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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韩燕来,也就是毛豆懵懂的记忆中,他就像是在无限的空闲中长起来的,空闲的地和空闲的人。倘若要追根溯源,他似乎还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就是在一片毛豆地里奔跑。豆棵刮在裤腿上,即便是隔了牛仔裤,小腿和脚踝上依然能感觉坚硬的刺痛。熟透的豆荚炸开了,豆粒四下里飞溅出来,奇怪地发出铃铛般的清脆声响。背后,很遥远地传来父亲的骂声,“小浮尸”“小浮尸”的,骂他毁坏了庄稼。听起来,他们的毛豆地辽阔极了。在这毛豆地逐渐清晰起来的过程中,它却变成了一片空地。而且,面积也变得有限,远不是无边无沿,凡目力可及处,都矗立着烟囱和房屋。这些水泥建筑物连成一道天际线,有些犬牙交错的,在它参次的边缘,弥散着也是水泥的铅灰色的细粒子,使那天际线有一种洇染的效果,就像是阴霾。抑或是韩燕来成长的缘故,抑或也是事实,那天际线明显逼近过来,同时,在天际线后面,又生长出一道天际线,边缘也更加狞厉。阴霾呢,更加弥散开来,几乎呼吸里都渗进了它的微粒。空地也就相应地缩小,被水泥建筑物包围起来。但即便是这样受到挤压,这片空地的面积依然相当可观。尤其当它布满和堆积起建筑垃圾,稀脏的白色的泡沫塑料块,霉烂的纸板,风一吹,便飞扬起红,蓝,黄,白的塑料马甲袋,看上去,就是壮观的了。

大约是韩燕来读小学的时候,这一片总共有三个生产队的地,一起被开发区征用了。征用以后却又因为经济宏观调控,银根收紧,闲置下来。每年开春,村里头,像韩燕来父亲一辈的人,总会有一两个熬不住手痒,在空地里刨出半亩一亩,翻开来,下些瓜豆菜蔬的种。等种子发芽,透出绿色,非但没有给土地增添一点农事的繁荣,反而像是打上了几块补丁。看上去,更显得满目疮夷。等不到作物成熟,就传来开发的消息,于是赶紧收下些青苗,聊胜于无。收过之后,传闻却又平息下去,并无动静,劳动和收成就这么糟蹋了。三番几次,农人们得了教训,就不再去动这土地的念头了。而一旦停住了手,那开发的消息就再也没有了。这片空地似乎已经被完全遗忘了,而农人们也在这年经月久的休耕息作中学会过清闲的日子。征地收入的一笔钱,在他们眼里,简直是巨大的财富,几辈子的面向黄土背朝天,也攒不起偌大的数字,他们一下子都成了富翁。后来,村子里某一个精明的农人,又想出生财之道,就是将空房出租给那些外乡人。大家纷纷仿效,不仅租出家中空余的房屋,还在原先的房屋边,再搭建出简易的披厦。在上海的城乡结合部,游荡着来自东南西北的外乡人,操着各种生计。有卖炒货的,贩葱姜的,发廊里洗头的,摆地摊修自行车,无照行医,豆制品加工,运输建筑垃圾,他们一拖二,二拖三地投住这里,形成一个外地人口的集居地。而村民们,就又做起了大房东。当启用征地的消息传来时,也会起一阵骚乱,但引起的是兴奋的情绪。因一旦开发,村民们就需搬迁,于是就可再享用一次征换的政策,这一次征的是房屋。像农户这样几上几下的住房,用城里的单元房估算,每一家都可合上二至三套。与他们相邻的,已经开发的征地村民,就已经证明了这个。所以,到那时,连儿子,甚至孙子的房屋都有了。这样,他们岂但没了近忧,连远虑也没了。为了准备到那时征换更多的住房,他们就向村委争取补足欠给的宅基,甚至还要超出一些,村民们谑称为“楦”,楦鞋子似地将宅基地撑足。好了,“楦”足地皮,盖完披厦,安顿下租户,余下来做什么?打麻将。

