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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马扫校

《传奇》再版的话

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也是发了疯似地高兴着,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就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兴奋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在上海已经过了时的蹦蹦戏,我一直想去看一次,只是找不到适当的人一同去;对这种破烂,低级趣味的东西如此感到兴趣,都不好意思向人开口。直到最近才发现一位太太,她家里谁都不肯冒暑陪她去看未宝霞,于是我们一块儿去了。拉胡琴的一开始调弦子,听着就有一种奇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嘎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塞上的风,尖叫着为空虚所追赶,无处可停留。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敲着竹简打拍子,辣手地:“侉!侉!侉!”索性站到台前,离观众近一点,故意压倒了歌者:“侉!克哇!克哇!”一下一下不容情地砸下来,我坐在第二排,震得头昏眼花,脑子里许多东西渐渐地都给砸了出来,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在西北的寒窑里,人只能活得很简单,而这已经不容易了。剧中人声嘶力蝎与胡琴的酸风与梆子的铁拍相斗。扮作李三娘的一个北方少女,黄着脸,不搽一点姻脂粉,单描了墨黑的两道长眉,挑着担子汲水去,半路怨苦起来:“虽然不比王三姐……”两眼定定地望着地,一句一句认真地大声喊出。正在井台上取水,“在马上忽闪出了一小将英豪”,是她的儿子,母子凑巧相会,彼此并不认识。后来小将军开始怀疑这“贫娘”就是他的母亲,因而查问她的家世,“你父姓甚名谁?你母何人?你兄何人?”她一一回答,她把“我”读作“哇”,连嫂子的来历也交代清楚,“哇嫂张氏……”黄土窟里住着,外面永远是飞抄走石的黄昏,寒缩的生存也只限于这一点;父亲是什么人,母亲是什么人,哥哥,嫂嫂……可记的很少,所以记得牢牢的。

正戏之前还有一出谋杀亲夫的玩笑戏,荡妇阔大的脸上塌着极大的两片姻脂,连鼻翅都搽红了,只留下极窄的一条粉白的鼻子,这样装出来的希腊风的高而细的鼻梁与她宽阔的脸很不相称,水汪汪的眼睛仿佛生在脸的两边,近耳朵,像一头兽。她嘴里有金牙齿,脑后油腻的两绍青丝一直垂到腿弯,纪红衫袖里露出一截子黄黑,滚圆的肥手臂。她丈夫的冤魂去告状,轿子里的官员得到报告说:“有旋风拦道。”官问:“是男旋女旋?”掳快仔细观察一下,答是“男旋”。官便吩咐他去“追赶旋风,不得有误”。追到一座新坟上,上坟的小寡妇便被拘捕。她跪着解释她丈夫有一天晚上怎样得病死的,百般譬喻,官仍旧不明白。她唱道:“大人哪!谁家的灶门里不生火? 哪一个烟囱里不冒烟?”观众喝彩了。

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还刚强,手里一根马鞭子,动不动抽人一下,那不过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编造出来的。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去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

所以我觉得非常伤心了。常常想到这些,也许是因为威尔斯1的许多预言。从前以为都还远着呢,现在似乎并不很远了。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古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两个在一起,只谈谈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用宋代表书中人相互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炎樱只打了草稿。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我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笔临摹了一遍。生命也是这样的吧——它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所以西洋有这句话:“让生命来到你这里。”这样的屈服,不像我的小说里的人物的那种不明不白,狠琐,难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还是凄凉的。

1 威尔斯(herbert e wells ,1866-1946),英国作家。著有《时间机器》、《隐身人》等科学幻想和社会预言小说。

作者三十三年九月十四日

(收入《传奇》再版本,1944年9月上海杂志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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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马扫校

《多少恨》前言

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编电影剧本,片名《不了情》,当时最红的男星刘琼与东山再起的陈燕燕主演。陈燕燕退隐多年,面貌仍旧美丽年青,加上她特有的一种甜昧,不过胖了,片中只好尽可能的老穿着一件宽博的黑大衣。许多戏都在她那间陋室里,天冷没火炉,在家里也穿着大衣,也理由充足。此外话剧舞台上也有点名的泼且路珊演姚妈,还有个老牌反派(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演提鸟笼玩鼻烟壶的女父——似是某一种典型的旗人——都是硬里子。不过亥主角不能脱大衣是个致命伤。——也许因为拍片辛劳,她在她下一部片子里就已经苗条了,气死人!——寥寥几年后,这张片子倒已经湮没了,我觉得可惜,所以根据这剧本写了篇小说《多少根》。

在美国,根据名片写的小说归入“非书”(non—books)之列——状似书而实非——也是有点道理。我这篇更是仿佛不充分理解这两种形式的不同处。例如小女孩向父亲晓晚不休说新老师好,父亲不耐烦;电影观众从画面上看到他就是起先与女老师邂逅,彼此都印象很深,而无从结识的男子;小说读者并不知道,不构成“戏剧性的反讽”——即观众暗笑,而剧中人懵然——效果全失。

我当时没看出来,但是也觉得写得差。离开大陆的时候,文字不便带出来,都是一点一滴的普通信件的长度邮寄出来的,有些就涮下来了。

前两年在报上看到有人袭用《不了情》片名,大概别人也都不知道已经有过这么张片子,不禁抚然。想不到最近痖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影印了图书馆里我这篇旧作小说,寄了来。影片本身早巳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据它的“非书”倒还顽健,不远千里找上门来,使人又笑又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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