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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听了铁根的经历,心说:命苦的何止我一个,眼瞅着身边的煤耗子死了一个又一个,不是累死就是塌方砸死,唇亡齿寒,难免心惊胆战,打定主意要逃。铁根告诉血蘑菇,此前也有不少煤耗子想逃,饥寒不恤,疾病不问,奇苦非常,动不动就鞭扑吊打,谁愿意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可是逃到铁栅栏口便被抓了回来,煤把头用尖刀在那人的脚面上乱戳,脚丫子上鲜血淋漓,那也得接着干活儿,直到活活累死为止。铁根心里放不下家中的爹娘,时常梦见他娘端着一碗冷面递到他眼前,米面条压得如细丝一般,上面盖着辣白菜、酱牛肉片、半拉熟鸡蛋、黄瓜丝、苹果梨片,汤里裹着碎冰碴儿,眼瞅就要吃到嘴了,一睁开眼,什么都没了。

煤壳子越挖越深,地下渗出的积水也一天比一天多,煤耗子们又被派去轮班抽水,谁都脱不开。干这种活儿的叫“水蛤蟆”,光着大腿站在水里,一桶一桶往外倒脏水,昼夜不休。水里阴寒浸骨,一连几天戳在其中,谁受得了?有人站不住脚,一头栽进水里,再也站不起来。煤把头怕有装死的,用棍子把脑袋砸瘪了,这才打开铁栅栏门将尸首吊上去。即便身子骨结实的,也都是足烂腹肿、皮肉溃烂。铁根终于熬不住了,一口血喷出去,脚底下打滑跌入水中,这个人就完了。血蘑菇绝望万分,铁根这么一死,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一天到晚迷迷瞪瞪,脑子里一团乱麻,干活儿累个臭死,躺下闭上眼,就是一场乱梦,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如此这般,困在地底不知多少时日。

然而在无意之中,血蘑菇发现一件怪事。煤壳子里供奉一只泥胎大花猫,尾长过尺,跟龙江四味居左师傅家的八斤猫一样。这是干什么的?他听煤耗子们议论,按摸煤这行的规矩,每个煤眼子里都要供养一只八斤猫。关外有句老话儿“江南有千年鼠,江北有八斤猫”,煤窑最怕闹耗子,啃噬粮食不说,耗子最擅打洞,东跑西颠,乱窜乱咬,很容易造成塌方。八斤猫不一定是八斤重,而是泛指八斤以上的大猫,江北的山里就有。血蘑菇对《厌门神术》了如指掌,在他看来,煤眼子中供奉的八斤猫,应当是一件镇物。煤把头管挖煤的叫煤耗子,有了这只八斤大花猫,能压得他们翻不了身。若想从此地脱身,必须设法破了这件镇物。他寻思耗子都喜欢吃油,煤窑中的耗子更是如此,挖煤的人们头顶油灯照明,矿道里全是烟熏火燎的灯油味儿,正因如此,煤窑格外招耗子。于是,血蘑菇趁着没人注意,将头顶油灯里的油,悄悄倒在泥猫的尾巴上,很快引来几只耗子,对着浸透灯油的猫尾巴一通舔,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八斤猫的尾巴舔掉了。猫断其尾,如同虎去其势,再也当不成镇物。尽管煤把头天天给泥猫上供,可是煤壳子里面黑灯瞎火,谁都没发觉泥猫的尾巴不见了。

又过了一阵子,这一天,铁栅栏门忽然打开了,只听上头有人高喊:“大伙儿都出来!”几百个煤耗子逆来顺受不敢不从,挪动到矿洞入口,一个接一个战战兢兢爬出去。血蘑菇也夹在其中,抻着脖子贪婪地呼吸着外边的空气。此时正是深更半夜,天上月冷星稀,但外面总比煤壳子底下要透亮许多。他眼眶子一阵发酸,虚睁着一只眼四处打量,只见煤窑守卫均已横尸在地,洞口处直不楞登站着四条大汉,个个身高膀阔,虎背熊腰,往那一戳跟四扇门板相仿,如同四大金刚下界,每人手里拎着两把二十响长瞄大镜面,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血蘑菇一见好悬没趴下,来者并非旁人,“穿云山、飞过山、占金山、古十三”?马殿臣麾下的四大炮头,四个拜把子兄弟,关东绿林道上号称“四大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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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风飕飕地往煤壳子里灌,一众煤耗子你推我挤,一个接一个往外爬。血蘑菇探出半个脑袋才看到,马殿臣绺子里的四大名山守住洞口,出来一个揪住一个。煤耗子个个蓬头垢面,浑身上下全是黑的,原本分不出谁对谁,可四大名山不看脸,只看眼珠子,有的人头发挡住半张脸,就把头发撩起来。四个人四双眼如同刀子一般,死死盯着爬出来的煤耗子,一个也不放过。血蘑菇心中惊恐,让冷冽的寒风一吹,越发瑟瑟发抖,两条腿打晃,站都站不稳。这四大名山绝非浪得虚名,炮管子一个比一个直溜,能耐一个比一个大,别说四个人一起上,你随便拎出哪一个,血蘑菇也不是对手。他有心缩回去,然而拥上来的煤耗子堵住了退路。穿云山手疾眼快,一把薅住血蘑菇的头发,大喝一声:“血蘑菇,可把你逮着了!”这一嗓子如同炸雷一般,另外三个炮头呼啦一下围拢过来,四个人如同四座大山,将血蘑菇挤在中间,插翅难逃。

