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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他们搭上一班到开封的火车,在薛城下车,然后直向济南——大王所说的最后一个相会的地点。倘若再等不到大王——他们谁也不愿意往下想了。乘在往济南的火车上,他们三人分外沉默,各自在座位上打瞌睡。日头将车厢烤得滚烫,棉衣,毛衣,全扒下来,堆在行李架上,只穿件贴身棉毛衫。毛豆捂了一冬的肌肉,在棉毛衫下鼓胀起来,他是足长了有一圈,原先细条的身子,如今变得健壮。他的父母,还有哥哥姐姐,要是见到他,只怕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的不止是他的身体,更是他的神情,他们什么时候见过他有这样一种飞扬的大胆的眼神?他要发表宏论起来,单是说话的腔调,都能吓他们一跳,且不说内容了。只有仔细看,看他的眉眼,还能依稀认他出来,那里藏着一股子秀气,是他自小生就的。笑起来,眉梢这边微微弯下来,女孩子似的。就晓得依然是那个叫人心疼的小孩子。这小孩子迅速地长成了青年,和他的同伴一样,磨砺了肌肤和性格,变得强悍了。当然还是不能与他的同伴比,他的同伴,其实是他的引路人,毛豆是他们的学生。此时,他也和他们一样,胳膊抱着胳膊,下巴抵在胸前,坐着睡着了。他们睡得很熟,却没有一点鼻鼾声,也不像那些打瞌睡的旅客,脑袋晃来晃去,身子也晃来晃去,一不小心就栽到邻座的身上。他们纹丝不动,直着腰背,就像三座金刚。他们身体和精神都处在紧张状态,这是在危险的生活里磨练出的本领。这种生活很能锻炼人,它使人能够适应各种情况。他们这样睡着,甚至还能做梦,在梦中回顾过去,或者憧憬未来。毛豆的梦有点乱呢,这也是入道浅的缘故,就好像一个修炼不到家的人,还残留着一些杂念。他辨不清睡和醒似地,分明知道有许多熟识的人来到跟前,要与他说话,他却睁不开眼睛,也动不了手脚,只能随他们走过去。努力挣了一时,终于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白晃晃一片光,光里面站了许多人,却都是陌生人了。正诧异而且厌烦,再度要合上眼时,忽然陌生人中间的一个对他一笑,这不是个顶熟顶熟的人?熟到心里去了,他是谁?等他走过去了,毛豆忽然睁开眼睛——这时他方才明白其实他一直睡着并且做着梦,此时才真正地醒了。在他睁开眼睛的一霎那,二王三王也醒过来,并且从座位上跳起来。他们三个人望着同一个方向,车厢的尾部,有一个人的背影从那里消失了。

就好像得到了同一个启示,三个人一起挤上过道,向车厢尾部追去。通过车厢衔接处时,火车正过接轨口,激烈地摇荡着,三个人努力把住了,才没有被晃倒。等他们追到下一节车厢,那人的背影又恰好消失在车厢的那一头。他们又追过一节车厢,那人还是与他们保持着一节车厢的距离,到了那一头。可是,这一次,他回头看了一眼,完全是个陌生人,脸上的笑容,多少带了些嘲讽。他们三个停住脚步,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震耳欲聋,三个人懵懂地站一会,转过身,回去原先的车厢。此时,车窗外的天暗了一成,光线柔和了,济南站就要到了。离开大王的日子,又过了一天。

在济南,他们换了策略,先找个旅店扎下来,然后轮班到火车站等人。济南站是个大站,以三王的经验,一眼可看出广场上有许多便衣出入,他们三个人,又都年轻气旺,往那里一站,特别占地方,所以不宜同时出行。一个在车站等人,另两个就去城里逛,往景点逛。大王热爱历史,每到一处,都要寻访古迹,说不定,会在哪里遇上他。为这,他们专去书店买了一本“济南名胜”,来作指南。这样,一住就住了一个星期。大王无影无踪。等待大王的这件事多少变成例行公事了,每日里,点卯似地,轮值的那个人到车站走一走,南来北往的人看上去面目都差不多。大王似乎湮灭在人群里头,消失了他特殊的个性。他们的希望淡然下去,随之,大王的印象,也逐渐减弱,变得虚枉。济南的名胜他们都走到了: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甚至郊外不甚出名的灵岩山。他们这三个无论对风景还是对典故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到了旅游景点,只见游人如织,反是觉得寂寞。闷闷地坐在一处,身边往来的人,与他们不知隔了多少远,人声嘈嘈,也是从山那边水那边传来。也有导游对了游人谈古论今,可他们是听过大王演说的人,还有什么可让他们听的?这就叫“曾经沧海难为水”。正是踏青的季节,在北方广漠的旱土上,初露头的那一点青绿实在不起眼,但定睛看,那生嫩的颜色又叫人心软。就那么针尖大的一点点,稍长起来,就又成老绿了。转眼间,树叶已盖顶,路边的花木也拥簇起来。而他们就成了伤春的人似的,表情愁苦。