走进村落曲折逼仄的巷道——许多巷道被增盖的披厦堵住,变成死巷,或者留一道狭缝,可供人挤身而过,走进巷道,便麻将声盈耳,当门常是一桌麻将。随农时繁简而起居忙停的乡人,性格总是悠游的,所以,即便是青壮的汉子,也不大会为牌局起争执,何况乡里乡亲的,更不能认真计较。向来是土里刨吃的生计,便不会冒投机的险,赌注就下得很小。牌艺呢,谈不上精通,却也不那么讲规矩。总之,只是消遣。倒是桌面上的拌嘴,更引打牌人的兴致。乡下人的风趣,也是有机巧的。比如说,他们称“统”为“麻皮”。一,二,三“统”为小“麻皮”;四,五,六是中“麻皮”;七,八,大“麻皮”;“九统”,就是“烂麻皮”;白板则为“白麻皮”。“万”字是“老板”,也是小“老板”,中“老板”,大“老板”地上去,“大亨郎”——“九万”停板。“索子”也叫“条”,所以是一条“浮尸”,二条“浮尸”,三条“浮尸”,直至九条“浮尸”——“老棺材”。玩到兴头上,就要豁边,“老板”还是“老板”,“索子”却变成“卵”,“统”是什么,就不言自明了。倘若一桌牌上有一半是女牌友,又恰是泼俏的性格,那可就越发的上兴。说到后来,简直收不住场,乡下人鲁直的下作,热辣辣的,过瘾是过瘾,却也没什么回味。说就说了,不会肇下事端。而且乡下人的伦理规矩,到底有约束。倘是只有一位女牌友,话题就不大会下道,因免不了就有欺负的嫌疑。倒是反过来,三女一男,那男的明摆着就要吃亏了。言语到激烈处,那三个女的能把男的摁倒在麻将桌边,脱得只剩一条衬里短裤。笑声和叫声,几乎惊动整个村子,人们都跑拢过来看,一并地笑和叫。那男的需说上无穷的好话,才换回自己的衣服,然后落荒逃去,这一出小小的戏剧方落了幕。

除去打麻将,还有唱歌。这应是比较时髦的娱乐,可是在乡人中间,也风行开了。村里那几户购置了卡拉OK机器的人家,多是新婚的夫妇。新装修的婚房里,什么物件都是鲜亮的颜色,主宾的穿着也是鲜亮的。他们是较为年轻的一辈人,早起就装束齐整,女客们很郑重地化了妆,然后来到人家里。主人端出果盘,里面的花生还有染红着的,喜期刚过的样子。等人到齐,卡拉OK机器就开响了。所唱的歌曲并不多,反来复去就是那几支,“红尘滚滚,我把青春赌明天”什么的,词曲都是颓废的,可电子乐的节奏很刚劲,唱的人呢,亦有着一股子质朴的激动。他们的嗓门很大,很直,吐字带着乡音。即便是婉约的,例如“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这样的对唱,他们也是亮开了嗓子,眼睛瞪着眼睛。其实他们早已不作田里的农务了,可是脸颊,一双手,裙子底下的腿肚,依然有着室外作业的痕迹,比如紫外线的照射所形成的红和纹理粗阔。这大约还是和生活的地理方位有关系。在这城乡结合部,终究开阔而少遮蔽,日头和风就比较旷野,没有像市中心那样,经过工业化的催进,变得文明。再有,他们直接来源于自然本色的审美,也是多取向对比强烈,舍中间调和的趣味。例如,化学染烫过的头发,乌黑浓厚地堆在顶上,耳坠子与指环是金灿灿地镶一颗硕大碧绿的翡翠,大红的衣裙,硬挺的质料,坐下起来都纹丝不动。这些烘托又加重了色泽和笔触。以他们的气质,倘若要抒情,最合适是唱沪剧。无论《鸡毛飞上天》的“从前有个小姑娘”,还是《罗汉钱》里“燕燕你是个姑娘,你来做媒不妥当”,都很亲切。因与他们的乡音贴合,好比带腔带调的说话,很是诚恳。只是不论何种歌唱的伴奏乐里都有着电子节奏,使这敦厚的婉约又变得铿锵起来。这样的电子乐声,是村落里的又一种声音。比较麻将,这一桩娱乐少一些风趣,就也不会演化成那样粗鄙的闹剧。不过,却可能假戏真做地生出些儿女私心来呢!流行歌里面的一股造作的深情,是会把人拖下水的。

