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热·亚马多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6.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埃丝特走到搁在大客厅一角的三角钢琴边。她双手一按到琴键上,十个指头就机械地弹出一支曲调来。那是一支古老的华尔兹,这首乐曲使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和某些节期。它使她想起了卢西亚。卢西亚如今在哪儿呀,她感到纳闷。这个少女时期的朋友好一阵没有写信来,她好一阵没有收到她那种写得言过其实可又十分有趣的信了。卢西亚寄来过几本法国杂志和时装样本,她还没谢过她呢。这些东西如今都在钢琴顶上,和没人翻阅的乐谱堆在一起。埃丝特凄苦地淡淡一笑,手指又敲出了一个和弦。在这偏僻的地方,在这荒原上,时装样本又有什么用?在塔博加斯,每逢圣若泽节,在伊列乌斯,每逢圣若热节[25],大家穿的服装落后于时代不知有多少年,她实在不可能穿她那位朋友在巴黎穿的新装啊。唉,卢西亚怎么能想象这个种植园,这座埋没在可可林里的屋子的情景,怎么能想象这儿池塘里那吞食青蛙的毒蛇的叫声呢。再说,还有那座森林——它就在大厦背后,无穷尽地伸展出去,只见一根根树干,活像个迷宫,树干上缠绕着藤蔓。埃丝特怕这森林,就像人们怕敌人一般。她肯定相信,她这辈子永远没法习惯这地方了。这是一种自暴自弃的想法,因为她明明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休想离开这儿,离开这个种植园,这个叫她万分惊慌的陌生世界。

她诞生在巴伊亚她祖父母的屋子里,她母亲上那儿去生产,结果难产身亡。她父亲在伊列乌斯经商,当时刚开始发展他的事业。因此,埃丝特跟她祖父母待在一起,他们溺爱她,把她给宠坏了,不管她多么任性,总一味迁就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她身上。她父亲在伊列乌斯开办的仓库很兴旺,有时候回来一次,为了商务,通常每年到州府来两次。他女儿进了巴伊亚最好的女学堂,那是家嬷嬷办的学校。她起初是通学生,后来,祖父母去世了,就寄宿在学校里。这对老夫妻是在一个月里接连着去世的。埃丝特戴了孝,可是当时倒也不觉得孤苦伶仃,因为有一批同学在一起,大家一起读法国小说和关于公主的传奇,憧憬着一种看上去很美丽的生活。她们有未来的打算,每个人都有,那是些天真烂漫、野心勃勃的打算:什么为了金钱,为了爱情结婚啦,穿时髦的新装啦,上里约热内卢和欧洲去旅行啦。她们全都这样梦想着,只有热妮一个人情愿做修女,一天到晚做祷告。埃丝特和卢西亚呢,是全校衣着最讲究的姑娘,又是校花,她们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在文娱活动的时候,她们在校园里谈着这一类梦想,在静悄悄的宿舍里也谈着这一类梦想。

埃丝特站起身来,离开钢琴边,最后一个和弦的回响消失在森林里了。唉,学生时代的日子多快活呀?她想起来了,当初姑娘们都巴不得日子尽量过得快,这样就可以早一天过更有劲儿的生活。那时候,所有的嬷嬷当中最和蔼可亲、最了解人的一个,安热莉卡嬷嬷对她说过一句话。当初,安热莉卡嬷嬷把一双纤手按在这学生的肩上——多纤瘦的肩膀啊?——跟她说:

“埃丝特,眼前的日子是再美好也没有了,因为还可能有梦想。”

她当时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一直过了好多年,这句话才重新涌上了心头,自此以后,就差不多每天都想到它啦。唉,快活的学生时代呀?埃丝特走到外面前廊上,那儿有一张吊床在等待着她。她躺在吊床上,望得见那条大公路,只见每隔好半晌,有个工人在路上走过,不是上塔博加斯去,就是上费拉达斯去。她还望得见一排风干槽,槽里晒着可可豆,种植园里的黑人工人们用脚在里面踩着。