原来在迟黑子死后,马殿臣派人四处追杀血蘑菇,翻遍了方圆几百里,连根毛儿也没找到,估摸着血蘑菇逃到了江北,于是命四大炮头过江追踪。在山里逮着一个打闷棍砸孤丁的棒子手,从此人口中得知,数月之前,他曾将一个一只眼的二混子卖到二道沟当煤耗子,得了一块银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四大炮头听到“一只眼”三个字,耳根子都竖起来了。古十三一刀插了这个棒子手,四人直奔二道沟,干掉守矿的炮手,将煤耗子一个个放出来,果然抓住了血蘑菇。

飞过山对血蘑菇说:“并肩子,江湖事江湖了,你横推立压,又扒灰倒灶害死大当家的,不给个交代可不成,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一趟吧!别让弟兄们为难你。”血蘑菇心如死灰,只得束手就擒。飞过山、占金山两人掏出牛筋绳索,给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找件破衣裳让他穿上。穿云山嘱咐道:“这小子肚子里揣漏勺?心眼儿太多,多留点儿神,别让他跑了!”交代完又和古十三搬来一张桌子,摆出从矿上搜出的银圆,自报山头,告诉一众煤耗子:“打得好鹰王马殿臣麾下四大炮头,替天行道铲了二道沟的黑心矿。这个矿的东家许大地主作恶多端,我们大当家的马殿臣已经说了,迟早下山砸了许家窑!现在每人发两块银圆,先放你等还家。”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个煤耗子揪住身边一人,哑着嗓子大声嚷嚷:“好汉爷,这个人不是挖煤的,是许大地主的狗腿子!”人群中一阵骚乱,穿云山担心出岔子,抬手朝天上放了一枪,喝道:“都不许乱!”众人安静下来,穿云山又问那煤耗子怎么回事?煤耗子跪倒在地:“好汉爷,我兄弟跟我一起被抓进来挖煤,就是让他活活打死的!求好汉爷替我做主!”一众煤耗子吃尽了这些打手的苦头,个个怒火中烧,转眼从人群里揪出煤把头和六七个打手。原来这些人一看大事不好,想夹在煤耗子中间蒙混过关,再回去给许大地主报信,哪知煤耗子竟然炸了窝。四大名山怎能放过这些人,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又割下人头,血淋淋摆了一排。一众煤耗子脱离了苦海,全都跪下磕头,感激涕零,挨个儿领钱离去。

四大炮头押着血蘑菇出了煤窑,一路翻山越岭,行至日暮时分,穿云山担心出岔子,不敢连夜赶路,正巧不远处有座破败的银花庙,众人紧走几步进到庙内。见屋顶上蛛网密布,脚底下一片凌乱,正中间神龛上供奉着一座泥胎,手持银瓶,脑袋掉了半个,仍能看出是银花娘娘。几个人点上油灯,吃些干粮,倒是没亏着血蘑菇,喂了他几口吃喝。很快天黑透了,四大炮头轮番值守,以防血蘑菇逃走。

血蘑菇双手被缚靠在墙角,绳子都是带牛筋的,根本挣不断。他亲眼见过马殿臣收拾姜老抠,如若被带上孤山岭,免不了扒皮抽筋,剩下的那个眼珠子也得挖出来当泡儿踩,简直生不如死。但四大炮头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盯得太死了,别说跑,连一头撞死的机会都没有,索性死了心,爱咋咋的吧!迷迷糊糊刚睡着,忽听见大殿之上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睁开一只眼仔细观瞧,神龛上的泥胎变了,头裹着玄色绢帕,一身灰袄灰裤,外罩藏青色斗篷,脸上皱纹堆垒,不是金灯老母又是谁?想到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拜她所赐,血蘑菇目眦欲裂,无奈手脚被缚动弹不得,冲着金灯老母破口大骂:“顶风臭八里地的老耗子精,等爷爷变成厉鬼,再来收拾你!”

金灯老母发出一阵阴森可怖的狞笑:“毁我金身,烧我灵庙,岂能让你一死了之?”

血蘑菇后脖颈子发冷,心里头又急又怒,猛地往前一挣,才发觉是个噩梦,额头上全是冷汗,捆住手脚的绳索却已断了。再看四大炮头躺在地上,个个鼾声如雷,睡得跟死狗一般!血蘑菇心念一动,瞪着那一只眼,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轻轻推开庙门,溜出去撒腿狂奔,一头钻入密林,跑了个天昏地黑,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好歹甩掉了追击的四大炮头。他在江北人生地不熟,只记得在大煤壳子里认识的铁根,曾说爹娘二老在龙爪沟开了个小饭馆。他找土人问明龙爪沟所在的方向,仍不敢走大路,只能钻山过林,脚下踩着松枝枯叶,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接连又走了七八天,瞧见密林中有几处破马架子窝铺,旁边是个小饭馆,外边用木板子圈成一小院,门口挂着幌子。