这一天,在四里山景区的餐厅里,他们认识了一个人。照理说,他们不应该再轻率地搭识陌生人,可无奈那人是单身出游,深感寂寞,百般殷勤要与他们说话,再有,这些日子,他们也是消沉了,意志就有些松懈。但他们依然保持有一定的警惕性,听的多,讲的少。开始,他们的桌子与那人的隔了走道,这饶舌的男人欠了身子,问他们这,问他们那,见他们挺沉默,就说起他自己了。他来自济南市东北三十公里外的一个村,如今,这个农业村已变成著名的农工商联合体,人均收入达上万元。农工商联合体,顾名思义,就有工业和贸易,谈到工业和贸易,此人更有无限的经验要谈。他干脆将自己的酒菜移到他们桌上——工业和贸易,最重要的是什么?他问,这三个人只是看着他——是项目,有了项目就有了工业和贸易。其实生产和生意就是一个产和销,拿到项目就拿到了产和销,那么,项目又靠什么来拿呢?那三个人还是看着他,他们真是答不上来。他机密地向着他们又靠拢些:靠朋友!我们老总,当过十二年兵,转业在县里做科长,可他辞了公职,回到家乡,带乡亲们搞改革——他说出一个名字,问他们有没有听说过,他们摇了摇头,他便露出鄙夷的神情,你们真是不了解形势啊!老总他,朋友遍天下,你们应当去我们农工商联合体看看,宾馆里,我们自己的宾馆,宾馆里住的满满腾腾,今天走了,明天来,都是朋友。餐厅里,二十四小时的流水席,也是朋友。老总的朋友可不是一般的人,有上海,北京,广州,甚至于香港,记者,企业家,教授,作家,乡长,县长,省长!这时,他们三个的脸上流露出怀疑和耻笑的表情,那人就急了,将酒杯一顿: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父母,但凡有一句假,就不是我!又斟了满杯酒,说要用酒来明证心迹,说完就咕咚干了。老总他,特别会交朋友,他的工作就是交朋友,他召集开会也就是商量怎么交朋友。他对咱们这些干部说,朋友不是天上掉下来,而是要“交”的,用什么“交”?用“心”。所以,我们就要多长几个心眼,可是谁的心眼多,也没有老总他的心眼多呀!老总他走南闯北,广结贤士,他对我们说,古人讲礼尚往来,“诗经”里面不是有一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说到此处,三个人都竖起了耳朵,他们相视一眼,彼此猜到了心事,那就是,这个老总很像大王他呢!会不会就是大王?大王时常讲: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这会不会是隐起来的大王?他们也知道不会,因那老总是这人的乡里乡亲,又在那里改革多年,大王即便“隐”,也来不及“隐”那么深啊!可是,老总就像是和大王有什么联系似的,什么联系呢?比如说,大王的战友!

老总他对我们说,你们知道朋友们最需要什么?有人说是钱,有人说是房子,也有人说是旅游,汽车,出国,老总他说,你们说的都对,但是,这些东西,朋友的朋友也会想到送的,我们再怎么送,也只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里送炭,换句话说,就是,人家什么都送到了,我们还能送什么?大家就再也想不出什么了,老总他说:有一样东西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也是城里的朋友们最缺的,就是医疗。看病难哪!老总他说,你们别看朋友们都很体面,平时出门住宾馆,还带套间,一旦生起了病,就连个乞丐都不如了。病房里又挤又吵闹,要有级别才能住单间或者双人间,做检查要排队等,找个好医生就更费周折了。所以,我们要送朋友们医疗。怎么送?我们就造了一座医院,进了最好的机器,医生呢,是去上海,北京,广州专请。你们说,老总他是什么样的人才!那人喝红了脸,酒瓶空了,他们就用他们的酒再给他斟上。他们对这人生出一股亲切之情,因为他的老总,真的,也许是大王的一个战友!他们有着共同的见识和头脑,都是时代的精英。那人也真喝高了,又受了这三位热情的感动,一再邀请去他们的“齐鲁农工商联合体”参观,并且今晚上就去。齐鲁农工商联合体在济南就有办事处,派一辆车,带他们一起走。他们不得不努力谢绝,他便从口袋里摸出名片,发给他们一人一张,让他们保证日后一定去找他,像他们这样有志向的青年——他这么称他们,有志向的青年,老总他一定会很喜欢!分手时,他不知握别了多少次,还又重新回过头来握别,最后一次握别时,他忽然倾下身子,无限知心地对了他们耳朵说,你们知道,我们联合体还有一个项目是旁人不知道的,是什么?他们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被他缠了这么久,即便是从“战友”那里来的人,也无济于事了。他们一边嘴上敷衍,一边用手往外推他,他被推着倒走了几步,硬挣着说出这么几个字:倒卖汽车!他们不由停了手,而他诡黠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他们动了念头,要去那个“齐鲁农工商联合体”看看,大王的身影,又在他们眼前浮现起来。他们本来都把等待大王的事搁下了,去火车站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现在,忽有了模糊的希望。谁知道呢?说不定,那老总遍布天下的朋友们里面就有个大王,大王遍布天下的战友里面,就有个老总。世上的人都是分类的,那老总与大王显然就属一类人,他们都是人里的精英,听那人谈起老总,他们竟就像看见了大王。一类里的人,山不转水转,总能走到一起来。但他们只不过是动了念头,因为线索终究是渺茫的。在济南的时间又过去几天,他们的经济陷入窘境,将口袋里所有的钱并在一起,只够支付旅馆的房钱,饭钱就没了着落。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换了两次旅馆,这一次住的是一家家庭旅馆。一个老头私自将住房辟出一半,再隔成几间,也没申请营业执照,所以并不挂牌,自己到火车站拉客过来。在这方面,三王是有慧眼的,没等老头看见他,他已经看见老头了。住在老头的旅馆,讲好不付定金,走时一并结。但老头三天两头来向他们要房钱,并且,非常警觉地,每次他们出门,都要看看他们手上拿没拿行李。等他们回来,有几次看到东西明显被翻过了。他们有什么东西呢?无非是几件冬衣,几本书,是大王要他们读的,大王自己的书都咽在肚子里了。还有什么呢?还有就什么也没了,所以就任他翻去。这一天晚上,他们前脚进房间,后脚门就推开了,老头挤进身子来。这一间屋子,横一张双人床,竖也是一张双人床,进门就要上床。此时,老头站在两张双人床夹角间,一会低头,一会仰头地看他们。他们以为又是来讨房钱,不料却不是,老头说的是另一件事情。老头说,临近五一节,户籍警,居委会,照例来查户口,他对他们说家中只是住几个亲戚。检查的人问的很仔细,问他家亲戚是什么年龄,什么长相,多少身高,从哪里来,住多久。他只说是两个外甥,一个侄子,从江苏来玩。老头卖好地絮叨着,一双小眼睛从他们的脸上溜来溜去,使他们感到了紧张。第二天早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出门,但这一次出门,他们是不打算回来了。那一堆破烂就丢在房间里,随老头翻去吧!他们从济南站向北直走到长途客运站,登上其中一辆,不一时,车朝东北方向开动了。