她在学校里修完了学程,连参加卢西亚和那大名鼎鼎的阿尔弗雷多医生的婚礼也等不及,就到伊列乌斯去了。这位朋友眼前正在外国游历。她先到了里约热内卢,然后到欧洲去,她丈夫在那儿几家有名的医院里担任专科医生。卢西亚实现了她的梦想,穿着高贵的衣裳,身上洒着香水,参加盛大的跳舞会。人们的命运多么天差地远啊,埃丝特想,她自己却来到了伊列乌斯,真是另一个世界。这是个刚刚开始发展的小城市,居民不是工人,就是冒险家,大家谈来谈去,不是谈可可,就是谈死亡。

她父亲住在那仓库楼上,埃丝特从窗子里可以望见这城市的单调景色,每一面都有一座小山。她觉得那条河流[26]和那片大海一点儿也不美。对她说来,卢西亚过的那种生活,在巴黎的那些跳舞会,才说得上美。即使逢到有些日子,有船只进港,全城活跃起来,州府的报纸到了,铺子里挤满了讨论政局的人——即使逢到这种简直跟节日不相上下的场合,埃丝特还是摆脱不掉忧伤的心情。男人们暗地里欣赏她,对她献殷勤。有一次,在狂欢节期[27]中,一名医科学生写给她一封信,献给她几首诗。可是,对埃丝特来说,当时正该掉眼泪哀悼她祖父母的逝世,正因为他们过世了,她才会住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关于械斗和杀人的消息,使她害怕,使她胆战心惊。然而,她慢慢对这个城市的生活屈服了,渐渐不再留恋自己的女性风度了,这种风度,在她刚到这儿的时候,曾经引起过轰动,还引起了一点儿流言。因此,有一天,她父亲得意洋洋地告诉她,当地最有钱的人当中的一个,奥拉旭上校来要求娶她为妻的时候,她不过掉了几滴眼泪。

如今可连到伊列乌斯去一趟也好像是去参加什么节日盛典啦。到大都市去,到欧洲去,参加皇家跳舞会,穿巴黎的新装这一类梦想——全都给抛在脑后了。这一切好像全是虚无缥缈的事儿,随着时间流逝了,好像还是早在那些“还可能有梦想”的日子里的事儿。其实只过去了没有多少个年头,可是,她好像有一种错觉,觉得已经飞也似的度过了整整一辈子。在这些日子里,她最大的想望不外是到伊列乌斯去一次,去参加天主堂的节日庆祝、游迎队,或者有献仪拍卖的市集。

她躺在吊床上,慢慢荡着。在她面前,一眼望出去,只见山上山下,全是结满了果实的可可林。屋子四周的草坪上,母鸡和火鸡正在挖土寻食。黑人在风干槽里踩着可可豆。太阳从云背后露出面来,阳光泻照在这幅景色上。

埃丝特想起了自己结婚的日子。他们那天结了婚,她跟她丈夫当天就到这种植园来。她现在躺在吊床上,身子荡着荡着,一想起那一天,就不由得发起抖来。那是她一辈子最可怕的经历了。她记得,他们一宣布订婚,马上就闹得满城风雨,大家窃窃私议。有一天,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前来告诉她一些传说。在这以前,有几个在宗教界很出名的虔诚的老太太,也告诉过她一些关于上校的传说。可是这个女人讲的一段更来得具体,更来得可怕。她跟埃丝特说,奥拉旭谋杀了他的第一个老婆,因为他发现她跟另外一个男人睡在一床,就用皮鞭把她活活打死了。那还是早在他当驴夫的时候,在那座神秘的森林里新辟的小径上来来往往的日子里发生的事。直等到好久以后,他发了财,这个传说才开始在伊列乌斯街头,在这可可地带流传。说不定正因为全城的人都压低了声音在议论她,埃丝特才带着一点儿高傲和万分轻蔑的心情,着手进行结婚准备的吧。难得有几个礼拜天,奥拉旭上城来她父亲家吃饭,那时候,他跟她“调起情来”,总是好半天不开一声口。这种调情方式,既没有亲吻,又没有偷偷的爱抚,也没有半句情话,跟埃丝特当初在静悄悄的修道院里憧憬的求爱方式完全不一样。