血蘑菇筋疲力尽,又饿又乏,走到近前推门进去,踉踉跄跄立住了脚,见小饭馆里拾掇得挺干净,摆着几张桌椅板凳,屋角趴着一条大黄狗,并无一个客人。开店的是老两口子,弯腰驼背、眼神浑浊,血蘑菇一问果然姓朴。这老两口子起早贪黑在山里开这么个小饭馆,附近木营子里有伐树的木帮,上山挖棒槌采山货的老客也会来此落脚,吃口热乎饭,喝口热乎酒,没钱的就拿山货来换。血蘑菇没敢如实相告,谎称自己姓关,小名柱子,本是庄户人家,几个月前家中突遭变故,爹娘、兄弟全让土匪杀了,还摘了他一颗眼珠子,死里逃生流落至此,身上一点儿钱也没有了,求老人家给口饭吃。

朴老板和老板娘对血蘑菇心生怜悯,没过多一会儿,老板娘从后面端来小半盆热腾腾的大酱汤,两个贴饼子,半碗切碎了的芥菜疙瘩。血蘑菇自己都不记得多久没吃过热乎饭了,闷头一通狼吞虎咽,吃完了放下碗筷,抹了抹嘴头子。老板娘打来一桶热水,让血蘑菇洗把脸,烫烫脚。血蘑菇觉得这个地方山深林密,消息闭塞,估计四大名山轻易找不到此处,就给朴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跪下说:“我家里人全死了,下山也没个投奔,求您二老行行好,留下我给您背柴烧火、挑水扫地,一个大子儿也不用给我,猪不叼狗不啃的赏我一口,饿不死就成。”老两口本是行善积德的人,屋子后边又有个空窝铺,就把血蘑菇留下了。血蘑菇把窝铺收拾利索,躺在草甸子上,闭着眼睛回想,自己在大煤壳子里关了整整一冬,为口吃的拼命挖煤,过得连耗子也还不如,到头来又撞上四大名山,几乎送了性命,如今好歹有了个睡觉、吃饭的地方,却不知今后又将如何?金灯老母来无影去无踪,纵然找得到这个老耗子,我对付得了它吗?后半辈子还能有个安稳吗?

老两口没拿他当不给钱的长工使唤,指点他去挖点儿野菜,采些榛蘑、松茸、木耳之类的山货,既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搁在小饭馆里卖给过往的老客,挣上仨瓜俩枣的买些应用之物。小饭馆里养的那条大黄狗通人性,血蘑菇每天喂它点儿吃的,一人一狗混熟了,平时血蘑菇上哪儿去,大黄狗总是摇头摆尾地跟在后头。开春时节万物生长,血蘑菇问朴老板要了背筐,拿个小铲子,带着大黄狗进了山。山林中到处是野菜,像什么山芹菜、刺老芽、猴腿儿、婆婆丁、小根蒜,刨出来抖去泥土,抬手往背筐里一扔,不到晌午,背筐里的野菜就冒尖了。下山洗干净过一遍热水,蘸上酱就能吃,余下的晒干了,或是丢入酱菜缸。龙爪沟一带林木茂密,山货也特别多,到了雨季,林子里古木蔽日,黑绿黑绿的一片,有的是木耳、蘑菇、山核桃、松子。要说采山货这一行,当属松茸最稀罕、最金贵,能换不少钱。不止藏边有松茸,在过去,关外的松茸也特别出名。这个行当也有帮伙把持,全是当乡本土的人,外人混不进去。山林中还有一种“勾魂草”,又叫“野韭菜”,长在悬崖边背阴之处,一下雨就猛往外蹿。此时山崖上又湿又滑,常有人为了采摘勾魂草坠崖丧命,可是越难采,价格就越高。血蘑菇躲在深山中隐姓埋名,哪儿人少往哪儿去,偷着挖一点儿松茸,或是去悬崖边采些个勾魂草,藏在贴身衣兜里带下山。有空就来小饭馆帮着打打下手,干点儿挑水扫地的杂活儿。没客人时,老板娘蒸一锅“菜篓子”包子,玉米面掺上一点儿白面发酵做成皮儿,用血蘑菇采来的山芹菜焯好、剁碎做成馅儿,包成圆滚滚的团子,皮薄馅大,蒸熟了一掀锅盖,清香扑鼻。吃着热腾腾的菜篓子,朴老板跟血蘑菇唠嗑,车轱辘话说起来没完。无非说他们也有个儿子,和血蘑菇年岁相仿,为了挣钱娶媳妇儿,上二道沟贩碎煤,出去一年多了还没回来。老婆子想儿子,埋怨儿子也不给家里捎个信儿,整天愁眉苦脸,自打血蘑菇来了,才有了些笑模样。血蘑菇长吁短叹,却不敢多说,担心朴老板看出什么端倪,万一声张出去,恐有大祸临头。

血蘑菇听说在木营子干活儿的工钱不少,没山货的季节,他就去山上的木营子帮工。长白山一带将伐木称为“倒套子”,又分山场子活儿和水场子活儿。每当秋风吹光了枯黄的树叶子,蛇蝎野兽都得猫冬,山上也没了蚊叮虫咬,头场雪下得铺天盖地,等到天一放晴,山场子就忙活开了。倒套子的工人把大树放倒,通过大冰槽把砍下来的原木顺下山,再用雪爬犁拖到江畔,搁在排窝子里堆放齐整。等来年春天开江,江里的冰块化了,就把原木穿成木排,顺水漂流运出大山。倒套子全是两人一组,一把“快马大肚子锯”,两头窄中间阔,形状像个大肚子,外带两把开山斧,背儿厚刃儿薄,凭着胆子大手头准,在森林中砍伐六七丈高的红松。