行驶的车窗前,景物以一种活跃的节奏掠过去,人心受了鼓舞,茫然的前景变得清晰了似的。五月的阳光金线一般射进来,在人身上脸上乱跳。白杨树后面,是成熟的麦田,西南风里,几乎听得见滋滋的灌浆声。有农人肩了锄子在看麦子。他们的脸色开朗起来,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即便在这样为难的处境里,他们依然不见憔悴,只是显得有些心事,这些心事使他们更快地成熟起来。他们提前几站,在一个叫“魏家桥”的市镇下了车。时间还没过午,他们在街上闲逛一阵。如同所有市镇,总有一条新开的宽街,街边或是没有树,或是树来不及长成,两旁的店铺多是临时搭建的水泥预制板的矮屋,总是杂货,饭馆,发廊。他们三人进了一家发廊,要理发修面,迎上来的小姐很热情,专会洗头,却不会修面,于是,出来换一家。结果走了几家,遭遇都一样,热情的小姐都不会修面,只会洗头。如今,他们已经对小姐生有戒心,所以,无论她们如何力请,也不多搭讪。后来,倒是在旧街的菜市场后面,找到一家剃头铺子,里头立一条红脸大汉,腰围白布围裙,卷起着袖子,握一柄剃刀,在油光铮亮的刮刀布上来回噌噌地磨,看上去有些像杀猪的。可是,他皮肉紧致的大脸上,双睑的眼睛却相当秀气。当他们踏进铺子,他招呼生意的声音,出乎意外的温和。他让他们坐下,一个一个替他们剪,推,洗,再用滚烫的毛巾捂住他们的脸。他赤着膀子在开水里捞和挤毛巾的时候,又有些像在杀猪,可一旦说起话来,声音却那么轻柔,手势也是轻柔的。他揭开毛巾,简直是爱抚地摸摸他们的脸颊,然后再将那把风快的刀横上去。刀刃也是温柔地在脸颊,下颏移动,最后还到耳朵眼里轻轻一旋,似乎非常爱惜他们这几张头脸。当他们在镜子前面竖起身子,看见镜子里面的自己,头发一律推到耳朵以上,顶上的发则半爿瓦似的,有一角覆在额上,面颊又红又嫩,光洁得像婴儿。他们的模样挺精神,却有些傻。三人不禁笑起来,汉子也跟着笑,是为自己的手艺得意。问他多少钱,回说一人三块,总共九块。他们摸出一张十元钞票,不用他找钱,他却不依,非从兜里挖出一块的硬币,塞进他们的手心,那硬币带着他的体温,热乎乎的。他们又把硬币摁回他的手心,那手心又大又软和。汉子的脸更红了。他们三人又觉好笑又觉怜悯,像他这样做一日吃一日的人,实在眼界有限。他们推开汉子的手,跑出门去。回头看看,他还立在门口,眼睛里闪烁着感动的光,也有些心动,抬手向他招了招,双方似乎成了朋友。

他们在一家饭铺吃了些面点,再去搭班车,这一程就只有二十分钟就到了要去的地方。下车立定,就看见公路对面,水泥围墙中间破了一个门,门上铁架弯成拱形,镶了几个铁铸的字,“齐鲁农工商联合体”。长途车绝尘而去,太阳晃着眼,看过去院里没有人,特别寂静。被那人形容得十分繁荣的联合体,在此竟是有些荒凉,三个人感到茫然了。他们迟疑着穿过公路,走到对面围墙底下,再沿了围墙,踅入门内。门内是一片宽敞的水泥地坪,三面都有楼,楼里也像无人,一派静寂。他们站在院子里,不晓得朝哪里举步,太阳略有些斜,把他们的影子,结实地夯在了地上。三个看上去很陌生的脑袋,映在白森森的地面上。终于有人从楼里出来,却没有理睬他们,而是穿过院子,进了另一幢楼。楼约有四五层,外墙贴了白色的马赛克,窗户一蓝色玻璃全封。然后又有了第二个人,也是穿过院子,向另一幢楼里进去。再接着,人来人往就稠密了些,可是人们最多看他们一眼,并不与他们搭话。他们试着进一幢楼去,正遇一伙人走出,堵住了门,他们只得靠边。那伙人大着声气说话,从边上过去时,传来一股酒气。这就有点对头了,是那人所说的“朋友们”。等人走散,他们再进楼去,门厅两侧都有门,一探头,便见是餐厅,至少有二三十张圆桌,之间横七竖八立着屏风。此时已散席,几个白衣白帽的女人在收拾桌面,十二寸的大盘子,连汤带水往塑料筐里堆。见他们探头,其中一个大声问:找谁?他们也大声答说,找某某某,就是交他们名片上的那个名字,也不知里边的人听清没有,只是一挥手,意思上后头找去。他们就退出餐厅,从门厅穿出去,到了后院。