遵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传统,村落里的消闲生活也是从一早开始,到了中午,依然要歇晌。正阳日头里的村落,就寂静得很。酣睡的空气都有着感染性,当那些卖菜或者收购旧家电的贩子,骑了自行车来到这里,不禁也会从车上下来,靠了一棵树,或者一截土墙,甚而至于就地躺下,转眼间便熟睡过去。太阳将村落晒得烘热。由于地里不再种庄稼,取而代之的是建筑垃圾,就像封了一层水泥沙土的硬壳,多少改变了这里的气候,不大像湿润的江南了,变得干燥,消耗着人身体内的水份。虽然是这么闲着,可却依然觉着身上乏。午时这一觉可睡到三四点光景,起来后有一阵子意兴阑珊,在狭隘的村道上茫然地走动,有一点白日梦的意思。不过,再过些时候,日头下去些,不那么燥热和干焦,土里面有一股子压抑住的略带潮意的气息起来,还能感觉到它的轻盈和沁凉,村落稍许润泽了一些。人呢?也清醒了。此时,就有了另一番活跃。租房的外帮人渐渐回来了,村道上的往返便频繁了。外乡的口音交汇着,有一些嘈杂,却有生气。韩燕来他们这些读书的小孩子,就是夹杂在外乡人里面放学回家的。他们尖利地呼啸着,挥舞着路上拾来的枝条竹片,驱赶着外乡人,迫使他们让开道,让他们奔跑而去。外乡人受了他们的推挤,并不发怒,还嘿嘿地赔笑。他们有些欺生呢!大人言谈里流露出的歧视,影响了他们,他们就自以为高出外乡人一头。甚至,外乡人还刺激起他们凌弱的心情。所以,看见外乡人,他们就格外的兴奋。外乡人越是谦恭,韩燕来他们就越是无理。但事实上呢?他们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蛮横,好比大人们也并不像有意表现的那么有成见,他们甚至比对自己村子里的人更喜欢一点这些外乡人。除去外乡人对他们小孩子谦恭的理由,还因为,外乡人显然要更有趣。外乡人其实见识比较多,而本村的人,说是在上海大城市,可是就连跨过铁路去往市中心区,都让他们生怯的。吃罢晚饭,韩燕来他们常常结伴去到某一个外乡人房中,与他们胡调一番。有时候,他们也能听到一些正经的道理呢!

比如那个胡郎中。胡郎中其实并不姓胡,本职也不行医,而是贩药。就是说,将居民家吃不完的药收购来,然后送往缺医少药的偏僻农村,从中赚一点差价,以此为生。社会对这行当普遍存有偏见,可事实上,老话不是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吗?胡郎中就是其中的状元。胡郎中对业务很钻研,每一种药收来,他都要仔细查看有效期和说明书。久而久之,就成了半个郎中。村里的人有一点小病,就会到他这里,让他问个诊,在讨点药,他只按收购价收钱。于是,人们便叫他“郎中”,“胡”姓则来自“江湖”两个字中的一个。“胡郎中”就是这么来的。胡郎中是村子里比较早的租户之一,他所租住的是房东家盖起新楼以后,来不及拆的一间旧屋。里间是他住,外间拴了几只膻气很重的山羊。可能是做药这一行的买卖,胡郎中也染了许多医学的习气,他特别讲卫生。用旧挂历纸,翻过来的光面将四壁贴起来,倘拍死个蚊子,用湿抹布一擦,就擦去了血迹。他将桌椅板凳,还有那个改装有许多格子,专门盛药的木柜,都漆成白色,再洒上许多福尔马林药水,真就像一个药房和诊所了。墙上还挂了一面镜框,镜框里是一张南京药学院的毕业证书,也不知有没有这学院。总之,看上去是正规的。当韩燕来他们到胡郎中这里,扑面而来一股膻气和福尔马林药水相混合的古怪气味,胡郎中就在其中忙碌,将白日里收来的药分类,重新包装。他们装作要抢他药吃的样子,他就会说:药不是什么好东西,是药三分毒。韩燕来他们要是问:那么药做出来是给谁吃的?胡郎中的回答就令人耳目一新了。他说:药是给那些吃药吃坏的人吃的。看着韩燕来他们困惑的表情,胡郎中又进一步解释:比如喝醉酒的人是用什么解酒?还是酒;给药吃坏了的人,就只有用药救;往往是第一种药的害处,用第二种药治,第二种药的害处,用第三种药治;所以,你们小孩子,开头第一次吃药,就必要慎重;一旦吃下药,好比是破了童子身——以下的话,就似懂非懂了,韩燕来他们又呼啸着离开去了。