她主张婚礼举行得简单些,虽然奥拉旭起初坚持要大事铺张一番,要大宴宾客,开个舞会,放线香焰火,举行一次大礼弥撒。结果她胜利了,婚礼很简单,一共举行两次仪式,一次由神父主持,一次由法官主持,都是在家里举行的。神父讲了一段道。那法官脸上带着酒鬼的疲惫神情,祝贺他们幸福。鲁伊律师也发表了一篇漂亮的讲话。他们在早晨结了婚后,就乘着驴子,穿过沼泽地带,薄暮时分,来到这种植园里的大厦。聚集在屋前草坪上的工人们,等驴队一近,就放起来复枪来。他们用这种方式来欢迎这一对新婚夫妇,可是埃丝特一听见这些黑夜里的枪声,就不由得胆战心惊。奥拉旭吩咐把朗姆酒分给仆人们。没有过几分钟,他就出去视察可可林的情形,察看烘炉里的可可豆,调查他们在大雨中损失了多少,埃丝特这就已经孤零零地独个儿待着了。一直等到他回来了,黑人女仆们才点起火油灯来。埃丝特听见青蛙叫,吓得不得了。奥拉旭简直无话可谈,只顾不耐烦地挨过时光。

“那是什么声音?”她听见池塘里又传来一声青蛙叫,就问。

“那是被毒蛇咬住的青蛙在叫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晚饭菜给端进来了,由黑人女仆们侍候,她们朝埃丝特投射着猜疑的目光。随后,晚饭刚刚一吃罢,他马上就粗暴地扯掉了她身上的衣裳,野蛮地占有了她的肉体,这个方式是她事先没有料想到的。

她对什么事都渐渐地习惯了。她如今跟黑人女仆们也相处得很好,甚至很喜欢费莉西亚,那是个忠心耿耿的黑白混血姑娘。她丈夫时常紧绷着脸不开口,突然淫心勃发,大发雷霆,那是叫十恶不赦的“雅贡索”也会吓得缩作一团的——她对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对黑夜里大路边传来的砰砰枪声,对时不时给用吊床抬过的尸体,和伴送着的女人的哭声,她也习惯了。只有一样东西她还是不习惯,那就是屋子后面的那座大森林,晚上,在那儿河水积成的池塘里,青蛙在狠心的毒蛇嘴里绝望地叫着。

十个月后,一个男孩诞生了。他如今已经一岁半了。埃丝特看出这孩子简直是奥拉旭的化身,不禁万分害怕。他长得跟奥拉旭一模一样。埃丝特心里就不由得想起,这是她自己的不是,因为在受胎的时候,没有跟她丈夫合作。原来她从来不肯把自己献身给他,老是像一件东西或者一头野兽似的,让他任意摆布。虽然这样,她还是热爱这个孩子,为了他,什么都肯忍受。她已经对什么事都习惯了。她不再有梦想了。只有一样东西她还是不习惯,那就是那座森林和森林里的黑夜。