血蘑菇故意披头散发,用垂下来的头发遮住半边脸,太阳穴上又贴了一大块膏药,总是少言寡语,佝偻着身子不抬头。在关外再没钱也得置办一套过冬的行头,否则出屋就得冻死。血蘑菇头上戴了一顶油不唧唧的破皮帽子,身上穿一件厚棉袄,外套着羊皮坎肩儿,手上揣着羊皮手闷子,脚穿牛皮靰鞡鞋。这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头发、眉毛、胡楂儿上都挂着白霜,皮帽子的帽耳朵扎撒着,形同两个翅膀子。倒套子的起早贪黑在严寒中伐木,经常有累趴下的,所以常有生脸儿的人进山干活儿,也没人再过问蘑菇是从哪儿来的。

木营子有工棚,把头带着十来个倒套子的住在里边,血蘑菇不想跟这些人走得太近,干完活儿就回小饭馆后的破窝铺睡觉。倒套子的工人拉帮结伙,组套合伙上山干活儿,很多还是拜把子兄弟,血蘑菇独来独往,也没个照应,把头免不了欺负他,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全让他干。血蘑菇倒也认头,让干啥干啥,一天忙活下来,累得半死不活,回去躺下就能睡着。木营子所在的地方山深林密,除了干活儿的,几乎没有外人进来。血蘑菇虽然吃苦受累,心里还算踏实,怎么说都比在煤窑里强,想就此隐姓埋名,把这一辈子在深山老林对付过去。

然而过了没多久,木营子里出了一件怪事。当时刚入九,干冷干冷的天。伐木的时候,锯到一半,大树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谁也不敢再锯了。换一棵大树,锯到一半仍是淌血。木把头姓吴,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年轻时干苦力把腰累塌了,只能佝偻着走路,鞋拔子脸,三角眼,腊肠唇,一嘴黄板牙里出外进,大伙儿当面叫他一声“吴把头”,背后都喊他“吴驼子”。这个人一贯尖酸刻薄,欺软怕硬,满肚子花花肠子,胆子也大,骂骂咧咧摇晃着肩膀头,上前一口气把树锯断,树木却仍屹立不倒。这个情形在木营子里不出奇,关外俗称“坐殿”,若是树木粗大挺拔、树冠匀称,再加之风幽林静,大树就容易“坐殿”。不过挺麻烦,因为大树说倒就倒,使人防不胜防。倒套子的人也都知道,遇上“坐殿”千万不能跑,也不能大声吵吵。吴驼子在木营子当了十来年把头,有一定的应对之策,摆手示意众人不要乱动,慢慢摘下头上的皮帽子,猛地朝着一个没人的方向扔了出去。借着这一丝气流,大树往那边轰然倒下,声势惊人。众人围拢上前,见树干里竟是空的,趴着一堆血刺呼啦的耗子,个头不大,没皮也没毛,耳尖尾短,一个挨一个挤成一堆,而且没死透,眼珠子暴凸,金中泛红,却还时不时转动。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以为是大树里出了鬼怪。常年在山里干活儿的人最迷信,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烧香磕头拜“山神爷”。在山里谁也不能坐在伐过的树墩子上,那是山神爷的宝座,冒犯不得。大肚子锯和斧子上都得系红布条,趋吉避凶。吴驼子从没遇上过这样的怪事,不敢轻易处置,原封不动用泥土把空树干封上,又在树墩子前摆上供品,领着大伙儿拜山神爷,连烧香带磕头,并且告诫手底下的工人,从今往后谁也不许靠近这个大树墩子。血蘑菇在一旁冷眼窥觑,心中暗暗吃惊,这可不是寻常的野耗子,而是长在金脉里的金耗子,跟金灯老母的耗子兵相同,只是被整得半死不活。

把头带众人烧了香拜了神,林子里又恢复了秩序。血蘑菇并未声张,只跟着闷头干活儿。倒套子的工人们隔三岔五就从山上下来,到朴老板的小饭馆整口酒喝。倒套子的皆为苦命之人,年年冬天来木营子卖苦力,挣上几个钱,开春下了山吃喝嫖赌抽大烟,挥霍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满身伤残。他们整天在林场干活儿,个个邋里邋遢,活像一只只大狗熊。平时打一斤小烧锅驱寒解乏,喝得昏天黑地,扯上几个荤段子,一言不合就动手,打得头破血流,恨不得拿刀剁了对方,等到酒劲儿过去,又跟没那么八宗事一样。木营子里有一座“木刻棱大屋”,用原木一根压一根搭成,屋顶子上铺满蒿草和树枝子,整得严严实实。屋子当中点着一个铁皮火炉,两边各有一排板铺,可以住二十来人。睡觉时头朝里脚冲外,以防半夜有猛兽闯进来,直接啃去半拉脑袋。板铺底下是一冬天也化不掉的冰雪,可只要把火炉烧起来,光着膀子也不嫌冷。铁皮炉子还能烧饭,倒套子的工人们上山时,都扛着一麻袋冻得梆硬的黄黏豆饽饽,还有粉条子和酸菜。在铁皮炉子上支一口锅,熬上酸菜粉条子,再架一个秫秸秆盖帘,搁几个冻饽饽,盖上锅盖,菜好饽饽热,这就叫“一锅出”。