而另一位真正的郎中,名字却不叫郎中,而是叫“大力士”。大力士是河南人,传说他在少林寺做过和尚,后来还俗,带一家老小租住在人家新楼的底层,其实是半个地下室,本来是存放农具杂物的。大力士有武功,所以行的是带气推拿。看他推拿,真有几分惊心动魄。一个长条汉子,平躺在床板上,自己都动弹不了,可大力士就能叫他翻过来,折过去,两条腿在空中剪着麻花。还有的时候,则是举重若轻,只是伸出两指,在病人腰背的几处穴位点上几点,那人立马站起来行动无碍了。找他来治病的多是伤了腰腿的,也是出力人的职业病。因此,他在这一带有些名声。不过,除了气功推拿,他另还有个职业,卖炒货。他家的房东就时常被两种气味熏倒,一种是浓郁的奶油香精味,另一种的气味就古怪了,有些像尿素里的氨水味,又有些像醋味。前者是制作奶油瓜子,后者则是椒盐。有馋嘴的小孩子问他讨瓜子吃,他一律不给,倒不是他小气,而是因为,他在其中用的是工业的添加剂。要是问他吃死人怎么办,他不像胡郎中那么有道理,只是喃喃地说:吃不死,吃不死!可待等小孩子瞅空又向箩筐里的炒货伸爪子,他的手脚可不像他的觜木讷,一下子就逮住了。他果真是个不善言的人,有一回,镇政府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来,查问他有没有家乡政府的准生证,他说不出话来,最后问急了,他红了脸,弯腰拾起一块砖——计生办的人以为他要动武,赶紧四散开,不料,他却是对着自己脑门“啪”的一下,砖碎成四爿。

这些外乡人里,藏龙卧虎似地,有着一些奇人呢!有一天夜里,忽然响起尖利的警笛声,三辆警车相跟着开进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起来了,推门循着声音过去,最终聚拢在一条短巷里。只见,一群警察夹着一个外乡人正走出一间披屋。那外乡人只穿了条短裤,在手电筒的光里面,身子显得特别白,像拧毛巾似地拧成几股,被推进警车,然后又呼啸着警笛开出,另一辆也尾随而去,余下第三辆的人向房主问话。那房主抖得像筛糠似的,话都说不成句了。这位房客在此住了有两个月,在前边马路边一爿摩托车修理铺打工,少言寡语,从不和人搭讪。偶有人与他打个照面,便看出他长了一张清秀的白脸,照理该是孱弱的,可眼光却很沉着,看人一点不躲闪。谁能想到,他是有命案在身的通缉犯!最后一辆警车开走后,人们还聚在巷道里,久久不愿散去。下弦月也起来了,将村落照得透亮,看上去,就像一个架构复杂精巧的蚁穴。不熟悉的人走进去,就好像走进了迷宫,最适合小孩子捉迷藏了。从这事发生以后,派出所就开始过来调查登记外来人口了。先是登记身份证号码,然后让申请办理准住证。要将人都找全、齐就不容易了,因为外来人员所操营生各种各样,起居作息就不在一个时间里。再要让他们自觉申请,拍照,填表,办证,就更难了。于是又转过身找房主担保,而房主大多不肯承认出租房屋,怕要找他们上税,又怕要他们拆违章建筑。怕这怕那,归结起来其实就是乡下人怕官,总以为自己短三分理。所以,做起来也很磨功夫。负责这一片的户籍警老曹,三天两头跑这里,一跑就是大半年,和村民渐渐地就熟了。