在狂风暴雨的夜晚,森林分外可怕。闪电照亮了高高的树顶,雷声隆隆作响,树木被连根拔了起来。碰到这种黑夜,埃丝特常常会吓得缩成一团,淌着眼泪,悲叹自己可怜的命运。那是些恐怖的夜晚,叫人不由得胆战心惊,这种感觉具体得很,活像一样抓得住、摸得着的东西。这种黑夜总是从叫人痛苦难熬的黄昏时分开始的。啊,这种黄昏,暴风雨的先驱呀?等布满了低压压的乌云的下午一过去,暮色就简直成为祸患了。随你点上多少火油灯,也没法把这暮色赶走,它总会找到这座屋子,使屋子、可可林和森林变成暮色笼罩下的一团漆黑,简直跟黑夜不相上下。树木会显得庞大非凡,暮色神秘莫测地越来越扩大,树身也越发显得高大。但听得一声声凄惨的叫声,那是不知名的鸟兽的叫声,是从——从哪儿传来的呢?她不知道。还有爬虫的叫声,和它们在枯叶上爬动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埃丝特总是觉得,早晚有一天,毒蛇会爬上前廊,钻进屋来,在某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直爬到她和她孩子的喉咙边,缠住他们的脖子,像一条项圈。从黄昏时分起,直到暴风雨来临,这一段时间里的种种恐怖景象,她实在没法用言辞来形容。后来,暴风雨终于拼命地压下来,造物主好像一心想把什么都毁个干净,这时候,她就会躲到火油灯光最亮的地方去。可是,即使这样,灯光投下的影子还是叫她害怕,叫她胡思乱想,叫她相信黑人们讲的那些带着浓厚的迷信色彩的故事。

逢到这种黑夜,她老是会想起一样东西,那就是好多年以前,在她小时候,祖母为了不让她害怕,唱给她听的摇篮曲。因此,她如今在自己的孩子的摇篮边,也眼泪汪汪地唱起来,唱了一支又一支,声音很低,对这种歌曲的神妙效力又有了信心。她唱给她儿子听,他呢,用一双严酷的棕色眼睛,奥拉旭的眼睛,仰望着她。话得说回来,她同时也是唱给自己听的,因为她也是个受了惊的小孩子呢。她低声唱着,用这种曲调来安慰自己,脸上淌着泪水。她忘掉了前廊上的黑影,外面那可怕的黑夜,树林里猫头鹰报凶信的叫声,叫人觉得凄惨的夜色,忘掉了那座森林和它的谜。她唱着这些古老的歌子,这些对抗魔鬼很有效力的简单曲调。好像她祖母的阴灵就在她头顶上翱翔,又亲热又体贴地保护着她。

接着,池塘里突然发出一声被毒蛇咬住的青蛙的惨叫,穿过森林,穿过可可林,直传进屋来。埃丝特正浑身发着抖,坐在这点着灯的屋子里,这声惨叫的尾声传进屋来,在她听来,比猫头鹰的叫声或者树叶的窸窸窣窣声更来得响亮,甚至比那呼呼的风声也更来得响亮。她不再唱了。她闭上了眼睛,能够看到——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个细节——那条黏糊糊的、叫人讨厌的爬虫,在地上的落叶堆里游着,最后突然扑到那只无辜的青蛙身上,这时候,这声绝望的垂死时的惨叫,就惊动了小溪那平静的水面,使这幕阴森森的夜景里充满了恐怖、险恶而苦难的气氛。

在这种黑夜里,她看见每一个屋角里都有蛇出现,有的从地板裂缝里钻出来,有的从屋瓦中间爬进来,有的趁每次开门的时候溜进来。一会儿,她闭着眼睛,看见它们小心翼翼地朝青蛙爬去,预备蹿上前去,置它于死地。隔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也许有一条毒蛇正在屋顶上慢慢地、偷偷地、静静地朝那张花梨木床爬过来,说不定会趁她熟睡的时候来绞死她呢,这一想,就不禁发起抖来。她一想到也许有条蛇正从墙上爬下来,就弄得睡不着觉,这种失眠之夜不知道有过多少啦!她在入睡的时候,只消听见一点儿声响,就会吓得心惊肉跳。她会掀掉了被子,爬起身来,跑到她儿子的摇篮边去。等她看清楚他正安安稳稳地睡着,就会把房间彻底地搜寻一通,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恐惧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奥拉旭有时候会醒过来,在床上咕噜几句,可是埃丝特还是继续一无所得地搜寻着。她再也睡不着了,只顾惊慌失措地等着等着,等那条蛇来。接着,它来了,朝她的床爬过来,她呢,浑身动弹不得,叫也叫不出口。她觉得它围上了自己的脖子,把她绞住。她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死去了,安殓在一口天蓝色的棺材里,脸上有着毒牙的痕迹。