一群大老爷们儿住在一起,免不了惦记女人,毕竟是“铺的厚不如盖的厚,盖的厚不如肉挨肉”。木营子里常有一个做皮肉生意的窑姐儿叫“白牡丹”,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穿着花花绿绿的布棉袄,胸脯鼓胀鼓胀的,腋下夹着个麻花布包袱,走起路来扭得风摆荷叶,一看就是干这行的。白牡丹跟着自己的男人闯关东,男人去老金沟找活儿干,钻了金眼子再也没出来。扔下白牡丹一个小寡妇,为了有口饭吃,不得不拉客卖身。一来二去结识了几个木把头,冬天就来木营子挣皮肉钱。

拜过山神爷的转天,日头刚出来,白牡丹便进了木营子。木把头吴驼子正巧没在,白牡丹往林子里瞥了几眼,瞅着血蘑菇眼生,走过去拽拽他的衣角:“大兄弟,你这衣服都破了,我给你缝缝吧!”血蘑菇初来乍到,以为白牡丹真要给他补衣裳,两人就一前一后进了木屋。白牡丹说:“外头冷,你把门带上。”血蘑菇转身关上木板门,再一扭头,白牡丹已经解开了棉袄上的疙瘩襻,露出红艳艳的肚兜和雪白的膀子。血蘑菇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白牡丹把棉裤往下一褪,拉着血蘑菇上了板铺……

等血蘑菇从屋子里出来,正跟吴驼子撞了个满怀。吴驼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迈步往里走,进去就给白牡丹来了个大耳雷子。原来吴驼子早就给白牡丹定了规矩,每次来木营子,一定得先找他,然后才能再找别人。白牡丹一直对吴驼子心怀不满,只因此人白玩儿不说,还在钱上欺负她,她挣的皮肉钱得分吴驼子一半。为了能来木营子做生意,白牡丹只能忍气吞声。血蘑菇听出不对劲儿,却不敢吭声。怎知吴驼子揍了白牡丹,也恨上了血蘑菇,追上来狠狠踹了血蘑菇一脚,骂道:“埋汰东西,嘴笨得跟棉裤裆似的,轮得到你先来吗?敢让我给你刷锅?老子整死你信不?”

从此之后,吴驼子处处跟血蘑菇为难作对,把最苦、最累的活儿都派给血蘑菇,想方设法整治他。大树放倒之后,得先运到山路边上,再用雪爬犁拖走。这原木又大又沉,两边各站四个倒套子的壮汉,血蘑菇也在其中。两人抬一根杠子,用搭钩子挂住原木,猫下腰,搭上肩。头杠喊着号子,“抬呀么抬起来呀?”大伙儿“嘿呦?”一声一起使劲儿,拱了几拱,没直起腰来。头杠轰下去两人,剩下的六个人重新挂好搭钩子,原木上肩,一声号令,这次真把原木拱起来了。因为八个人都没使足力气,人一少,谁也不敢不使劲儿了。头杠又高唱一声,“慢呀么慢些走哇?”大伙儿应和一声“嘿呦?”同时迈步朝前挪动。挪了几步,头杠接着唱,“看呀么看脚下哇?”大伙儿继续呼应“嘿呦?”头杠的身子突然来回晃悠了一下,后头几个人也跟着晃,这下可苦了血蘑菇,他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得跟着头杠一起晃才行,更不知道头杠得了吴驼子的吩咐,要整治他,只觉得肩膀头让杠子来回拧了好几下,尽管隔着厚棉袄,也疼得他直冒冷汗。头杠不下肩,谁也不能停下来。等磨蹭到地方,放下原木,血蘑菇扯开棉袄一看,肩膀头被磨秃噜皮了,渗出鲜红的血檩子。可是活儿还得接着干,到了晚上,肩膀肿得跟发面饽饽一样。

血蘑菇心想:我一个外来的,人生地不熟,穷光棍儿一条在木营子干活儿,人家不欺负我欺负谁?想甩手不干了,可这一冬天吃什么?总不能天天去小饭馆蹭吃蹭喝,只得逆来顺受,能忍则忍。可世上之事往往如此,你一忍再忍,别人就能蹬鼻子上脸。木把头觉得血蘑菇好欺负,越发变本加厉,一到歇工,便当着众人的面,吩咐血蘑菇给他端茶倒水点烟,点烟时故意躲来躲去,血蘑菇总也点不着,一脸尴尬晾在当场,惹得众人在一旁捧腹大笑。整个木帮的人见吴驼子不拿血蘑菇当人,都合着伙儿挤对他,中午放饭把他挤到最后,剩下什么吃什么,有事没事就损他几句,讥讽他是“独眼龙”,骂他是“夜猫子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有人趁他不留神,抓一把雪坷垃往他后脖颈里塞。血蘑菇嘴上不说,却是“纸糊的灯笼?心里明”,恨透了吴驼子和这帮工人,有心一把火烧了木刻棱大屋,却都忍住了不曾发作。