此时,他们胆也大了,态度就坦然了,院子里与人迎面相对,还微笑着,使人觉着他们是这里的熟人。后院也有几幢楼,前后错开着,这才发现这个院子占地挺大面积,有好几进。他们钻入又一幢楼,迎面一道楼梯,顺楼梯上去,又被一道玻璃门拦住,玻璃门上写有“招待所”三个红漆大字。试着推门,竟推开了,正对一条长走廊,两边的房间,有几扇门开着,日光就投到走廊上,将走廊照亮,依然是寂静的。他们走进去,第一扇门就开着,里边是办公室的摆设,坐了一个人,正转脸看他们。他们就问,某某某在不在?那人问:是某某某的什么人?他们说:朋友。那人说:某某某出差没回来。他们作出惋惜的表情:真不巧,专门来的。那人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本子,说,那就先住下吧!他们走进办公室,在那本上登记了姓名,还取出身份证给那人验。那人本来是背了光的,现在正过来向了光,便看见一张疏眉淡目,微凹的窄长脸,与四里山餐厅遇到的那位有几分相像。想来也是,一个庄里的,多是带着血亲,所以倒有一点亲切的心情。但这一位并不像前一位那样热情,而是应差的态度,将朋友当公事公办,但也十分尽职。让他们登记过,就带他们去住房。跟随走到走廊尽头,原来那里还有一架楼梯,又上了一层楼,一拐,拐进一个大房间,里面起码有二十张床,铺着一色蓝格子床单,满屋子的太阳,墙刷得雪白,几乎让人睁不开眼。那人点了三张床给他们,退出去了。他们站在房间当中,觉得做梦一般,不知身在何处。定定神,三个人转头相视一眼,刚要笑出声来,又听门响。那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送暖水瓶的,依然没有多话,再退出去。三人洗了脸和手,脱鞋上床,三张床是依了西墙一溜顺放,二王的床顶着北窗,他忽叫一声:看!只见他翻身爬在窗台上,手指着窗外。那两个几步跨到他床头,一并探头向下望,窗下又是一个内院,比前院还要阔大,挨墙停有两行大小一律的帆布包,包的形状正是小车。

他们就这样住下了,这一间大客房头一晚就只住了他们三个。因为对情况的不了解,到底有些不踏实,夜里都有几次醒来,月亮光亮晃晃的,好像睡在河里。这种时候,不由地要想下一步往哪里去的问题。这里静得连狗叫都没有,简直叫人不相信,所以就会觉得,在这静的深处,其实是有一种骚动,只是听不见罢了。在这静里不安地辗转一阵,就又睡着了。这里,并不像四里山那朋友描述的那样,宾客盈门,但却也是客流不断。大餐厅里,每一餐都有个三四桌,四五桌,另外还有小餐厅。那里的招待比较隆重,由年轻的小姐往里送菜,偶尔开门,会流露出一些声气,不很响亮,却是热切的。用餐的时间也很漫长,大餐厅里的人已经走清了,那边还在上热炒。他们行动很谨慎,一般不与人说话,也没有人特别注意他们。替他们登记入住的那人,似乎第二天就把他们忘了,见面像不认识似的。也难怪他不认人,有那么多的朋友要接待呢!第二天晚上,有了两个同屋的,两个大学生,是到这里应聘的,睡在房间另一边的床上。并不与他们搭讪,尽是自己谈话,谈对联合体的印象。话里有许多名词,都是他们听不懂的,但能听出言语间的不屑,是嫌庙小的意思。刚出校门的人总是狂妄的,以为社会需要他们得不得了。他们三人静静地听人家谈对将来的计划,难免也要想自己的前景。在这个安定的处所,食宿无忧,可他们却心情抑郁。四里山结识的朋友还没回来,他们也不敢过于打听他的行止。其实,即便他回来,也不知道该与他做什么。他们进了这个大院就没出去,怕招人询问惹来麻烦。在院内所见人并不多,哪里有大王的影子!本来就渺茫的事情,变得更渺茫了。那两个大学生住了一晚上就走了,空了一晚,再近来几个。这回是从邻县过来参观学习的乡干部,乡下人的作派,高声阔语地与他们招呼,倒显得他们畏缩。这一晚上很喧哗,乡下人带了酒在房间里喝,邀他们一同喝,他们谢绝了。热闹里,他们更感到了寂寞。下一日,乡下人又都走了,房间里还是他们三个。这时,他们觉出他们在这里逗留得太久了,不像“朋友们”的行径。“朋友们”都是常来常往的,有谁是像他们这样,扎下就不走了。他们也得走!这天夜里,已经睡下了,忽然间,院子里陡地亮了。坐起往外一看,楼里的窗户全亮了,院子里的灯也全亮了。远远地,只见东面公路上有雪亮的一行车灯,往这边过来,然后向南转过去,应是到了大院的前门。楼前楼后都有了动静,人的脚步声,门的开合声,还有些模糊的话语。这些响动都带了一股喜气,轻快的,跃动的,是谁来了?他们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心想:一定是老总回来了,老总的车队里会不会有大王的一辆车?他们心里似也有了些喜气。这一夜睡得很熟,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早上八九时许,楼和院里,又回复寂静。