有一回,她在黑暗里瞅见了一根绳子,就像青蛙一样,尖叫起来,这声尖叫越过田野,越过池塘,消失在森林里。

埃丝特还想起了另一晚的情景。奥拉旭出门上塔博加斯去了,她跟孩子和仆人们在一起。大家都睡熟了,这时候,忽听得有人在敲门。费莉西亚跑去看是谁,跟着就大声地叫太太。敲门的是几名种植园工人,其中有一个名叫阿马罗的给蛇咬了。埃丝特从门背后偷偷地朝外望了一眼,不愿再走上前去。她听见他们在讨药,还听见其中有一个用沙哑的嗓子解释说:“那是条大蟒蛇,一条扑火蛇[28],毒得厉害。”他们用一根绳子,把阿马罗腿上那伤口上面一点儿的地方扎紧,费莉西亚从厨房里拿了一块烧红的煤来,埃丝特看他们把它放在伤口上。皮肤给烫得嗞嗞作响,阿马罗呻吟起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气味。有一个工人已经骑马上费拉达斯去弄抗毒素了,可是毒性发作得很快,阿马罗就当着埃丝特、黑人女仆们和其他工人的面咽了气,脸色泛着绿,眼睛从眼眶里突出来。埃丝特实在忘不了这具尸体。从这张永远再不会讲话的嘴里,她听到过痛苦的叫声,跟池塘里被蛇杀害的青蛙的叫声一样痛苦。等到午夜时分,奥拉旭从塔博加斯回来了,吩咐工人们把尸体抬到一所工人住的棚屋去,她号啕大哭起来了。她抽抽答答地请求她丈夫带她离开这儿,带她到城里去,要不然她会死的。毒蛇就会来到,不知道有多少呢。它们会把她浑身咬遍,它们会害死她的孩子,结果用它们那又湿又冷的躯体把她绞死。她觉得那冷冰冰、软绵绵的蛇身已经在她胸脯上了,于是浑身一阵哆嗦,哭得更响了。奥拉旭看见她这样害怕,就嘲笑她。等他决定去陪众人一起给阿马罗守灵的时候,她想想实在一个人待不下去,就跟他一起去了。

大伙儿坐在死尸周围,喝喝朗姆酒,讲讲故事。讲的是关于蛇的故事,关于若泽·达·塔拉兰加的故事。若泽老是喝得醉醮醺的,有一晚,他右手提着一盏灯笼,左手一瓶朗姆酒,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走到大路拐弯的地方,一条大蟒蛇朝灯笼直扑过来,把若泽摔倒在地上。一挨到第一口蛇咬,若泽就马上打开瓶盖,把里头的酒一股脑儿全喝光了。第二天,上可可林去干活的人路过那边,看见若泽熟睡着,那条大蟒蛇也熟睡着,盘在他胸膛上。他们把蛇打死了,发现若泽浑身一共有十七处伤口之多,可是因为喝了朗姆酒的缘故,一点儿也不打紧。酒精把毒素给冲淡了。唯一的后果是,足足有两个星期,他身子肿得像一匹马那么大,过后可一切如常了。

他们还谈到关于“耍蛇人”的故事,关于那种给蛇咬了不会中毒的人,他们甚至会把大路边的蛇捡起来,一点儿也不会受伤。附近一个种植园里,有一个名叫阿戈斯蒂尼奥的,他就是个“耍蛇人”,蛇绝对伤害不了他。嘿,光为了闹闹玩儿,他就会伸出胳膊来让它们咬的呢。