木营子三个月发一次工钱,血蘑菇寻思领了钱买点儿酒肉,回去跟朴老板好好喝两盅。等到结钱的时候,木帮把头一张脸冷若冰霜,足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对血蘑菇百般刁难,克扣了一大半工钱。血蘑菇赔个小心问道:“为啥别的兄弟工钱都比我多?”吴驼子振振有词:“你刚干头一年,总得有个担保吧?这些个钱押在木营子,等开了江把木排放出去再给你。”血蘑菇心知肚明,毕竟人在矮檐下,不想低头也得低头,只好忍下这口气。他领到手这几个钱只够买棒子面的,酒肉是别想了,空着两手回到窝铺,胡乱啃了半个饼子,仰脖灌下几口凉水,又去到前边帮忙烧火炕,一边干活儿一边和朴老板唠嗑。忽听屋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由远及近来得飞快。血蘑菇大惊失色,这一次怕是躲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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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来之后,老北风号丧似的越刮越猛,卷下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小饭馆关门闭户,桌子上点着油灯,地上放着一大盆炭火,烘得暖暖和和。血蘑菇正和朴老板唠嗑,忽听大黄狗狂吠起来,外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当了这么多年胡子,一听这个响动就知道来者不善,还当是马殿臣手下的四大炮头到了。血蘑菇心惊肉跳,有心踹开后窗户,钻山入林接着逃,转念一想,自己一走不要紧,追兵可不会放过收留他的朴老板两口子,即便不杀人,也得一把火烧了小饭馆出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岂可累及无辜?

血蘑菇正自犹豫不决,屋门“哐当”一声被人踹开了,一阵贼风卷着大雪刮进屋中,随即闯进来十几条汉子,个个横眉立目,带着寒气儿站满了一屋子。血蘑菇压低皮帽子遮住半张脸,缩在墙角偷眼观瞧,领头儿的是个细高挑,麻秆腰,一张猪腰子脸,黑里透红的面皮,吊眼梢子,大嘴岔儿,头戴貉壳帽子,身穿青面皮袄,腰间扎一条硬硬实实的牛皮板带,斜插两把德国造大镜面,又叫“自来德”或“快慢机”,腿上裹着鹿皮套裤,脚下是一双“蹚蹚马”,也就是长筒靰鞡鞋,显得挺神气。他身后的十来个人,打扮得千奇百怪,有穿皮大氅的,有穿反毛大皮袄的,头上帽子有貉子皮的,有狐狸皮的,也有毡帽头,手里攥着铁锹,拎着片儿镐,拖着二齿钩子,背着口袋,扛着炮管子,往那儿一站七扭八歪,脸上全是箭疮、刀疤,没一个囫囵的,都如歪瓜裂枣一般,要多砢碜有多砢碜。其中还有一个像是俄国混血,东北人讲话叫“二毛子”,满头黄毛卷发,鹰钩鼻,黄眼珠,个头儿挺高,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衣服比别人都单薄,带着一股刺鼻的羊油味儿,看上去窝窝糗糗的。血蘑菇心里有数了,眼前这伙人一定是土匪无疑,可从没打过照面,想来不是马殿臣的手下,稍稍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大意。

这伙人张嘴闭嘴全是黑话,嚷嚷着要吃“挑龙”,还有人说要“翻张子”,上“梦头春”。老两口这个小饭馆也曾来过土匪,听得明白来人要吃烙饼、面条,还得要酒喝,急忙把大黄狗拴上,将油灯的灯芯拨亮,招呼他们落座,斟茶倒水,摆上碗筷。朴老板赔个小心,战战兢兢地说:“几位大爷,您看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穷老百姓哪有白面啊!棒子面的贴饼子成不成?”一个小土匪挥着手中的铲子大声呵斥:“少废话,把好吃好喝的全端上来,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小心你一家老小的狗命!”朴老板连连称是,忙拽着老伴儿和血蘑菇去西屋灶上做饭。穷乡僻壤有啥可吃的?一大碗酸菜熬粉条子,一盘切碎的咸菜疙瘩来上几滴小磨香油,一笸箩棒子面贴饼子,还有一大锅大酱汤,汤里没有肉,只有土豆子、豆腐、豆芽菜、辣椒,倒是热气腾腾,足以御寒充饥。朴老板又抱过来几坛烧刀子,这就不简单,包子、饺子、烙饼、面条那是真没有。

血蘑菇不放心前面,做完饭悄悄回来,蹲在墙角听吩咐。开小饭馆的老两口子也在旁边候着,大气儿都不敢喘上一口。这伙土匪兴许是饿坏了,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吃了个风卷残云,盆干碗净,酒坛子全见了底。只有那个二毛子悄悄坐在最边上,也不言语,啃了一个贴饼子,连半碗大酱汤都没捞着喝。血蘑菇低着头,耳朵却支起来,仔细听一众土匪说黑话。崽子们围着匪首“四爷长,四爷短”,话里话外又带着“拿疙瘩”之类字眼儿,这才整明白,原来这伙人是专门挖金子、抢金子的金匪。金匪也是土匪,又不同于啸聚山林的土匪,不人不鬼,常年躲在深山洞穴中,几乎不干砸窑绑票的勾当,只下金眼子拿疙瘩,也劫掠金帮,匪首不叫“大当家的”,崽子们称之为“大元帅”,也叫“大杆子”。血蘑菇心里有了底,只盼这些金匪吃饱喝足了赶紧走人。