他们必是要走了。他们起床漱洗过后,也不往餐厅吃早饭,因早饭时间已经过了,直接就到楼下办公室找人退房。还是那人,疏眉淡目的刀条脸,看不出是喜是怒。他们不知怎么,内心里开始怕他。他们说不能再等某某某了,他没听清,问是等谁?他们又说了一遍名字。不知这人是真忘了,还是装忘了,竟不知道他们是谁的朋友了。然后他们就要结账,因早知道这里吃住全免,果然那人没要结账。只是他们转身时,他喊住他们,让他们留下名姓地址,好向某某某交代此事。他们怔了一下,三王说,就是在登记册上写了的。那人“哦”一声,转回脸,细小的眼睛似乎闪了一下。他们心里打着鼓,不知为什么都轻着手脚,退出房间,快快地推开玻璃门。走出院子,他们不由松一口气,抬头看看,竟觉着多日不见天日,如今真感到朗朗乾坤,舒畅极了。其时,季节似乎也本质性地更换了,从春跨进夏。四乡八野都在割麦,虽然看不见麦地,空气里却满溢着麦穰的浆液的气味,麦秆断裂迸出的碎屑漫天飞舞,也是看不见,只觉着呼吸痒痒的。他们站在公路边等汽车,早上的公路繁忙了些,有载重卡车隆隆过去,间或也有小车,“嗖”地从跟前过去,携着一股傲慢的气焰。他们对了车屁股踢一脚,铲起的小石子蹦了几下,就软弱下来,滚到一旁。他们确实处在了低潮阶段,大王不在身边,不能给他们讲流年和否极泰来的道理,情绪一味地低落下来。好在,他们都是脚踏实地的人,不会太作无用功的思考,所以照常行动。等车停靠,鱼贯上车,没有座位,就坐在农人的化肥袋上,向回去了。

当他们从车窗看见路边那块顶着瓦檐的大理石镇碑,碑上写“魏家桥”三个字,三人不由相视一眼,一个浅淡却新鲜的记忆共同涌上心头。他们忽有些活跃,一摆头,站起身,撞开差不多已经合上的车门,下去了。相隔几日,魏家桥变得繁荣了,车和人壅塞在街口,街边摆了地摊,猪羊,粮食,农具,菜种,锅盖大的饼子,原来正逢集日。他们在人群中挤着,一边左右转着脸看热闹,就这样又到了旧街菜市场后面的剃头铺,他们投奔的熟人就在这里。那汉子正蹲在门槛上,也是左右转着脸看热闹,看见这三个人挤过菜摊,向自己走来,先是愕然着,然后就认出了,从门槛上立起来惊喜道:你们白了,瘦了!他见面就得出的印象使他们三人都有些酸楚,这些天来,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啊!两下里面对面站着,都想不到又会见面,就有些激动。停了一会,汉子说:来赶集的吗?他们说是,又说来看看老朋友你!汉子听了,眼里竟浮出一些儿湿意,他一迭声地说:别走,别走!一双柔软的大手互相握住,松开,握住,再松开。这忸怩的姿态于他这样的庞大体魄,有说不出的不合适,又有说不出的动人。汉子将他们迎进门,让他们坐下,自己却要去买酒菜。他们就不依了,要他坐下,他们去买酒菜。因他们知道,汉子挺不容易的,为一块钱小费感动得不得了。汉子当然也不肯坐下,一定要尽主人的职责待客。僵持了一时,最后谁也不坐下,分头准备。汉子和面擀面条,烧火做饭,他们去集上看看——他们不还没有逛吗?他们去逛,顺便捎些吃食过来,就别分什么主客你我,也是他们有缘,称得上是兄弟了。汉子这才放他们走出门,还又追到门口,不放心地喊一声:别走!这一声有些可怜的意思,他们三个又好笑又感动。周围是熙攘的人群,身后一扇门里,有个人在替他们做饭,等他们去吃,好像是终于回到温暖的人间,他们的心,渐渐活转过来了。