接着有一个驴夫的老婆,若阿娜,她跟男人们喝得一般多,开始讲在她搬到这南方来以前住的那个内地牧场里发生的一桩事。主人全家到大厦来度假。有一天,一条蛇爬进了屋子。他们每年年底总是要到牧场里来的;这一年,他们特别高兴,因为主人结了婚还只有一年半多一点,刚生下了一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可是一条蛇钻进屋来,盘在娃娃的摇篮里。娃娃正在哭,要吃母亲的奶,因此,不懂事地把蛇尾巴含在嘴里。第二天,他们发现这娃娃嘴里还是含着这条熟睡着的蛇的尾巴,可是他不再在吮了,因为毒性已经发作了。于是,那女主人跑出屋去,在田野里跑着,一头金发在风中飞舞,一双脚赤裸着,白净得很——据若阿娜说,她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白净的脚——她在荆棘和刺莽中一路奔跑。人家说,从此以后,她的头脑没有恢复正常过,她变成了一个呆子,变得丑了,面貌和体态都一点儿也不美了。在这以前,她真像一个洋娃娃,后来,她可简直是个老太婆啦。那座大厦从此以后就永远关了起来,那家人家也没有再回来过。常春藤爬满了前廊,野草长进了厨房。今天,人们走过那儿,还能够听到在屋子里做窝的蛇在嘶嘶地叫。

若阿娜讲完了故事,又喝了一口朗姆酒,吐了一口痰,然后转过头去,想看看埃丝特。可是埃丝特已经不在那儿了。她正在朝屋子奔去,朝她自己那娃娃的摇篮边奔去,好像她自己也发疯了。

埃丝特现在躺在前廊上,周围闪耀着一片明亮的阳光,回忆着这一类惊心动魄的夜晚。卢西亚从巴黎写过信给她,这些信要隔三个月才能到达,信里写着关于另一种生活方式,另一个民族、文明世界和节日盛典的消息。这里可是森林之夜,暴风雨和毒蛇之夜。这些夜晚,她淌着眼泪,悲叹自己苦命的身世。还有那叫人胆战心惊的黄昏,把所有的希望都剥夺干净。还能希望些什么呢?她这一辈子,什么都已经安排好啦。

还有些别的夜晚,她也会淌眼泪。那时候,她眼看奥拉旭率领了一帮人,出发去械斗。她就知道,当天夜里,在某个地方,枪声会响起来,有人会丧命,目的只为了夺取一块土地,为了使奥拉旭的种植园,也就是她的种植园,可以再增加一小块林地。卢西亚从巴黎写信来,讲到大使馆里的跳舞会、歌剧演出、音乐会。可是在这儿种植园的大厦里,一架三角钢琴在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来的校音师。

唉,奥拉旭率领了他手下的人,出发去械斗的那些夜晚多可怕啊?有一回,他出去后,埃丝特心里想起,如果他给打死了,那怎么办。如果他死了——那么种植园就会变成她一个人的了,她就可以把它交给她父亲去管理,自己离开这儿。她要去跟卢西亚待在一起……可是这只是个转瞬即逝的梦想。在埃丝特心目中,奥拉旭是永远不会死的,他是主人、东家、“上校”。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比他死得早。他支配着土地、金钱和人命。他是铁打的,从来没有生过病。好像枪弹也知道他的厉害,见他害怕似的。因此,她并不拿这个又恶毒又美妙的梦想来安慰自己。她一点儿指望也没有,连伸只手出去抵抗也办不到。她这辈子就是这么样了,这是她的命啊。可是想想看,在伊列乌斯,一定有不少年轻的姑娘在妒忌她呢?她是堂娜埃丝特,是塔博加斯地区最有钱的人的太太,是那个政界领袖,拥有那么多可可种植园和那么多原始森林地的主人的太太啊。

奥拉旭走到吊床边来,她简直来不及擦干眼泪。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可可荚,那是这个新可可林结出的第一批果实里的。

“可可林已经结实了。”他微笑着说。

他站在那里,弄不懂她为什么流眼泪。

“他妈的,你哭什么呀?”他气愤地说,“难道你只会哭吗?怎么搞的,难道你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吗?你还想要些什么呀?”

