顿了一下,“你也会有眼泪吗?”
“我要走了。”他深深地看着我,郑重其事,“我本来不应该——不应该以现在的样子,我是说,以一个具体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的。只不过,我想你。”
“我不管你以什么样子出现,哪怕周围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你变成了漆黑的一部分,也可以。常回来看我,好不好?”
“臻臻,你记得,我无处不在。”
“你会变老吗?”
“我早就老了。”他忧伤地笑着。
这一次,哥哥的消失和以往略有不同,我仿佛感到周围有一阵微弱但是强悍的风。满天满地的阳光下,我闭上了眼睛,周身空气的旋涡就这样深深地卷进我的身体里面,在我体内那个无边的深渊里回荡起寂寞的呼啸。于是我就知道,怕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见到哥哥了,不过,我也知道,我们是一体,哥哥无处不在。
睁开眼睛,世界寂静如常,或者在任意的角落都有罪恶上演,可是天空到底是无边无垠的。我回到奶奶的椅子前,心里异常平静和安然,我要静静地和奶奶一起等到4点钟,一起去接六岁的我放学。
(6)
我是生死,你是轮回;我是红尘,你是虚空;我是用来标示岁月的某个微不足道的点,你是容纳所有沧海一粟的无垠;我是业障,你是修行;我是渴望成为神的人,你是无法褪尽人气的神;我是“此时此刻”的囚徒,你是“永恒”这片原野上的牧羊人;我是不可能脱离“此情此景”的肉身,你是天地悠悠的一部分;我是至情至性的欢笑与哭喊,你是高山顶上寂然的雪线;我是照耀微小灰尘的一线阳光,你是拥抱万物的黑暗;我原谅所有琐碎的恶意,你负责批判一切不自知的邪念;我是绚烂缤纷的幻想,你是不情愿地照亮万里海面的灯塔;我觉得我的一生太短,你觉得你的自由太漫长;我是你的南柯一梦,你是我必然到达的终点。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你生我,我生你,我们合二为一,就是宇宙,就是永恒。
2009年1月 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