他们买了一只烧鸡和几块卤肝,再买一瓶洋河酒,一盒烟。最后,他们为表示对主人的敬意,也是做客的礼数,买了一件礼物,一条小四眼狗。因他们觉着这条小狗的眉眼有些像汉子,脾性也像汉子,挺温和,便杀了价买下,由毛豆牵着走,时间也已经正午了。到地方,汉子正摆桌子,一碗蒸腊肉,大约是过年余下的,散发着带蛤气的油香,一碗拌凉皮,炸花生米,还炒了盘菠菜。他们将东西交给汉子,由他装盆上桌,小四眼狗进门就满地嗅着认地方,很像回家的意思。大家笑道: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个人散开在屋里,东看看,西看看,打量这间店堂。此时,理发椅和洗脸架都推到墙跟,本来倚墙放的一张三屉桌拉到中间空地,四面放四张凳子。店堂东侧有一扇门,虚掩着,从门缝里看得见一大一小两张床,床上叠着几条花被子,床下排了一列鞋,大人小孩,男式女式都有,所以就晓得,汉子是有家小的。四方坐定后,面朝里坐的三王正对迎门的墙,墙上挂两幅炭笔肖像,一幅男人,一幅女人,便问是不是他的双亲,回答说是师傅和师娘,也是他的岳父岳母。他们就称赞汉子有办法,将人家手艺生意和女儿都拿到手了。汉子憨厚地笑说,师恩如山。喝酒间,汉子又正色告诉,他原是师傅的寄子,他们的女儿倒是领养的,反正都不是亲,又都是亲,一家人倒是一个姓,都姓“扈”,很少见的姓吧!“水浒”里不是有个“扈家庄”,“扈家庄”上有个“扈三娘”?他的名字叫扈小宝,今年三十二岁,文化程度不高,只上过三年小学。他自报家门,两只双睑的大眼睛因喝了酒而汪着水,坦诚地看着他们,他实在很像那条温驯的小狗。他还告诉说,他女人带孩子,一个女孩子,去商河走亲戚了,要去好几日,假如他们今天不走,可以住他房里。他眼睛里,满是“别走”两个字,使他们都不忍拒绝他。

这么边说边喝,过了几巡,三王就说这样干喝没大有意思,还容易喝高,应该行个令。扈小宝就说,他会猜拳,还会“老虎,杠子,鸡”。他们三人都笑了,说那算什么酒令?扈小宝很尊敬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将报出什么样的令来。二王和毛豆也都看三王,这里数他脑子好,有一点大王的意思,等他拿出一个精彩的令。三王沉吟一会,果然有好主意,他说:唱歌!一人唱一曲,其余三人打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平均得分为算。这个令实在很新鲜,扈小宝却一经摇起手来,说不会唱。那三个岂肯放过他,偏要他第一唱,一起捉住他的手。扈小宝脸羞得通红,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眼睛里又并出了泪花。他垂着脑袋,双手撑在膝上,停了停,唱出细溜溜的一声: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这一句不由让他们都一怔,不相信是由这么条大汉唱出的,再细想,他其实就是这么个多情的温柔的人,饱含着对生活的美意。他也被自己的歌唱感染了,沉浸在歌曲所唱的男耕女织的幸福情景之中。他们都为他打出了高分。接下去是毛豆唱,唱的是“同桌的你”——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日记,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那退去久远的校园生活,在歌唱里复又近前,也唱出了怅然的心情,毛豆的分也不低。二王唱童安格的“耶利亚”,他其实是他们中间声音条件最好的一个,当他唱到高音处——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真有些声震环宇的意思,可那激昂中却奇怪地含有一种悲凉,因为一定要找到耶利亚的决心,而神秘的耶利亚又未必能找到。不知是因为心情还是所选曲目的缘故,歌声里无一例外地流露出伤感的情绪。三王多少是有意地要扭转这倾向,他唱了一支快乐的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唱毕之后,突然发现,今日所唱歌曲里,竟全有女人,这可不是瑞祥的迹象,于是,心情亦忧郁下来。四个人的分数平齐,所以大家都喝了酒。扈小宝放下酒盅,问:还唱不唱?看起来是欲罢不能的样子,然而不知为什么,三个客人脸上都有暗然之色,停了一会,其中一个说:吃饭,扈小宝就站起身下面条。吃完面条,已是午后三四时光景了,门外的集市过了高潮,略静寂下来,人也走散了。他们三个被邀进东屋休息,扈小宝自己坐在理发椅上瞌睡。那只新来的狗,就蜷在椅下,也睡着。