老曹是七十年代中,从崇明农场招上来做交警的,就是人们俗称的“崇明警察”,到了近四十岁才评到二级警司,调到了派出所,不用站马路了。此时,人们称交警为“日立牌吸尘器”,意思是他们每日吃灰尘,也可见出时代的演进。当年,他们这批新人,如今已成老人,而级别却是最低,因为没有文凭。那些警校生,三年一级,三年一级四跳上去,老早把他们甩在背后。所以,作为一个警察的生涯,老曹已经走到头了,他不再有什么抱负。每日里,他骑一挂旧自行车,车把上吊着一个人造革公文包,里面装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民警证,工作手册,一些票据,表示着他正在执行公务时间。身上的警服是旧的,敞着领口,警帽略歪斜着,有一种草莽气,流露出老资格和不得意两种心情。他是瘦高个,长条脸,黑皮肤,表情严肃,很不好通融的样子,可是,一旦笑起来,一括一括的笑纹在脸颊上荡开,就令人觉着无比的亲切。他说话有江湖气,对着外乡人是说:你还想不想在这地盘上混了?对村民呢,说的是:老阿哥,帮一记忙,不要敲了兄弟的饭碗头!但就是这,才体现出他工作和社会的经验。他从村子里兜一圈,然后在某一户村民家门口下了车,讨一杯茶喝。门里的人端上茶和烟,让出麻将桌边风头好的位子给他。老曹并不推让,坐下就打起来。从他和牌,砌牌,出牌的手势,看得出这是一个有决断力的男人。老曹虽已到了事业人生的末梢头上,却自有一股落魄的魅力。

老曹经常在村里出入,村民们自然要巴结他,但也真有一点喜欢他。他们看得出,老曹在单位里不怎么得意,在家里也不怎么得意。他的警服肩膀后边开了缝,没人给他缝上;他的皮鞋春夏秋冬就这一双,皮都起皴了,又不知多少时间没上油;老曹吸的烟很便宜;有时村民们留他吃顿便饭,老曹就盯着肉和鱼猛下筷子;那些和老曹说话的女人们,与老曹一对眼,就看出老曹有许久没同他女人有床上的事了。村民们都觉着老曹可怜,不能说那喜欢是从可怜里生出的,可是老曹要是很发迹,那么人们决计不敢喜欢他了。老曹的背时,拉近了村民们与他的距离。有时被老曹凶了,心里就想:老曹过得不好,让他出出气吧!确实,老曹在这村里才能抒发胸臆,于是,老曹越发往这里跑得勤了,老曹的精神状态也越发好了。显而易见,老曹在村里有了个相好。村里有好几个守空房的女人,男人在浙江或者江苏打工,她们都挺看好老曹的,老曹也对她们一视同仁。旁人猜测过老曹最终会上其中哪一个的床,结果猜错了。可见老曹的风流韻事藏得还很严。当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还有几个颇不服气的女人在放风声。这样,村里人就又有了闲话的资料,也有了取乐的资料。有一回,老曹从相好家走出时,竟然错穿了人家男人的一只鞋。别人也不好说破,只能待他下一回造访时再换回去。但到关键时刻,大家还是护老曹的。有一日下午,村口的人家远远看见那家的男人下了班车过来了,赶紧地穿过崎岖的巷道,来到老曹相好的家门口,急骤地敲击玻璃窗,紧接着屋里便响起一阵会意的悉索声。这一刻,全村人都紧张起来,村里漾起一股激动的情绪。那家的男人觉出一点异样,但他自己也是异样的回乡的心情,所以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妥。因为兴奋,还有羞涩,微微地红着脸,从乡亲们的注目礼下走了过去。