“没什么,”埃丝特忍住了抽噎说,“我真傻。”

她把可可荚接到手里,因为她知道这一来会叫她丈夫高兴的。奥拉旭兴高采烈地笑了,他用眼睛打量着她浑身上下,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妻子,觉得很开心。他在世界上热爱的只有这两样:埃丝特和可可。

“你干吗哭呢,傻丫头?”他问,一边在吊床上坐下来,坐在她身边。

“我现在不哭了。”

奥拉旭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溜到可可林上,长着老茧的手里握着可可荚,开始说话了。

“等那个小家伙长大起来,”他总是把孩子叫作“小家伙”,“他会看见这一片土地上全布满了可可林,全部栽种好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儿子可不用跟我们这样死钉在这乡下啦。我要把他送进政界。他会当上下议员和州长。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要挣钱呢。”

他对埃丝特笑笑,伸手抚摸她的肉体。

“把眼泪擦干,去吩咐她们准备顶好的晚饭,因为塔博加斯那个新到的律师,维尔吉里奥,今天要到这儿来。你也别忘了,穿上最好的衣裳。我们要让这小伙子瞧瞧,我们可不是乡巴佬。”

他笑了一声,还是他那种惯常的短促的干笑,把可可荚递给埃丝特,又出去指挥工人了。她坐在那里,想着当晚他们要跟这位某某律师一起吃的晚饭。当然啦,他一定会跟鲁伊律师一样,喝得醉醺醺的,等上了饭后点心以后还是不退席,在地板上乱吐痰,还讲些下流故事。可是卢西亚从巴黎写信来,讲到开晚会、上剧院、穿新装和赴晚宴呢。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攻略男主的白月光(快穿)

攻略男主的白月光(快穿)

wrz
多少白月光沦为苍蝇血。 白月光们怨念滔天,白如意被快穿局派去平息白月光的怨念。 世界一:高冷钢琴家俄罗斯疯狗 身为古早文男主的白月光,秦月明虽然有颜有才但过分高冷,钢琴家的她最后不仅双手指骨断裂无法弹琴,连
都市 完结 65万字
西巷说百物语

西巷说百物语

京极夏彦
日本江户时代流行的一种游戏。夏季夜晚,人们身穿青衣在暗室聚集,点燃一百支蜡烛,轮流讲述骇人怪谈,每讲完一则便吹灭一支蜡烛。相传,蜡烛全部熄灭时将引发异象,唤醒妖物。本作主要讲述关西一带流传的巷说怪谈,故
都市 完结 21万字
我是被抱错的那个?

我是被抱错的那个?

水竹青菜
江一律打小跟着师父在寺里修佛,修得还是最难修的闭口禅。 周围的邻居整天感叹,小师傅长得好看性子和善,可惜是个哑巴。 后来哑巴小师傅的富豪父母找到了寺里,说当初医院里抱错了孩子,江一律才是他们亲儿子。 原以为
都市 完结 43万字
君临法兰西

君临法兰西

孤山钓雪
安宁穿越到了平行时空的1780年,本来他想着利用对历史了解骑个墙,当个富家翁,不求闻达于乱世。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有点超出了他的控制。 尊敬的将军阁下,我们除了你谁也不认。那个姓波拿巴的年轻上尉如此说道。
都市 连载 113万字
凤星重生归来,携手少年将军君临天下

凤星重生归来,携手少年将军君临天下

听风浅吟
女主贵为凤星,却惨死在登上后位那年。 重生归来,不再听从命运的安排,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前世师兄居然才是真正的帝星,那她前世辅佐错了才会那般遭遇?
都市 连载 39万字
八零我那颜控一家子

八零我那颜控一家子

桃尚
[女主重生无CP,欢脱种田文,时代背景半架空] 孟大山是个重度颜控的丑老头,颜控到一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张脸就心情不好,为了改善后代基因,年轻时力排众议娶了成分不好却月貌花容的孟老太,生下了挺拔如松柏的大儿子,清俊
都市 完结 34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