没有人来,有几只鸡进来,盘旋一阵,又走了。洗净的碗碟倒扣在桌上,盖一层纱布。这粗大的汉子其实是个心思绵密的人。太阳向西去,屋子里一成暗似一成,等里屋的人醒来,已黑得看不见人脸了。但见门帘上映一点昏黄的光,还听有悉索的动静,扈小宝在往锅里下米煮稀饭呢!人醒了,四肢却绵软得很,睁着眼睛躺一会,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看得见天花板上糊的顶棚,用的是挺新的报纸,闻得见油墨的气味。墙上用石灰水刷白了,贴几张画,都是用过的挂历,细心地裁去年月日的字样,一张风景,一张女明星,还有一张外国胖娃娃。三王正躺在外国胖娃娃底下,闲来无事,抬手摩沙腊光的纸面,来回几下,觉着纸面下的墙有个凹陷,不由摸得仔细了。果然有个四边整齐的凹陷。三王就去揭画,画是由图钉钉着四角,很容易地拔出底边两个,墙皮本来就疏松,这两个图钉更是虚在上面,显然是经常拔出和按进。画底下开了个方洞,也用报纸糊了,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个奶粉铁听,这情景有一种天真的愚笨,很符合扈小宝的生性。三王不禁笑了一下,随即严肃下来。他对了奶粉听看了有一分钟,然后放下画,将图钉重新按进原来的钉眼。他的眼睛隔着画,看着奶粉听的位置,正是外国娃娃肥胖的肚子。外屋稀饭锅已经开了,沸滚的声响变得热烈,又渐渐滞重起来,水收紧了,米香弥漫,蒸汽也弥漫。沉暗里又充斥了雾汽,本来是要更加混沌,可扈小宝又开了一盏大灯,屋里就明亮起来,同时,也有了夜色。看来,他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扈小宝将中午剩的菜重新装了盆,摆上桌,已经说过,他是一个仔细的人,又切一盘咸菜,一人盛一大碗稠稀饭,耐心地等他们一个一个出屋来,坐下。其时,门口有人走过,与他互问吃没吃过晚饭,话语和脚步声听来十分清脆,可见出魏家桥夜晚的静。街面上几乎没有一盏灯,黑漆漆的,可是,探出头往街口望,望到新街,就依稀看见有着亮投射出来,形成一道光影,光影里又依稀有一种骚动,这才晓得这静夜里也是有一些热闹的。现在,四个人围了矮桌吃粥,酒和睡眠使他们身上乏软,意气不免消沉,几乎都不说话,头埋在粥碗里。可是,他们之间,却有一种亲密油然产生。小狗在四个人的脚下转圈。在这么个静夜里,气候是温暖的,空气里飘着一点鱼腥和肉腥,是上午集市的遗痕,也是膏腴的遗痕。偶尔,这里那里有猫叫和狗叫,表示着安康的居业。他们一方没有说一个“留”字,另一方也没有说一个“走”字,吃完饭,自然而然地,一个刷碗,一个上门闩,另一个帮着主人放下夏日乘凉的竹榻,开箱抱出被褥,在外屋又安了一张铺。这样,他们三个睡东屋,扈小宝睡外屋。默默安顿下来,分头洗了手脚上床,准备入睡。不料方一拉灯,精神和兴致都上来了,里屋外屋说起话来,说的什么?鬼!

扈小宝说,他刚来魏家桥时,这里荒得很,前边,新街的位置上,是一片老坟。夜里,常见鬼火,绿莹莹地遍地滚动,有时就跟着人脚,走到哪跟到哪,甩都甩不开。老人们就说,那是屈死的鬼!然后,毛豆就说了他家乡的传说,这个寄宿的夜晚,或许多少传达出一些居家的气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他说他们家的村里有一个“慧眼”,能看见老祖宗,祭祖的日子里,他总是吵闹不休,祭拜过后,家人们坐下吃饭,他就哭着喊着不让,因为,他说,饭菜都已经让老祖宗吃进去又吐出来,十分腌臢。这话题很是令人兴奋,于是,扈小宝又讲了第二个故事,是一个善鬼,他师傅,也是他的父亲或者说岳父所遇到的事。说的是他和他妹妹,也就是现在的女人还小的时候,有一日,他们的父亲要去清河镇买猪苗,前夜就收拾了平车,清早起来,他妹妹却坐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哭,哭的声气不像小孩子,倒像个哭丧的女人,呼天抢地,扯也扯不开,打也打不怕。全家人都以为是中了魔邪,一边去找医生,一边去找魏家桥街上一个专会治邪的大娘,就这么折腾到晚上,去清河镇的事也耽误了,只能等十天过后下一个集日。不想,第二天就传来消息,清河镇渡口昨日翻了船,一船三十口人,连艄公全殁了。而此时,妹妹的病不治而愈,也不哭,也不闹,问她昨日的事,她也并不知道。所以,人们就说,是善鬼附身,专来告师傅消息的。好人有好报呀!扈小宝感慨道。接着,毛豆又说了他的第二个故事,也是来自他的家乡,那是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啊!毛豆甚至不知道它在哪个方向。他的家乡,是在城郊结合部——毛豆说,那里有一些撂荒的大车间,是前几年乡镇企业兴旺时造的,现在被征地后关闭了。据说,里面常常走动着一个女鬼,穿着白衣服,齐耳的短头发。她一个人在车床之间走来走去,应该说是飘来飘去,因为谁也看不见她的脚,她的身形到脚就好像隐去了,所以,她就像乘在云上面。老人们说,这车间的原址是坟地,这是一个年轻的鬼,还没有活够呢!

扈小宝和毛豆你来我往地讲着鬼,那两个只是听,以此可见,他们这两个没有家没有根基的人,实在没有多少关于鬼的知识。鬼一般都是和家族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当二王按捺不住,也要讲一个鬼的故事,扈小宝和毛豆则认为他讲的并不是鬼,而是人,一个侠客。此人游方四处,路见不平,立刻拔刀相助,又有密笈在身,无论何种艰难处境,最终都能克服制胜。二王没有参与,他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故事。在这热烈的说话中,总有着一点诡异的气氛。虽然他们都是经历很多的人,曾在许多不同的地方过夜,可是今晚上真有些叫人不安呢!他们说着说着,陡地说完了,嘎然而止。那只小狗,细着嗓子叫两声,又止了。是新月的日子,月亮已经升起,从窗缝,门缝,甚至于墙缝渗进光来,屋子里明晃晃的。外间里响起扈小宝的鼻息声,均匀深厚,带着一些儿咝声,现出睡眠的香甜,是问心无愧的人的鼾声。不知是谁,从门前走过,在门上拍一下,是要来剃头的客人,还是随手玩笑?扈小宝没醒,屋里三个人却惊了一下,欠起身子互相看看,彼此发现全无睡意。这时,三王朝那两个笑了一笑,这笑容也有些诡异。月光里,三个人的脸都变了样,变得陌生。三王欠着身子,拔出挂历底下的两枚图钉,揭起画,让他们看墙洞里的奶粉听,这铁听又是怪异的,令人不可思议。然后三王将铁听取出来,放下画片,因抽手快了,画片在墙上拍出一声轻响,三个人又惊了一下。而外屋的鼻鼾声一直没有中断。那两个人从床上立起来,弓着腰,猫一样无声地跨到三王身边,三个人头并在一处,看见奶粉听里藏着一卷钱。三王将钱握在手心里,看着那两个,那两个也看着他。三个人静了一时,没有一个字的交流,迅速散开,回到自己铺上。还是像猫一样无声无息,穿好衣裤鞋袜,下了地。三王将空了的奶粉听放回原处,按上图钉,三个人从里屋鱼贯出来。