合该着节外生枝,一个眉骨上有块刀疤的小崽子没吃饱,又跑到西屋灶上一通乱翻,居然让他翻出一个小口袋,里面装着干木耳、干榛蘑之类的山货,抱到前面,往桌子上一扔。那个身材细高的大元帅抹了抹嘴,斜眼看了看眼前的东西,站起身走了几步,猛然抽出二十响大镜面,枪口顶在朴老板脑门子上问:“你个老不死的,这是啥玩意儿?拿咱爷们儿的话不当回事是不?”朴老板吓得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口中求告:“大爷饶命,大爷饶命,那是采山货的人存在店里的,吃了我得赔人家钱哪……”金匪头子根本不听辩解,“啪”的一声枪响,可怜朴老板当场毙命,一旁的老板娘扑倒在老头儿身上,还没来得及哭出声,也让大元帅一枪凿了。

匪首打了两枪,老两口应声倒地,接着举枪要打血蘑菇。就在此时,一直拴在屋外的那条大黄狗挣开绳子冲了进来,直扑金匪首领。大元帅反应不及,枪被扑落在地。那个眉骨上有刀疤的小崽子手疾眼快,拔出一柄尖刀,猛戳在大黄狗心口上,刀尖一拧,竟把大黄狗的心剜了出来。这一切只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血蘑菇刚一打愣,就看匪首猫腰捡起盒子炮,枪口指向了自己。他为了求生当机立断,急忙跪下说道:“埂子上疙瘩海,我托个线头子,给大元帅拉马拜庙!”这意思是说“山上有大金脉,我愿意给各位带路”。

金匪头子没想到荒山野岭小饭馆里冒出个熟脉子,不由得暗暗称奇,枪口却没离开血蘑菇的脑袋,也用黑话问道:“你个靠死扇儿的,是哪座庙里耍混钱的?庙里几尊佛,佛前几炷香?你是念经的还是扫地的?”血蘑菇对答如流:“回大元帅,我过去在江对岸落草,只因绺子内讧火并,坏了我一只招子,实在待不下去了,这才扯出来,过江投奔亲戚趴窑,在山上倒套子为生。”说着话故意侧过脸歪着头,撩起头发让匪首看看自己眼眶子上的伤疤。匪首翻了翻眼皮,上上下下把血蘑菇看了一个遍。他常年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吃饭,宁走十步远,不贪一步险,凡事加着十二分的小心,所以又问血蘑菇那老头儿是他什么人,是碰是顶?有无交情?血蘑菇只说自己是老头儿的远房亲戚,老头儿一直让他住在后边的窝铺里,夜里冻得半死,白天还得去倒套子卖苦力,都说“是亲三分向”,可自己吃苦受罪,老头儿看在眼里也不帮帮他,所以老头儿是死是活,跟他也没啥关系。大元帅拿枪的手放了下来,又问道:“埂子上疙瘩海,为啥你不下铲子?”血蘑菇说道:“疙瘩在木营子底下,只因倒套子的人多眼杂,守住了无从下手,四爷如若给小的留条活路,我立刻带各位上山拿疙瘩。”金匪头子哈哈大笑:“得了,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四爷就信你一回,挖着了金疙瘩,必然捧你,有你一份好处;拿不着疙瘩,我把你那个眼珠子也抠了!”

7

风雪紧密,白夜如昼,寒风卷着冰碴子,打得人脸上生疼。一个崽子在后头拿炮管子顶着血蘑菇的腰眼儿,一行人顶风冒雪,沿着爬犁道往山上走,悄悄摸进木营子,来到木刻棱大屋门口。大元帅仍不放心,一努嘴让血蘑菇去叫门,自己带着其余金匪埋伏在屋门两侧。血蘑菇走上前去,听里边吆五喝六,吵吵嚷嚷,吴驼子正跟几个倒套子的工人打纸牌。血蘑菇上前“哐哐哐”拍打门板,口中喊着:“吴把头,劳您驾给开个门!”边喊边跺着脚,踩得门口的积雪“扑扑”作响。木把头吴驼子听出是血蘑菇,扯着嗓子问道:“妈了个叉的,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又上山干啥?活儿没干够啊?”血蘑菇唯唯诺诺地说道:“本来都睡了,风雪太大,把窝铺吹塌了,只好上山就和一宿,烦劳您给开开门吧,外头天寒地冻立不住人哪!”吴驼子骂骂咧咧披上衣服出来,刚把门打开一道缝。血蘑菇猛一推门,撞了吴驼子一个趔趄。吴驼子正要发作,早有一个金匪冲上来,一刀捅进吴驼子的心窝子。按金匪的规矩,见了金脉不留活口,众金匪一拥而入,三下五除二把木营子里的人全宰了。血蘑菇趁一众金匪在死尸身上翻找财物,从炉子旁边抓了几把炉灰,偷偷塞在衣袋之中。

上一次伐树时瞧见树洞里的金耗子,血蘑菇知道树下必有金脉,带着金匪进了树林。林子里遍地树墩子已被大雪覆盖,平平整整一大片。幸好血蘑菇记得方位,到近前铲走积雪,挖开树根,底下果然是个洞口,乌七八黑看不到底。大元帅对血蘑菇又信了几分,吩咐手下金匪点上火把,扒开洞口周围的枯枝烂叶,叫过另外二人举着火把,先跟在血蘑菇后头,下去探探底,然后留下一个崽子在上边插旗把风,带着其余几个金匪钻入金眼子。