在韩燕来他们眼睛里,这村子真有一股乐园的景象,每天都像过节似地,有热闹可看,大人们就和他们小孩子一样天真。那片空旷的荒地,就作了他们的游戏场。现在,垃圾已经完全覆盖了地皮。曾有几度,村民们偷偷将它租给附近新起的楼盘做建筑垃圾场,又被卫生检验部门或者征地的开发区主管部门强令制止。但是,在上面的积留物也足够做孩子们假象世界的材料了。他们在里面打工事战,造起匪巢般的房子,或者像觅宝人一样在垃圾里刨和挖,期望有意外的收获。事实上,那里边别提有多龌龊了,都能翻出避孕套和卫生巾。反正小孩子也不懂,就损害不了他们的希望,最终,究竟会有一点报答——他们挖出一件血迹斑斑的衣服,在加上一把卷了刃的菜刀,就是一桩命案了!他们提了这两件东西,呼啸着回村来找老曹。老曹从人家床上下来,正在系鞋带,嘴里叼着一支烟,眯缝着眼躲开烟雾,从斜里打量了一下衣服和菜刀,然后装进一个塑料马甲袋,挂在自行车把上,带走了。等到天黑,那片乐土不由就变得赫人起来。白天的五花八门的玩具成了狰狞的暗影,那些反光的部分则是怪兽的獠牙。风从上面走过,发出着冷笑声。大人吓唬孩子,说:鬼来了!有时候,鬼的笑声相当真切,真切到能听出是女鬼,银铃似的。当然,也有男鬼的低沉的笑声呼应。有一回,起夜的村民还看得见,有男鬼和女鬼在空地上跳跃和追逐。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他听见鬼在说人话呢,带着外乡的口音。还有一回,是在晨曦里,早起的人看见鬼从地边上迅速消失。等太阳升起,一切又回到原貌,重新是小孩子的世界。

曾有一度,相邻村庄里的孩子试图侵犯到他们的地块上来。昔日的界石,田埂都已掩埋在垃圾底下,边界变得模糊了。两个村的孩子互相投掷砖头和水泥块,组织犯边和抵抗的进军。那些日子,韩燕来他们一下学就奔到空地,并且,越来越多的孩子卷入进来,包括一些不相干的孩子。看上去,两边黑压压的,场面很壮观。有一方的小孩被砸伤脑袋,流了血,于是,染了血的T恤衫就系在竹竿上,做了战旗。那一方也起而效仿,扎了一面红布,当然不如血染的有风采。但两面旗插在瓦砾堆上,还是有悲壮的气氛。中间还发生过奸细,出卖,卧底,俘虏与交换俘虏的情节。为完善军制,各方都选了司令,军师,参谋,于是难免发生内部的权力之争,继而是分裂与内战。过后再是统一联盟,共同对敌。经过一系列的洗练,双方都成熟了,战争也提高品格,不再进行偷袭一类的小动作,而是由一方向另一方下了挑战书,定下时间,规则,参加的人数,用还是不用兵器。当夜幕拉开,四周的水泥建筑退到天空作了剪影,地面变得辽阔,嶙峋的地表发出坚硬的冷光。两军渐渐从地边升起,向中间走去,走去,停止,形成对垒的阵势。由于夜晚,空地和人都变得沉默,于是,气氛就凝重起来。两队人颇有默契地停顿一下,然后不约而同扑向对方,撕扯起来。因事先决定不用兵器,所以就是肉搏,多是像蟋蟀样捉对儿,头顶着头,原地打着转,抽空档撩起脚,或者揪住胳膊一搡。这民间的格斗法大约来源于很古的时代,每一代小孩子都是不学自会。虽然不会太伤了筋骨,却可挫败对方的士气。由于静默,都听得见格格的咬牙声,还有一个身体摔倒在地,另一个身体随即压上来,嘭的撞击声。在此刻变得宽广的天地之间,人就像小豆豆似地,滚过来滚过去。已经有一个时辰了,是因为出汗,还是下露水,空地看上去略微湿润和柔软一些,可胜负还是见不出分晓。最终,两边的大人也参加进去,并且携了闲置的农具,变成一场正式的械斗,好像又回到当年,两个村子为争一犁铧的地边争斗的日子。这时候,动静就大了,有骂声,叫喊声,铁器的相撞声,直到老曹骑车赶到。老曹将车磕磕楞楞地骑到空地中间,慢悠悠地下车,慢悠悠地一手抓住一人的头发,慢悠悠地将抱成一团的两个人拆开了。倒不是说老曹的膂力大,而是老曹有权力。不消说,两边都住了手。老曹点上一支烟,然后才说话:打什么打?存心敲我的奖金是不是?有人冒胆说:他们占我们的地!老曹就冷笑:你的地?你叫一声,它应不应?又转向那边:你也叫一声,应不应?于是,两边都气馁了,又好像睡醒了,立了一会,分头赶了小孩回家去了。老曹一个人还站了一会儿,吸完那支烟,四下里看看,以空荡荡无一人影,方才推起自行车,慢悠悠地向空地边走。有几回脚底叫什么硬东西扎了,就骂一声“卵泡介大”,再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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