外屋比里屋更亮堂,甚至于比白昼里还有光。扈小宝熟睡的脸十分舒展,皮肤光滑细致,竟不大像男人,倒像一个慈爱的女人。小狗偎在他脚后跟睡着,一大一小的身躯都显得十分柔软,这种柔软不知怎么有些让他们嫌恶。嫌恶的心情多少抵销一点心中的愧疚,使他们坦然下来。他们从扈小宝床前走过,打头的二王忽然震颤一下,他看见对面有个人影正向他走来,原来是墙上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可不等他定神,震颤已经向后传去。并没有一点响动,可谁知道呢?也许世上就有人长着蝙蝠一样的器官,能接受空气震荡的音波,扈小宝他就是醒了!他睁开眼睛,看他的客人要出门去,不由说出一声:别走!他再没想到这一声“别走”会引起如此迅疾的反应,连那三个人,包括二王自己都想不到,他的出手如此之速,就好像预先勘察过的——他一搭手,就抄起镜台上的剃刀,一个箭步,送进扈小宝怀里,小狗“叽”一声跳下床,仰头看着他的新主人,扈小宝那张宽大,多肉,无须的脸,脸上留着殷切的挽留的表情,重睑的毛乎乎的大眼睛,陡地深陷下去,一下子没了底。三王和毛豆一起拉住二王的手,结果是二王将剃刀再往里送了送。有那么一阵子,三个人和一条狗都静止着,矮桌上用纱罩盖着的一碗剩面条,看得见在起粘。随即,他们便抖将起来,小狗身上的毛乍起老高,不停地颤。抖了一阵,渐渐平息下来,二王转身拔开门闩就要走,三王则作了一个“慢”的手势。他在桌上,案上慢慢摸索,摸到三屉桌上时,那墙上炭笔画中,老夫妇的眼睛正对他看着,就像活的。他很快从三屉桌前离开了,最后在镜台上摸到了门锁。

清朗朗的街上,房屋都暗了灯,可月亮比灯还亮呢!将三个人的人影投在墙和地上,可见出其中一个怀里还揣着一只狗崽。这三个人一条狗出得屋来,锁上门,沿了街向公路的方向走去。看起来,他们不算路熟,但也决不算路生,因为他们的脚步只是略有些迟疑,但没有徘徊与回头。他们走过新街,新街上就有了灯光,发廊的玻璃门里,有晃动的人影。灯光没有使街道更亮,却是使街道变得暧昧了。当他们站在街口犹豫时,忽见前面公路上射来灯光,是班车!他们撒腿迎向车灯跑去,差点撞在车头上,而车并不停下,已经沿公路开去,他们便追随跑去。天知道怎么会事,他们跑得几乎比汽车还快,当汽车终于在站上停下时,他们都冲到车头前边去了。他们这时方才知道,时间并不很晚,这不是?末班车都让他们赶上了,原以为已是深夜。这确实是一个古怪的夜晚。

夜间的公路十分通畅,半小时后,就到了济南长途客运站。济南正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之时。他们将狗放在街边,往火车站走去,直奔票房,也不管北线南线的窗口,扑上去就是,转眼间,到手三张当晚发往青岛的慢车票。退到车站广场,喘息稍定,三人头靠头点火抽烟,就见对面过来一个人。此人装束十分特别,一件黑色长身的呢大衣,头戴一顶鸭舌帽,压在鼻梁上。不由多看几眼,看那人径直走到跟前,立定了。正诧异,忽然间,三人一同叫出声来:大王!眼前的人,不就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大王?一声“大王”出口,三人都失了声,恸哭起来。大王说:我天天在此等候,还在候车室留言板上留了言,就是不见你们的人影,到底跑哪里去了?三个人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劲地哭。见此形状,大王心里已有几分知情,并不劝解,由他们渐渐止住悲声,三言两语说出这些日子的遭际。当说到今晚事端,直觉着是做了一个恶梦,不相信是真的。大王抽完一支烟,烟蒂收进口袋,然后问:你们打算去哪里?三王从口袋摸出三张往青岛的火车票,大王接过去,看了看,将票撕了,依然收进口袋。那三个一怔,疑惑道:不走吗?大王说:走!怎么走?众人问。大王说出两个字:劫车!这三人就有些胆寒,想一劫还未逃过,如何再造一劫!大王像是知道他们的心思,笑了笑,说:台风的中心风凭浪静!这一回他们看清了大王的脸,可能衣帽和灯光的缘故,大王的脸显得很白皙,眉眼的轮廓则更深一些,大王便美了,成了一个美男子。总之,这个夜晚,什么都在变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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