众金匪从洞口下去,钻入一个两三丈宽的洞穴。脚底下一大片半死不活的金耗子,腥臭撞脑,呛得人喘不过气。在晃动的火把光亮下,岩壁上泛着星星点点的金光。众金匪眼都蓝了,抡动铲子、片儿镐冲上去凿金子,霎时间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谁也顾不上脏净,踩扁了不少金耗子。这时,一个金匪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不知死活。众金匪连忙停下手,举起火把仔细观瞧,忽然金光晃动,倒爬下一条三尺多长的大金蝎子,摆来晃去的尾钩上长满了倒刺,所到之处带动一股腥风。金匪一阵大乱,纷纷向后退却。大元帅到底是凶悍的金匪首领,拔出腰间两把大镜面抬手就打,其余金匪也跟着开了几枪,虽有火把照明,金眼子里仍是黑咕隆咚,打了半天也没打中。金蝎子背生金瞳,两边还各有三只侧目,正可谓“眼观六路”。众金匪打也打不着,躲也无处躲,惊呼叫骂之声此起彼伏。

血蘑菇以前听老鞑子念叨过,金脉中年深岁久戾气郁结,会引来金耗子,金蝎子则以金耗子为食,什么地方有半死不活的金耗子,什么地方就有金蝎子。树窟窿里那些金耗子,全是让金蝎子蜇得半死的存粮。将金匪引入洞中之前,血蘑菇已有对策,趁着洞内金匪乱成一团,他抓起几只金耗子,使劲儿扔向大元帅,砸得金匪头子脸上全是血。

大元帅见血蘑菇胆敢使坏,明白上了这小子的当,指不定还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怒骂一声:“损王八犊子,你瞅我怎么把你眼珠子抠下来当泡儿踩的!”马上就要举枪毙了血蘑菇,却见金蝎子张牙舞爪冲自己来了。因为金蝎子护食,洞中这些耗子是一冬的嚼裹儿,谁动它能跟谁玩儿命。大元帅心头一阵毛愣,见那个眉骨上有刀疤的小崽子正在身侧,便一把拽过来挡在前面。那人随即被金蝎子的尾钩刺中,脸上、脖子上的皮肤立时融化脱落,嘴角吐出血沫子,眼珠子暴凸,倒在地上乱滚。大元帅心寒股栗,转过身刚要跑,腿上已被金蝎子蜇了一下,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他扔了盒子炮,双手抱住小腿,脸上冒出一股黑气。其余金匪吓得屁滚尿流,顾不上大元帅死活,争先恐后往外逃,无奈洞口狭窄,你拥我挤谁也出不去。危急关头,血蘑菇夺下一个金匪手中的铁锹,与金蝎子斗在一处。金蝎子在壁上爬得飞快,如同道道金光划过石壁。血蘑菇也豁出去了,锹锹用尽全力,砸得石壁铛铛作响,直冒火星,却打不中金蝎子,转眼落了下风。千钧一发之际,血蘑菇一手伸进衣袋,猛然撒出一把炉灰。金蝎子最怕这东西,当时就蒙了,趴在地上不敢向前。血蘑菇瞅准机会,手中铁锹一撩,把金蝎子挑翻在地。再看那金蝎子如同丢了魂,琵琶背触地,一双巨螯和三对蝎足抖个不住,方才的凶悍荡然无存。血蘑菇手起锹落,把肚腹朝天的金蝎子剁了个稀烂。一众金匪看得目瞪口呆,还以为血蘑菇会什么道法。

血蘑菇绝处逢生,想起小饭馆里的老两口死于非命,还有自己的种种遭遇,心里头说不出地憋屈,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将仅有的一只眼放出凶光,迈步走到大元帅身前。大元帅四仰八叉躺在湿漉漉的坑底,脸上皮肤溃烂不堪,眼珠子暴凸,口中哼哼唧唧。血蘑菇二话不说,狠狠抡起手中铁锹,一下子拍扁了大元帅的脑袋。

其余的金匪见大元帅命丧当场,一个个面面相觑,一声也不敢吭。血蘑菇趁机对众人说道:“实不相瞒,在下挑号血蘑菇,孤山岭上插香挂柱多年,大当家的迟黑子是我干爹,专干杀富济贫的勾当,道儿上都说我横推立压奸杀民女、扒灰倒灶出卖大当家的,那是我遭了陷害,迟早要讨回公道。如今我在江北另立山头,谁愿意跟我在一口锅里搅马勺,我绝不亏待兄弟,拿了疙瘩大伙儿平分!”这些个金匪本就是乌合之众,向来有奶便是娘,既无情又无义,认钱不认人,此时没了首领,谁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听血蘑菇这么一说,心眼儿全活了。血蘑菇带他们在洞中挖尽了金疙瘩,又按人头平分,一人也不多,一人也不少,自己绝不多拿。如此一来,众金匪都是死心塌地跟随他了,跪倒在地口称“大元帅”。血蘑菇就这么当上了金匪的首领,报号“金蝎子”,从此世间再无“血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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